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数疯了一般赶到湖心公园的时候，方君洋他们已经到了。他随便找了个位置停好车就往湖边走，还没走几步就被翘起的地砖绊得一个踉跄。
由于时间还早，这附近除了全是警察也没别的什么人，所以当他钻进警戒带还没走几步就被围在尸体旁的那些同事发现了。他们全都转过头来看着张数，而张数却盯着那具趴在草坪上，一半在水里一半在外头的，穿着黑色衣服的男尸。
只是尸体的脸并没有向着他这边，所以他也看得不大真切，只是觉得眼前有些发晕，像是有谁在摇晃他头颅里的大脑似的。
陈一成走过来，拦着张数不让他再继续往前走：“数，我们出去说。”
“是不是他？”
“我们先去车里，魏哥他们还没勘测完现场。”
“是不是顾合？”
“去车上我慢慢告诉你。”
“他昨晚就不在了，顾合昨晚就没回来。”任凭陈一成怎么推，张数就是站在原地纹丝不动，“我找了他一晚上，你让我过去见见他。”
陈一成紧紧抓住张数两边的手臂，低下了头：“数，别看了……别去看了。”
“那就是他了……我得看，不然我过不去这道坎。”他掰开陈一成的手面无表情地朝那具尸体走去。
叶瑶捂着嘴在哭：“大数哥……”
周怀良给他让开了些地方。
张数绕去了尸体的另一侧，在看清尸体脸的那刻腿一软就跪在了旁边，愣愣地看着趴在地上的顾合，发不出任何声音。他甚至哭不出来，明明像是被生剥了骨肉那么痛，可就是不知为什么，哭不出来。
毕竟无论他怎么哭闹顾合都回不来了，死别不就是这样吗。
方君洋搀着张数的胳膊想将他提起来，声音却是少有的温柔:“老魏他们还在勘现场，我们到一边去别妨碍他们工作。”
张数抬头看了圈周围全都面带担心看向自己的同事，站起来退到一边，又默默低头看着顾合。
风在吹，过了湖面追过来，拨弄不起顾合被水凝成一股股的头发。他腰部以下还浸在湖里，湿透的衬衣贴在他背上，皱皱的，还掉出来一截。他不是个不修边幅到忘记将衬衣扎好的人，张数想，他的顾合每天都会仔细地刮干净下巴上的胡子，每天都会在出门前擦干净脚上的鞋，每天都会喷上好闻的古龙水，每天都会……
“我该一直陪着他的。”张数呢喃念着，“我该陪着他。”
他声音不大，却还是被风吹得到处都是。蹲在尸体旁边找线索的魏连进听见了，他拿着镊子的手顿了顿；端着相机在拍照的周怀良也听见了，他看着相机下刚拍下的尸体照片晃了会儿神。站在张数身边的方君洋和陈一成更是听得真切，他们一个搭着张数的肩像是安慰他一般用力握着，另一个偷偷别开脸去揉了下眼睛。
小助手不太明白张数是怎么了，刚想悄声去问自己的老大，却看见梁静盈咬着唇也是红了眼眶。
似乎所有认识张数与顾合的人，都各自有了情绪，除了张数自己。
张数发现自己比想象中平静很多，他以为自己肯定会哭得撕心裂肺。可他却只是从顾合身上移不开眼，脸上没有任何表情。
“我没事。”他又呢喃了一句，“你放心，我没事。”
草坪上的那张脸，被糊了些血在上面，明明已经不可能再有任何表情了的，张数却觉得他刚刚笑了一下，就像两个人初次见面，他第一眼看见自己时的那个笑。
“数，有什么就发泄出来，别憋着。”
张数缓缓点点头。可他想了想，没能想出合适的方法:“我该怎么发泄？哭？喊？砸东西？还是跟他一起去死？”
方君洋和陈一成闻言立刻一左一右地拽住他，就怕他真的跳了湖:“张数，你别乱来。”
“数，别做傻事，顾合也不希望你拿自己生命开玩笑。”
“你们不是让我发泄吗，我就只是在想，我该怎么发泄才能排解这种感觉。”他握紧拳一下，一下狠狠垂着自己心口，胸腔应着他的击打回馈声声闷响。他越锤越使劲，直到方君洋和陈一成两个人合力才掰住他手臂。他发着愣，却忽然笑了一下，“一点都不痛。我该怎么发泄才好？你们有爱的人吗？如果这个人突然死了，你们会怎么发泄？”
方君洋张了张嘴，不知道该跟张数说些什么。人固然都有一死，但唯独顾合这种死法，最让人不甘心。
陈一成抱住他，用着力:“你想怎么发泄都可以，但是别伤害自己。”
