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以抓着一次性纸杯，看着里面没有减少的水面在发呆。
他一直以为在经历过那些事之后，自己和顾合多少就会有些像被戴上了同样的枷锁。所以尽管他痛苦，却又能求得一丝欣慰，并且庆幸，没让顾合再经历一次。
可是，被戴上枷锁的，只有他自己。
在地狱门中求得的一点慰籍，原来不过是他的错想。
“能不能……别告诉他。”吴以张开发干的唇，声音都已变得沙哑。可他仍是没有要喝水的打算，“别告诉顾合。”
方君洋有些于心不忍：“我们会尽量为你保密，但是你针对朱锐铭的尸体做出的事，以及动机，我们必须记录在案。”
吴以点点头：“我会被判死刑的吧。”
“这个要根据法院最终的裁定才知道。”方君洋嘴上这么说着，但是心里却很清楚，除了死刑外不可能还有第二种结果。
“我想见韩松青。”吴以终于端起杯子润了下唇，“不能说话也行，隔着玻璃也行，我想见见他。”
按照规定，同一个案件的嫌疑人不能见面，这是为了避免串供给侦查和量刑带来麻烦。
审讯室里一时间没人说话。
吴以抬头看着张数，用几近哀求的目光和语气：“我以后也没什么机会能见到他了，就想再看看他那副蠢样子。我保证见他的时候不会说话也不会动，让我见见他吧。”
张数皱紧了眉，还不等他说什么，方君洋就直接起身出门去向大队长提出申请了。
“被判死刑，到执行这段时间会有多久？”
“七天。”
吴以笑了下，调整了好几次呼吸，才稳住没让自己哭出来：“我最后跟他说的一句话，是在他放走袁宏彪儿子之后，我把他赶出门时说的‘那你就替我去死吧’。”
“方队去帮你申请了。”
吴以半张着嘴，似乎笑了一下，过了很久他才继续说：“韩松青什么都知道，我在他面前可以完完全全让自己当个恶人，他从不会厌弃我。但是我知道他很痛苦，他任由自己堕落、发疯，然后又再次回到我身边被我伤害。”
张数皱着眉：“你说韩松青……什么都知道？”
“我的经历，他全都知道。”吴以深吸口气，“你就当是听我发发牢骚，反正都要死了。”
“需要我关录像设备吗？”
吴以看了眼正在运作的录像机：“不用，反正都要死了，别让顾合知道就行。”
张数伸出去想要关掉录像设备的手停在半空，随后收了回来：“我会帮你保密。”
“你应该听过候周吧，当年可是在也容市叱咤风云的黑老大之一。”
张数点点头：“听过。”
“那顾合签下的借条最后被朱锐铭半价卖给候周的事呢？”
张数皱了下眉。
吴以看着他的表情，无力地笑了下：“看来顾合也不知道。我们来到也容市再次遇到朱锐铭后没多久，他就把借条卖了。候周手底下的人每天都会到处找我们，就算是频繁更换住的地方，换打工的地方，也还是会被他们找到。后来我想到个办法，就是专挑有其他大哥罩着的地方工作。这样一来，至少我们不会被饿死了，虽然到了晚上他们依然会找上门来。”
“你跟顾合一样，晚上也不敢睡觉吧。”
“我意志力没有小合那么厉害，他能做到整晚都不睡，但是我不行。”吴以端起杯子送到嘴边，一口都没喝又放回去，“有天晚上顾合没回来，我很担心他就出去找，找了很久都没找到。我走累了，看见路边上有椅子，就想休息下。我真的只是想坐一下就走，可是我太困了……”
“你睡着了？”
“我好久都没睡得那么好过了。”吴以的脸上浮起一抹笑，可这笑还没成型，就转瞬即逝了去，“我醒来的时候躺在KTV包间里的桌子上，身上已经没有衣服了……他们在唱歌，在拍照，在往我身上倒酒，一个接一个……那是我第一次觉得自己像条狗，没有尊严，没有希望。”
张数还是关掉了录像机。他的手搭在上面没有收回来，反倒是无意识地用力拽住了。
吴以抬头看见这一幕，感到有些惊讶：“反正都要死了，我没什么好在乎的。”
“这些跟案子无关，不用录像。”
吴以看了眼录像机，沉默片刻继续说：“后来有个人拿出了针筒，他们一群人压着不让我动，我只能看着他把药推进我体内。如果说救了顾合的是花老板，那救了我的就是韩松青。我就像条被他救助的流浪狗，花了快两年时间被他治好了瘾，再次成为了人。”吴以仰头往后靠向椅背，“如果当年没遇到他就好了，世界上也只不过是少了个垃圾而已。现在不仅少了个垃圾，还搭上个优秀的医生。”
