桌上并排放着两杯冒着白色热气的茶,杯子是没来得及换新的搪瓷杯,有些地方已经掉漆变黑。原本路远是想去买几只新杯子的,但想了想觉得只有自己孤寡一人,也没了还能来家里坐坐的客人,就只好作罢。
他连头发都没舍得去剪。只因为这几年他也没能攒下多少存款,在研究所工作的这些年付龙防着他攒钱收买安保人员所以从不给他发工资,这就导致他现在能用的也就只有家里当年留下来的那点现金。
要花三十块钱去剪个头发,实在太贵了。
“家里很乱,还没时间好好收拾。”路远抱歉地笑笑,随后看向顾合左右打量,“像,真像,眼睛这一节,特别像你爸爸。”
“你……您,真的认识我爸爸?”
“岂止认识,以前读书的时候我俩关系可好了,总是一起讨论各种病例。那段时间真的很开心,所以我在知道付龙他们想资助一家精神病院的时候,才会联系你爸爸。”路远脸上的笑转化成了悲伤,“不,其实我一开始就知道付龙他们打的什么主意,我还是将你爸爸介绍给了他们。对不起,真的非常抱歉,我没想到他们会杀人,我没想到他们……”路远说着摘下了镜片裂口的眼镜,手心手背反复擦拭着眼泪。
“大概的经过,我已经听张数说了。”顾合拿起桌上的抽纸递给路远,“说一点都不怪您,是不可能的。但整件事的始作俑者是圣伟集团,现在付龙和朱锐铭都已经死了,警察会根据您报案的内容继续往下查,我也,没什么好放不下的了。而且我还要谢谢您,当初救过江回丰一次。”
路远抹了两把泪,重新戴好眼镜:“你的事江回丰都跟我说了,这些年你一定吃过不少苦。有没有什么是我能帮你做的,你尽管开口。听说你欠着朱锐铭的钱?我来帮你还。”
张数听到这里忍不住开口:“朱锐铭让顾合签下的借条存在不合法可能,等查清楚整件事后,顾合或许可以追回这笔钱款。”
“真的?”路远眼中闪着兴奋的光,随后又意识到自己的失态而扶了扶眼镜,“我已经十多年没接触外面的社会,很多东西都不懂,让你们见笑了。不过,能帮的忙我还是会帮,只要你开口。”
顾合笑着看了张数一眼,对路远说:“我现在过得挺好的,您不用在意。”
路远察觉到顾合的那一眼,不解地看看张数:“你们……”
“他帮了我很多,我还能心平气和地坐在这里面对过去的一切,全都是张警官的功劳。”
张数听着顾合这话也转头去看着他,四目相对的一笑更是让路远这个常年研究人类精神情绪的老医生瞬间明白。
“路叔,我们打算给回丰办个简单的追悼会,到时候您也来吧,回丰他会很开心的。”
“追悼会是什么时候?”
“我们刚给他买了墓,还没刻好字,大概一周后吧。”
路远有些开心:“行,到时候你叫我。”
“路叔,您想过以后怎么办吗?”顾合端起桌上的茶喝了口。
“我这把年纪了,出去找工作很多地方都不要。我的医生从业资格证也过期很多年了,医院不认。我打算去找个小区保安或者看大门的工作,先把日子过上再说。”
顾合跟张数都听得愣了一下。
路远倒像是宽慰起他们两个似的,扶着眼镜和蔼地笑着:“不怕你们笑话,时代进步了,我闭门造车了十多年,哪还能跟上现在的医学水平。而且就算要去别的制药公司,我也没有从业的资格证。现在的我,能找到的最好工作就是守大门了。”
“路叔,您后悔吗?”顾合盯着路远,正色问,“如果没有从研究所里逃出来,您至少还能舒舒服服过日子。”
“唉,我等这一天等很久了。”路远叹着气,喝了口茶,“优渥的物质条件能慢慢将人给转变,这种转变是非常可怕且很难逃离的。当我逃出来看见已经完全跟记忆里不一样的街道建筑,我后悔过。可人啊,一生总有大大小小无数个后悔的时候,我只求自己在死的时候,不会后悔这一生的所作所为。就算剩下几十年我只能看大门,但是我心里舒坦啊。”
路远说到这里露出了释然的笑。他这笑看得张数一愣,设身处地地想想,他未必能做到路远这样的豁达,或者说很少会有人能做到。这就好比自己从高处跳下来,摔断了手脚也要爬着往前走。
