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三年发生车祸的那晚,希寅就是用这样倨傲的神情同他说话。
即便知道这人不是希寅,于九也格外讨厌这样高高在上的态度,他捏紧拳头,咬牙道:“你他妈的找死。”
双慕淡然回望他,无声的硝烟缓缓燃起,争端一触即发。
“谁都不许动手。”
聂倚云站在高架台上开口,声音掷地有声,她对着双慕道:“带着校格退到广场外等我。”
聂校格红了眼眶,不想走:“聂姨,我留下和你一起。”
聂倚云态度决绝,只道:“听话,去广场外等我。”
火光映衬着她苍老的面容,发丝有大半染上白霜。
是了,巨大的打击没有压弯她的脊背,却足以让她一夜白头。
于九笑了:“聂族长,当着我的面把人带走,你是觉得你们能逃的出去吗?”
“逃不出去。”聂倚云摇头,声音分外沧桑:“既然你觉得我们逃不出去,又何必计较这一时呢?”
于九很喜欢这种伏低做小的态度,不死族的族长又怎么样,还不是得向他低头。
他心情顿时愉悦起来,任由双慕抱着聂校格走到广场外,顺便给手下使了个眼色,让他们看紧聂校格。
聂倚云看着他们退到广场外才收回视线,对着于九道:“千年前你们灭我一族,千年后我们隐姓埋名久居深山,你们依旧不放过我们,血洗聂寨,屠我族人,这一桩桩一件件皆是为了墨骨。”
“但只怕要让你们失望了,千年前的那场屠杀让我们的血脉消耗殆尽,如今墨骨早就成为了传说,这一脉啊……早就断啦。”
于九并不买账:“你说什么我们就信什么?谁知道你有没有徇私舞弊。”
“我徇私舞弊?”聂倚云冷静回问,“那我倒要问一问,你们今晚有收获了吗?有找到哪怕一根墨骨吗?”
于九脸色微变,今晚的确没找到墨骨,但还是不死心道:“谁知道有没有被你们藏起来?”
“你们这一出打的聂族措手不及,我们哪里还有时间把人藏起来。”聂倚云呵呵笑着:“你们还真是一如既往的贪心,就像……狗改不了吃屎。”
于九:“你!”
聂倚云道:“不论你们信与否,墨骨早就在这一脉断了,所谓不死族,现在也是个名头罢了,你们大可以继续浪费人力物力来找,但恐怕结果不会如你们的意。”
于九没再吭声,心底已然有些相信聂倚云说的话,他盘算着如果墨骨真的已经绝迹,到时候拿乌校交差应该能将功抵过。
所以说来说去他还是得把握好乌校这张底牌。
聂倚云凝视着吊在木架上的聂准,攥着火把的手紧了紧,眼底蕴着浓浓的悲痛,这是专属于一位母亲在面对儿子横尸惨死时,却无能为力的悲痛。
她收敛神色转过身,又是一副从容的模样。
她望向聂校格的方向,忽然提高音量:“校格,你记住了,聂家的孩子,无论什么时候,膝盖都不能软,脊背都不能弯。”
聂倚云望着底下那群人,冷嗤一声:“拿我这把老骨头威胁一个小姑娘,也算你们做得出来。”
于九敏锐地察觉到不对,这话怎么听着有点像遗言。
聂校格同样意识到不对,挣扎着要从双慕怀里下来,她看见聂姨对她笑了笑,笑容像以往一样温暖慈祥。
下一秒,聂倚云拿着火把点燃了木架下的火油,她惊恐地摇头:“不要。”
巨大的火幕腾空而起,将整个广场包围在火幕之中。
火焰急剧窜高,瞬间隔绝了聂校格的视线。
“聂姨!”
她奋力挣扎着想要冲进去,但双慕始终紧紧把她桎梏在怀里。
“你放手!”她用力捶打着双慕的手臂,眼泪夺眶而出,嗓音破碎又凄厉:“我说让你放手!”
双慕没吭声,只牢牢抱着她,眼尾同样是浓重的红。
漫天火光,浓烟滚滚。
鼻尖充斥着火油味和尸体被烧焦的难闻气味,火幕之内,广场里仿若人间炼狱,到处是痛苦的嘶吼和嚎叫声。
不知过了多久,聂校格挣扎到没了力气,眼泪早已流干,她缓缓从双慕怀中滑下来,眸中满是绝望。
这场大火什么都没留下,一切都化为废墟,只留下遍地白骨。
她埋在尸骨和火油味弥漫的废墟里,像是一朵即将糜烂在阴沟里的花,腐朽,黑暗。
了无生机。
“为什么你们每个人都是这样,为什么又要丢下我……”她双手捂住脸颊,埋头低低呢喃,发出不成调的声音:“我一点、一点都不想这样活下去,一点都不想……”
——很痛苦吗?
