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合,你帮帮张数。”
万丽站在缺了一张的心形照片墙前掉眼泪。
张数终于在自言自语了很久之后主动回房间睡了,万丽帮他收拾了溅得到处都是水的洗碗池,拖干净了厨房地面张数收拾时滴下的油,才走到照片墙面前来,跟顾合说着话。
“小合,你别怪张数神神叨叨的,他就是舍不得你,干妈也……舍不得你。”她取下一张照片放在手心里来回摩挲,“你别担心,张数会没事的,有干妈在呢,干妈帮你照顾着他。”
房间里的张数听见万丽说的这些话,侧身枕着顾合的枕头,像触摸着顾合的身体那般触摸着它:“顾合,你还在吗?”
我还在。
“会永远在吗?”
大概不会。
“你走的时候能不能带上我?”
当然不能啊,傻子。
“你要丢下我,让我一个人受罪吗?”张数将脸埋进枕头里嗅着顾合的味道,“我好想你,早知道就用绳子把你拴在身上了。”
张数也不知道自己怎么睡着的,只是恍然如梦间有一只温柔的手在轻抚着他的后背,一下,一下,让张数紧绷的身心都舒缓许多,渐渐的,他也就睡着了。
再醒来时天已大亮,透过窗帘间的缝隙照进来一丝光。张数坐起来盯着被面发了小会儿呆,才转身去摸了摸顾合的枕头。
“早。”他垂下头,盯着手下的枕头看得入神,轻声叹息,“我去上班了。”
他又扑下身去,像是扑进顾合怀里撒娇那般,又说了一声:“我去上班了。”
早点回来。
“嗯。”
张数这才撑起身,换了衣服走出房门。
一整晚几乎没合眼的万丽已经起来很久了,正将刚煮好的蛋和牛奶端上桌子,见到张数穿了一身不合体的衣裳只是稍微愣了会儿神,就放下手里的杯子:“这衣服你穿小了些,去换一件吧。”
张数闻言低头看着自己身上的衣服,才发现自己不知道怎么就拿了顾合的衬衣穿在了身上。他转身想回房间去换,走了几步想起了什么又忽然停下来:“妈,尸检报告已经出过了,我打算把顾合领回来。”
“我今天去看看墓。”
“墓已经买好了,和爸在一个地方。”
“好,那我去联系殡仪馆。”
“妈,谢谢你。”
张数说完就走回了卧室。
改墓的事在张数给钱办了加急之后很快就好了。万丽看到他们的合葬墓只是有些惊讶,其他的话也并未多说什么。
人这一生很长,张数的余生还很长。也许他以后还会遇到别的喜欢的人,也许他以后会跟别人一起白头到老。几十年后的张数还愿意跟顾合一起合葬吗?如果他不愿意,顾合这座双人墓不就显得……可怜又好笑吗?
万丽没有问张数,只是趁他去办理领回遗体手续的时候,悄悄摸着顾合的脸跟他道了歉:“小合,如果很多年后张数和别人在一起了,死后不能和你同穴,你别怪他。”
我不会怪他。
万丽忽然愣住,眼泪瞬间夺眶而出糊满了整张脸。
张数走进来看着自己掩面而泣的母亲,拿出纸巾递过去:“都办好了,带他走吧,车已经到了。”他不知道该怎么面对万丽的情绪,在递上纸巾后就转身去推担架车。
一起跟来的陈一成和方君洋立刻上前帮着他往外推,他也没拒绝,只是提醒了陈一成小心脚。
叶瑶搀着伤心的万丽走在后面。这几天他们三个都不约而同地天天穿着黑色的衣服,就为了张数突然说要安葬顾合也不至于再匆匆忙忙地回家换。
追悼会就办在殡仪馆里,遗体整容师给顾合换上万丽准备好的寿衣,又化了些妆让他看起来更安详。
仙堂的两位老板在接到张数的电话后,当天就回了国,席朗和李乃夜也来了。虽然没什么好帮忙的,他们也是早早就到了灵堂。张数本来希望能让吴以来送顾合一程,可惜看守所不放人,他也就只好作罢。
吴以知道顾合死了,激愤地咒骂了张数三个小时,如果不是手脚上都有镣铐,他会直接将张数往死里打。他骂到最后声音都嘶哑到发不出一句完整的音来时,忽然就抱着头嚎啕大哭,发脾气似的用力将自己的手砸出了血。他怎么也没想到,自己豁出一切保护的人,最后竟会死在了前头。
张数看着他,就想,为什么自己哭不出来呢?他应该不比吴以好受才对,为什么哭不出来?他一下下锤着心口,这里明明痛得要死,怎么就哭不出来?
“如果。”张数站在透明棺材边上看着里面的顾合,问,“对方死了,你们会哭吗?”
听见他这话的席朗和李乃夜相视一眼,握住了彼此的手:“会,会哭得死去活来。”
张数伸手抚在棺材盖上,凑近过去,问:“如果我死了,你会哭吗?”