两人又在路远家坐了会儿,帮着收拾了屋子。张数去给他一口气买了好些天的菜和日用品,并带他出去剪了头发刮了胡子。就算是要去小区看大门,头发胡子乱糟糟的,别人也不要。
路远手里捏着最后的几百块,想补上给张数帮他给的钱。张数没收,反而又给了他几百:“现在用的都是这种新钱了,您手上那些得去银行换了才能用。”
路远推脱着不肯收:“哎呀……你已经帮了我很大的忙了,我怎么还能要你的钱。我下午就去银行里换。”
“去银行得坐车,您没钱也不方便。”
“方便,方便,我大不了走过去就是。”路远死死摁住张数要塞钱给自己的手,“不能再让你破费了。”
见两人一个拼命给,一个拼命拒,顾合担心张数力气太大不小心把路远给掀翻了,就只好走过去劝着:“张数,要不我们送路叔去银行吧。”
路远一听,立刻叫好:“也好,就麻烦你们送我去趟银行,把钱换了我也就能自己坐车回来了。”
张数一想觉得确实是个办法,这才打消了如果路远不收就在他家藏钱的想法。
他们载着路远就近找了家银行,给他换了新钱,顺便用刚补办的身份证办了张银行卡,之后才将他送回去。
路远想留他们下来吃个饭,但一想到家里的筷子都生过霉也就没开这个口,只是将他们送到车上,隔着车门来来回回道了几次别才挥挥手上楼去了。
顾合一直看着张数,张数被他看得莫名其妙,就一边系安全带一边问:“怎么了?”
顾合就笑:“我觉得自己很幸运,这几年遇到的全是好人。”他说着摸了摸张数的后脑勺,“好人一定会有好报。”
张数转头对他笑了笑:“所以老天让我遇见了你。”
“这么说,我也是个好人了。”
“当然是,不然怎么会遇到我。”
张数一说完,两个人就看着彼此哈哈大笑。
正如张数所说,这一刻,这段时光,即是他们彼此的好报,也是他们共同的好报。
他们好不容易收起了笑准备走,张数刚将车开出院子,就被突然冲出来的肖家杰给吓得踩了个急刹。
“肖家杰?”
张数气得立刻下车走到他面前劈头盖脸就开始训:“你突然冲出来有多危险知不知道?要是被撞了是闹着玩儿的吗?”
顾合也跟着下来:“你没事吧?”
肖家杰瞪着顾合,没说话。
“以后走路得看着车,你这样多危险。”顾合无视了肖家杰算不上善意的目光,扯过他左右看了看,确定没受伤才放下心,“你最近有没有好好去学校?”
肖家杰盯着顾合迟疑了一下,点点头。
“那就好。我还你的钱别乱花,大学毕业还够你继续考研。”
“你为什么会在这里?”张数问。
肖家杰抬头看向张数他们出来的院子,又回过头来看着张数:“那个男人就是路远?”
张数有些惊讶:“你知道路远?”
肖家杰像是没听见张数的问题似的,仍然死死盯着他,没有反应。
“你知道多少?”张数又问。
肖家杰盯着张数看了半天,才开口:“他才是我爸?”
张数一时间不知道该怎么回答,思量了片刻刚要说什么,肖家杰就转头盯着路远家的阳台。
“他不是,他抛弃我了,所有人都抛弃我了。”
路远正在阳台上整理杂物,瞥见张数跟顾合还在,就朝他们挥挥手。见他们都点了点头算是看见了,他便又继续埋头忙自己的事。
肖家杰回过头继续看着张数,脸上没有任何表情:“他都不认得我。”
顾合察觉到肖家杰状态不太对,立刻严肃地问他:“你有没有按时吃药?”
“吃什么药?”肖家杰看向顾合,眼睛里忽然多了一丝敌意,“是你杀了我妈。”
顾合听得一愣,想想觉得从某种意义上而言肖家杰说得也没错,汪美凤的死或多或少也跟他有关系。
张数往前跨了半步,挡住肖家杰仇视顾合的目光:“杀害你母亲的凶手不是他,人我们已经抓到了。”
肖家杰盯着张数忽然就阴森地笑了,笑得张数后背起了满满一层厚鸡皮疙瘩。他指指张数,又指着顾合:“你们会有报应的。”
说完,他就头也不回地走了。
张数皱着眉:“肖家杰变了,现在给人感觉阴沉沉的,第一次见他时不是这样。”
“家里出了这么大变故,再加上他的病。”顾合宽慰地戳了下张数的后背,“多给他点时间,慢慢就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