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助手拿来裹尸袋在旁边铺好，张数没让任何人帮忙，自己抱着顾合放了进去。
方君洋见他也没有去查线索的心思，就开着张数的车将他一起送回了局里。原本他打算放下张数就去跟陈一成他们汇合，但看见张数的状态他又始终放不下心，思忖一番之后也跟着留下来。
张数穿了防护服站在解剖台稍远一些的地方，梁静盈准备好工具走过来问他：“你真要看？”
张数点点头。
梁静盈担心他受不了，就叫来了方君洋陪着：“你看好他，不是每个人都能接受解剖的过程，更何况这个人还是……”她看了看张数，再次走到他面前，“解剖过程中会出现很多令你不适的画面。”
“我知道，我也是警察。”
梁静盈叹口气，转身走回解剖台：“死者顾合，第一次解剖。主刀法医，梁静盈。”
“法医助手，杨志。”
张数其实是第一次全程目睹解剖尸体。他就仿佛躺在解剖台上被刀锯切开的是自己那般，浑身的血液全都退回心脏冰凉了四肢，除了顾合以外的事和物在他眼里全糊成了团看不大清，只是知道梁静盈剖开了顾合的肚子，拿出扩胸器打开他的胸骨，一个一个取出内脏拍照称重。
台上躺着的人慢慢睁开了眼，转过头来对着他笑，然后又坐了起来，拖着还在流血的身体走向张数。血顺着他的身体流到地下，像是开了水龙头那般潺潺不止。张数觉得很奇怪，死人怎么还会有这么多的血，死人怎么还会对自己笑得这么温柔。
“顾合……顾合……”
昨晚上我并不是故意不接你电话，也不是不想回你消息。我被人绑着手脚动不了，手机一直在我裤兜里震，我拿不出来。你一定担心坏了，我也想快点回去见你，可是他不让，我求过他了，他不让。
“谁，他是谁？你告诉我，是谁杀了你？我要杀了他！”
张数，我想回家。
“好，我带你回家，我们回家。”
“张数！”
张数茫然地看着死死拽住自己不放的方君洋：“刚刚……”他木讷地转过头去，却看见顾合仍然躺在解剖台上。
方君洋拉着张数就要往外走：“去休息下吧，走。”
“可是解剖还没结束。”张数挣扎了两下，没挣开，被方君洋一把扯下了他的帽子和口罩强行拖了出去。
方君洋把他带到了休息室，非得让他躺下睡个觉才行：“你昨晚上肯定没合眼，赶紧给我睡一觉。”
“我不困。”
张数想坐起来，又被方君洋给猛地摁了回去：“睡！不然我马上把你调离这个案子！”
一听到要被调离侦查组，张数立刻就老实了，可他躺在沙发上睁着眼就是睡不着。方君洋坐在旁边的沙发上瞪着他，见他不闭就又凶神恶煞地训了几句。张数这才终于闭上眼，睡了过去。
可是他在梦里梦见顾合了。
昏暗的地下室里只有半截窗户漏下来一些光，顾合被绑在椅子上，垂着脑袋不知道是不是晕了过去。他慢慢靠近，想去解开绑着他的绳子。可顾合却突然抬起头来盯着他，一双眼在这黑暗的环境下显得格外亮，像刀刃上的寒光。
张数心里一惊，不知道什么时候手里多了把刀，他就着这刀就捅进了顾合身体。
“张数，张数！”方君洋惊慌失措地将张数从睡梦中摇醒，“没事吧？”
张数迷迷糊糊睁开眼：“方队。”
方君洋走到门口，跟闻声而来的同事们解释了几句打发走他们之后，又关上门走回来。
他揉着太阳穴坐起来看了眼休息室外散去的人：“怎么了？”
“你刚刚一直在惊叫，声音太大把他们都引过来了。”方君洋坐在张数旁边，关切地皱起眉，“做噩梦了？”
张数揉着太阳穴的手闻言抖了一下，随后缓缓放下，摇了摇头：“没有。尸检报告出来了吗？”
“正在弄，很快就出来了。”方君洋实在是担心张数的状态，他现在这幅样子根本就没办法查案不说，还得专门分一个人出来看着他，“大数，你这两天先回家好好休息，等有了线索我会告诉你，行吗？”
“等案子破了我再休息。方队你别劝了，如果死的是梁科长，你能休息得下去吗？”
方君洋咬着牙，半天才带着恨意地蹦出两个字:“不能。”
“我也不能。我会尽快调整好状态，不给你们添麻烦。”张数抬起手腕看了眼时间，刚想起身出去，休息室的门就被人从外面敲响。
魏连进推门进来，手里拿着顾合的手机，见到张数已经醒来稍微迟疑了一下:“方君洋，你出来下。”
方君洋用力拍打了张数一记，看向魏连进:“你说吧，不用担心张数。”
“手机弄好了，里面的数据也没有丢失。”魏连进将手机递到方君洋面前，见对方赤手就要来接，他又立刻收回去，“手套。”
方君洋一摸衣服两侧的口袋，又到浑身上下都找了找:“好像没了。”