在场的人都被他的话给吓到,辛老板铁着一张脸将他扯到自己面前:“让他安心走吧张数。”
“我就是想知道,为什么只有我哭不出来。”张数挣脱出辛老板的手,“明明我爸死的时候我哭过。”
“等你想哭的时候自然就会哭了。”
张数认为席朗说得不对,他一直都是很想大哭一场的,就像看守所里的吴以那样,嘶吼、怒骂、让眼睛肿得看不清前面的路才好。那样至少,会让他看起来像个正常人。
陈一成走进来,拍拍张数的肩,用十分低沉又轻缓的声音说:“数,该火化了。”
张数盯着棺材里面顾合,没有半点反应。
于是陈一成又说了一遍。
“让我再看看他。”
“好,你看,我们等你。”
火化之后,顾合就真的不存在了。就算是现在这样隔着透明棺材,至少还能见到。可火化之后,就真的什么都没有了。这种剔骨剥肉般的不舍,他不知道该怎么去适应才好。当看着顾合被一点点送进焚化炉,他恨不得自己也跳进去。可他最终也不过是握着顾合的手,直到他再也握不住。
他终于如梦方醒般彻悟过来,他真的,失去顾合了。
“妈,你看见我的戒指了吗?”他回头看着万丽,不停地摸着左手的中指,“早上出门都还在。”
万丽抬起哭肿的眼睛:“什么戒指?”
“顾合送我的戒指,我一直戴在中指上。”见万丽毫不知情,他又转头问方君洋和陈一成,“你们见过没有?银白色大概两毫米宽,中间有个小钻石。”
陈一成这才想起来前段时候张数手上多了枚戒指,时不时就会来回转着。他看了眼张数的左手:“你是不是放家里了?”
“我回去找找。”他说着就拨开面前的人往外冲。
方君洋不放心,立刻叫上陈一成:“小成,走,叶子你陪着万阿姨。”
陈一成顾不得自己脚还没好全,追着张数就跑出去:“数,我跟方队陪你去找。”
张数没拒绝,刚想钻进驾驶室就被方君洋给扯出来推进来后排座。张数也不和他犟,一心只想着戒指有可能出现的地方。
可是张数将家里翻了个底朝天都没能找到他的戒指,车里也没有,办公室也没有,解剖室也没有。他甚至找到接送顾合的灵车,不顾陈一成的阻拦直接钻进了棺材里去找。
方君洋和陈一成拉不住他,只好叫来了魏连进和周怀良拜托他们帮忙。他们拿来了痕检时用到的工具,一寸寸又从灵车找到局里,找到张数的家。
张数抓着自己的头发不知所措:“到底掉哪儿了,不可能找不到,我早上都还戴着,怎么会掉,不可能会掉啊。”
“你别急,再好好想想今天还去过什么地方?”方君洋想掰开他抓扯头发的手,“殡仪馆,我们再去殡仪馆。”
张数恍然大悟地松开手,点点头:“对,殡仪馆。”
可是他们将殡仪馆里张数去过没去过的角落都仔细找了个遍,还是没有。张数急得原地打转。到底掉哪儿了?掉哪儿了?他的戒指,他的顾合,到底掉哪儿了?
不对,他今早上真的有戴戒指吗?
还是说,顾合其实并没有送过戒指给他?
张数忽然愣住,他发现自己已经不确定是否曾有过这样一枚戒指。是顾合真的送过,还是他幻想顾合送过然后当了真?
“你们……有见过我戴戒指吗?”他茫然地抬起头看着因担心他而聚过来的人们,缓缓抬起左手,“我手上有戒指印吗?我是在做梦?”
陈一成像是忽然想起什么似的迅速拿出手机翻到之前在张数家吃饭时拍的照片,递上去:“有的,你看。”
张数看着手机屏幕里笑得很开心的自己,脸上露出复杂的神情:“原来不是梦……”
方君洋抢过陈一成的手机,将照片发给自己后才还给他:“有照片就好找了,我们去给你找,你给我好好待着。”
张数不明白什么才叫好好待着,他想继续去找,随便哪个地方都可以只要能找到他就迫不及待想去找。可就在他不顾万丽和叶瑶泪眼婆娑的劝阻执意要走时,顾合的骨灰烧好了,被装在白色陶瓷的骨灰盒里,捧到了他面前。
他一手抱着,一手揭开盖子往里瞧。里面并不全是灰,有一些大点的骨头还保持着原本的形状,看着,根本想象不出来这原本是个活生生的人。
花老板走到张数身边:“送他去墓地吧。”
他声音很轻,却又像是有着魔力般让张数焦躁的心平静许多。
张数盖上骨灰盒的盖子,点点头。
墓碑上有了照片,是张数临时让加上去的,他想着至少以后每次来扫墓的时候还能再见见他。他甚至也挑了张自己的照片让工作人员放在了上面,这样就算以后他年过半百了,白发苍苍了,至少墓碑上的他还是顾合熟悉的那副样子,还是他们相处时的样子。
“虽然不能跟你保证很快就来陪你,但我一定会来。”张数摸着墓坑上的石板,“你先等等,我也等等。”
从叶瑶那里得知了顾合已经下葬的方君洋他们匆匆走过来:“大数,找到了。”他从衣服口袋里拿出一枚戒指递到惊讶的张数面前,“掉在了法医室的角落,你看看是不是这个。”
张数看着方君洋手心里的戒指,欣喜若狂地拿过来左右瞧了瞧:“是,是它。”
他立刻戴在左手中指上,愣了半天眼泪忽然就不停地涌了出来,他皱起眉握紧了自己的左手低下头去:“我现在可以哭吗?”
可以的。
于是他咬紧牙,压着喉咙里的声音,哭得扭曲了整张脸。
顾合,你要走了吗?
嗯,我该走了。
要丢下我走了吗?
嗯,该丢下你走了。
不等等我吗?
嗯,不等你了。
是因为我把戒指弄丢了?
不是的。
那是为什么……你要从我身边消失?
对不起,再看看我最后一眼好吗?
一眼不够啊。
再见,张数。
……
……
可是我不想,让你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