“你们放心，我不会乱来，死后会在一起这种话我根本不信。”张数松下手臂上的力气，只是看着顾合出了神，眼睛里没了焦点也没了光，“我要是死了就连继续惦记他都做不到了，我怎么敢死。我只是不知道该怎么适应这种感觉，是不是等我适应了，也就接受现实了？”
陈一成只是使劲拥抱着张数，不知道该怎么安慰他。
“大数哥……”叶瑶站在旁边不停抹眼泪，“你不用这么快逼自己接受现实，没有人能做到这么快接受的……”
张数疑惑地皱了下眉：“那我到底，该怎么办？”
“数……”
方君洋别开脸搓了几下眼睛：“小成，你先送大数回家吧。”
陈一成放开手想将张数往后推，可张数像颗钉子般就是不动：“我还是警察，怎么能现在回家。”
“我们保证会抓到凶手。”陈一成严肃地皱紧眉头，“数，我们不会让顾合死得不明不白。”
张数木讷地转头看向方君洋：“方队，让我留下来吧，我想最后为他做点事。这也是我唯一能为他做的了。”
方君洋犹豫了很久，才终于艰难地点点头：“好，但你别忘了你是警察。”
“谢谢。”
蹲在尸体旁边的魏连进站起来，手里提着刚从顾合手里取出来的手机，犹豫了一下还是走到张数面前像是跟他商量:“手机进了水，我得拿回去修复。”
张数想去拿，但手伸到一半又停下来，就这么收了回来:“昨晚八点我给他打电话就已经没人接，后来……大概凌晨两点，再打就关机了。这里可能不是第一案发现场。”
“小杨。”梁静盈叫了一声小助手，边戴手套边走到尸体旁。她蹲下身准备开始初步验尸的时候，小声提醒着，“动作轻点。”
小助手转头看了眼张数，轻轻地查看着顾合身上的伤口。现场的氛围和张数那些话已经让他大致明白过来，眼前这具尸体为什么跟以往的都不一样。
方君洋看了圈自己的队员们，无奈地叹口气：“小成，你去跟报案人了解下情况。叶子……你先回车上吧。”
“不用。”叶瑶横着衣袖抹了两把泪，“我去找附近的监控。”她说完就转身走了。
张数走到尸体旁边，小助手见他过来特意往旁边挪了挪腾出块位置来。于是张数索性蹲了下去，握住了顾合冰凉的手。
已经僵了。
方君洋跟过来，问梁静盈：“有什么发现吗？”
梁静盈放下顾合的腿，看向张数：“我们现在要把他翻过来看看正面。”
张数没反应过来，还紧紧握着顾合的手。
方君洋拍拍他的肩：“大数，先松下手，你这样他们动不了遗体。”
张数这才如梦方醒似的，轻柔地将顾合的手放下：“我帮你们。”
梁静盈和小助手都愣了愣，但是谁也没有阻止他。他跪在草地上，往前伸直了一只手轻轻握住顾合远侧的手臂，另一只手护着底下，将他小心翼翼地翻在了怀里。血染红了曾在他身下的那片草地，拖出了一道延伸向湖里的痕迹。
其实人死后的样子一点都不像睡着了，青白没有血色的脸无时不刻都在告诉看见的人什么是死亡。张数见过很多尸体，可却没有任何一具像怀里这副一样，让他感到无助得陷入深渊。
小助手想说什么，被梁静盈一个眼神给堵了回去，于是他只好低下头就着尸体当前的姿势开始检查。
张数托着顾合的脑袋，看着梁静盈翻开他衬衣上破掉的地方。他腹部有道口子，和张数腹部那条很像，只是张数的口子已经愈合，而顾合的口子却像一张没长牙的嘴，永远也不可能愈合了。
“手腕上有束缚伤，生前曾被捆绑。目前看来这个应该就是死因，腹部中刀导致的失血过多。”梁静盈不忍心去看张数听见这些的表情，只好抬起头去看方君洋，“伤口处附着了草坪上的草，再加上他指甲缝里的泥，可以考虑是负伤后曾被人扔进湖里，然后……”她皱起眉头顿了顿，担心会让张数听了之后更难受。
可张数却只是出神地看着顾合的脸，并没有太多波澜地接着说：“然后他从湖里爬了出来，爬到一半的时候，没力了。”
“张数，我想带他回解剖室。”梁静盈看着张数，仿佛是在征求他的同意一般，“把他交给我吧，我会找到更多有用的线索。”
“裹尸袋在哪儿？我抱他过去。”张数将粘着顾合额头上的头发理下来，低着头轻声对他说，“到了解剖室他们会脱掉你的衣服，帮你做检查，你别介意。如果有需要，他们还会对你进行解刨，你别怕，我就在旁边，别怕。”
我不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