“我来吧。”张数边戴手套边说。戴好之后他就直接从魏连进手里接过顾合的手机，点开通话记录。
“他最后一通电话是今天凌晨十二点零五分，打给你的。”魏连进看见张数的手顿了下，“既然方君洋让我不用担心你，那我就直接问了。十二点零五分的时候，你在做什么？”
张数看着通话记录上自己的名字，有些恍惚:“我在吴以住的地方看监控。”
“给我看看你手机。”魏连进向张数摊开手。
张数侧了些身，从裤兜里摸出手机给了魏连进，声音有些抖:“我没有收到他打过来的电话。”
魏连进拿着张数的手机里里外外查看了一遍后，就还给他:“他手机的关机时间也在十二点零五分，你这没收到来电，那就是他在刚拨号之后就关机了。”
方君洋皱了下眉:“是被人给关了？”
“手机上没提取到别人的指纹，也说不好，但我个人更倾向于是因为沾了水，顾合又给张数打电话才导致了关机。”魏连进见张数在往下翻顾合的通话记录，就问，“上面有没有你认为有问题的记录？”
“都是顾合的朋友。”张数退出通话界面，又点开了聊天软件，里面一片全是红色数字点，“我能点开看看吗？”
“你看吧。”
张数一个个点开，却并没有仔细去阅读，而是将消息翻到前面:“顾合最后回消息的时候是三点，最早一条发给他未读的消息在四点十三，这个时间段他可能就已经失去人身自由了。”
他的语气很寻常，像只是在说一件早已破获过许多次的寻常凶杀案。魏连进移开目光看向方君洋。这种寻常一旦崩坏，后果很可能会超出他们能掌控的范围。方君洋表情严肃地对魏连进微微点了一下头，魏连进也就没说什么。
“顾合昨天去了东街看守所，登记的时间是两点，离开的时间就在两点半到两点四十之间。可以调守所外面这个时间里的监控出来看看。”
方君洋一拍大腿站起来:“我去跟图控中心的人说。”他转过头看着慢慢站起身的张数，“你要去哪儿？”
“谢谢。”张数将顾合的手机还给魏连进，又拿回了自己的手机，扯下手套，“法医室，我去等尸检报告。”
方君洋一想，觉得让张数留在法医室比到处乱跑来得好，就同意了:“你去吧，报告出来告诉我。”
“好。”张数走出休息室，顺势将手套扔进垃圾桶。
魏连进看着张数出去的背影，转身对方君洋小声说:“你记得把他枪收了。”
方君洋一愣，皱起眉沉重地点了下头。
张数站在解剖台旁边。台上的人盖着白布，他也不去掀开就默默低头看着透过白布显现出来的模糊线条。
小助理担心他偷尸体，就时不时假装路过从玻璃窗外看一眼。张数好几次都察觉到了，却也没有心思去在意，只是盯着白布盖着的遗体，恍惚得世界只剩下自己和死去的顾合。
遗体忽然动了动，缓缓从白布底下伸出手来揭开了脸上的遮挡坐起来，面朝着张数笑。他身体正面有一道很长的口子，一直从胸锁骨延伸到了被白布遮住的肚脐下。
张数盯着那道被仔细缝合好的伤口，伸出颤抖不已的手轻轻触碰:“疼吗？”
不疼，梁法医下手很轻。
“你昨晚给我打过电话？”
我想向你求救，可惜手机泡过水，关机了。
“对不起，没能去救你。”
这次就原谅你了。
“改墓的事不知道好了没，回头我打电话催催。”
我没办法再回家了吧。
盯着那道伤口在发呆的张数忽然抬头问:“要我去陪你吗？”
你想来陪我吗？
“想，无时不刻都想。”张数抱住他，“才三个月，我们才在一起三个月。”
原来只有三个月。
“只有三个月……真的太短了。”
是啊，如果时间再长点就好了。
“你还没回答我的问题。你希望我去陪你吗？”
拿着尸检报告走进来的梁静盈愣了愣，看着俯身抱着顾合尸体的张数有些惊讶:“你在做什么？”
张数缓缓回过头来看着梁静盈，这才发现自己不知道什么时候掀开了白布，正抱着顾合的遗体。
“你刚刚说什么？”
张数直起身来，眼神里有些失望:“没什么。报告出来了？”
梁静盈迟疑了半天，张数刚才的状态太奇怪，之前尸检的时候也是，他忽然就开始自言自语像是在和谁对话……
“张数，你真的没事？”
“我没事。”张数牵起白布给顾合盖好，“让我看看尸检报告。”
梁静盈叹口气走过来，看了眼解剖台上的遗体，将报告递给张数:“死亡时间是凌晨一点到一点半。”
“死因呢？”
“失温症。”
张数从报告上抬起头，平静地看着梁静盈:“冷死的？”
“可以……这么理解。失血过多加上浸泡在湖水里，导致他身体无法保持正常体温……”梁静盈没再继续往下说。
张数放下报告，转头看着台上的遗体，握住了他的手。
好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