张数看着吴以眼角掉下来的泪，等他心情平复了一些才问：“你为什么一定要在黄长威尸体旁边留下鞋印？”
“我刚刚已经说了。”
张数愣住，好半天了都没能缓过劲来：“他拍了视频？”
“一定拿去卖了不少钱吧。”吴以叹口气，正过头来看着张数，“我到死之前恐怕都不能和韩松青说话了，你能不能帮我带句话给他？等我被执行死刑之后再告诉他也行。”
“你可以写封信，我帮你转交给他。”
“不用，我没那么多话要跟他说。”吴以歪着头，将脸颊上的眼泪擦在肩膀上，“就帮我跟他说，别再当个蠢货。”
这是彻底拒绝的意思吗？张数没能问出这个问题，吴以的答案，他觉得就算自己不问，也能大致体会到了。
方君洋的申请，大队长最终还是没有批下来。
这个案件性质太恶劣，上面的人都不希望在宣判前出现任何纰漏，就连关押韩松青和吴以的看守所也特意分成两个。
吴以很失望，但却又无可奈何，他只能期盼着早一点开庭，还能和韩松青并肩站在被告席上。
张数打开审讯室的门，才发现不知不觉天就已经亮了，阳光从走廊尽头的玻璃窗外照进来，让走廊变得一半阴，一半阳。
吴以在警察的押解下从审讯室里出来，看着远处窗外的日光，自嘲地笑了：“如果那个时候我也能像今天这样没有睡，至少就不会遇到韩松青了。”
“人生，没有如果，所以才要认真地活着。”
“我可能就是，认真过头了吧。”
在办公室同样一夜未睡等着审讯结束的顾合，听到消息立刻走了过来。阳光照在他身上，让他从头到脚的衣服裤子都泛起了金光。他整个人在阳光底下，看起来是那么的温暖，那么的美好。
吴以看着站在阳光底下的顾合，忽然就笑了：“张数，你把顾合的世界变回白天了。”
张数回头看着吴以，说了声谢谢。
“审讯结束了？”顾合走过来，他眼睛有些肿，显然是哭过了，“我想知道是怎么回事。”
“让张数告诉你吧。”吴以看着顾合，上下打量了他，“你穿了十多年的黑色，以后换种颜色吧，别天天跟参加追掉会似的。你父母、还有江回丰和张警官的头七早过了。”
顾合没忍住，红了眼：“你管我穿什么颜色。”
“我不管我不管。”吴以抬起被铐住的双手挥了挥，“我走了。”
吴以走过顾合身边时，顾合伸手想去抓，却因吴以身边全是警察挡住了所有的缝隙，他根本没有能抓住的地方。方君洋拿走张数手里的资料跟过去，张数也就陪着顾合一起留了下来。
昨晚已经哭过太多次了，以至于顾合此时已经没有能流出来的眼泪。他还保持着微微抬起手的姿势，缓缓翻过掌心，看着。一只手突然放了上来，将他握住。
“我送你回家。”张数轻声说。
“既然是为了我，为什么他做这些的时候不和我商量？我有求过他帮我报仇吗？！我有说过要让他们死吗？！既然是我的仇，要报不是也该我自己动手唔……”
不等顾合说完张数就直接亲了上去。走廊上的人或惊讶或惊吓，即便是有不理解甚至厌嫌的目光，张数全都不在意，他只知道如果不这么做，就无法让顾合冷静下来。
张数收回脑袋，对顾合微微笑着：“回家吧。”
“嗯……”
张数回到办公室收拾了东西，就带着顾合开着车回了家。
顾合始终低着头一言不发，张数好几次等红灯的时候都会担心地转头，伸手过来撩开他的刘海，看着他。有一次他皱眉看得太认真，以至于绿灯了都没动，于是被后面的车按了喇叭催促。
倘若这时候是平日里的顾合，一定会叫他好好开车。
刚回到家还没来得及换鞋，张数就迅速关了门，在玄关抱紧他：“吴以……和江回丰约好了要保护你。”
“为什么？我是个没手没脚没脑子的废物吗？！”
“我能理解他们的感受。并不是觉得你是个废物保护不了自己，是因为你对他们来说，对我来，实在是太重要了，才会不想让你受到任何伤害。”
顾合抓住张数后背的衣裳，指甲使劲往里抠着：“我也是……一样的啊。你们受到伤害的同时，我也在和你们一起被伤害啊，你到底懂不懂？！就像你们不想我过得不好一样，我也不想你们过得不好。”
张数抱紧了顾合：“不一样，对江回丰和吴以来说，不太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