在她满心黑暗的时候,那道声音又来了。
声音温柔和缓地盘旋在她耳侧,像是在死寂的湖水中投下一粒石子,荡开一圈圈的波纹,注意力不自觉就被这波纹吸引。
聂校格像个提线木偶一般,不似以往的排斥,被引诱着默默答:“是啊,很痛苦。”
——和我交换吧,我来替你承担这份痛苦,你只需要安静地睡上一觉,一切都会变好的,一切都会回到正轨。
她的眼神开始恍惚,梦呓般喃喃道:“真的……会回到正轨吗?”
——是啊,这里只是噩梦,现在发生的一切都是假的,你只需要闭上眼睛,安心地睡上一觉,摆脱这个噩梦回到现实世界,在那里,聂准和聂倚云都很安全,聂族也安然无恙。
提到他们,她原本无波无澜的眼睛里划过一丝波动,机械般地重复他的话:“……噩梦,这里只是噩梦。”
——没错,这里只是噩梦,睡吧孩子,永远地……沉睡下去。
这个人的声音低沉悦耳,仿佛催眠曲一般,她的眼皮逐渐沉重。
她眺望着夜晚的星空,发现今晚的夜空是血红色的,越往远处颜色越深,暗红一片。
她缓缓阖上眼睛,血红色的天空逐渐变的狭窄,成为一条小缝,意识即将堕入无穷无尽地黑暗中。
下一刻,有人蹲下身将她按在怀里,怀抱温暖宽厚,仿若遍地寒凉中的唯一一点暖色。
她脸颊安静地贴在那人的脖颈上,感受着他颈间跳动有力的脉搏,这些都在提醒自己还是活着的,还尚在人间。
“阿校。”那人胸腔震动,她忽然清醒过来,听见他道:“你还有我,我永远不会抛下你。”
少年语气格外郑重,像是许下什么誓言:“双慕绝不会抛下聂校格。”
她攥紧双慕的外套,干涩的眼中再次盈满泪水,一颗一颗地往下掉,最后埋在他肩头无声啜泣。
双慕感受到肩膀处濡湿的衣料,更紧地拥住了聂校格。
后来不论历经了多少时光,聂校格都记得那一晚的冰冷和绝望,她以为世界会自此灰败下去,她要永远背着聂族的人命和仇恨,沉重地过完余生。
双慕轻轻拍打着聂校格的脊背,视线投向废墟深处,眸光格外深沉。
其实他早就知道聂倚云会这么做,这是他们一早就商量好的。
他收到消息赶过来的时候,一切已经晚了,只来得及救下聂倚云,也没想到聂校格会出现在这,按理说她受了伤应该还在广西的医院躺着,但仔细想想也能明白,恐怕是于二故意通知她的。
于二这么一个睚眦必报的人,怎么会忘记当年的仇,只怕会趁着这个机会,加倍地讨回来。
在他救下聂倚云之后,这位聂族长就向他和盘托出了不死族埋藏千年的真相。
不遮不掩,无比坦诚。
他当时挺不理解:“你就这么轻易地告诉我?不怕我揣着秘密跑了?”
她说:“怕,不瞒你说,我一直认为鸦鱼的人自古就没一个好东西,我的确不喜你的身份,但可悲的是……我现在能求的也只有你了。”
“校格对你有恩,你对她有愧,凭着这点微薄的情分,我只求你能代替我护着她,不要让她为我们报仇,更不要让她再次卷入这场争端。”
双慕大概猜到她要做什么了,并没马上答应:“你留在聂校格身边,会比我更有用,要护她你自己护。”
聂倚云满目嘲讽:“族人都没了,我这个族长还有什么存在的必要,你就当我自私吧,下半生……我不想背着这么多人命过活。”
双慕冷笑:“那你有想过聂校格要怎么办吗?你也说了这么多条人命,你觉得她就能承受的来?”
聂倚云叹了口气,没有回答他的话:“只有这样,才能保全校格,如果有一天她的身份公之于众,你知道她会面临什么吗?”
双慕抿了抿唇,沉默不语。
一旦聂校格的身份曝光,必定会立马处在风暴中心,不止鸦鱼两族,甚至祖神脉都会觊觎她的存在,那将会发生无法挽回的事。
聂倚云:“这场纠葛来来回回缠绕了数千年,或许早就该做个了断,这个末点就由我来画,也好让那群丧心病狂想找墨骨的人彻底死心。”
她说:“我把这个秘密告诉你,也算是你代聂族护着校格的报酬,我能做的,也只有这些了。你带着她走的远远地,找个地方好好生活,等她情绪不那么强烈的时候,再挑个适当的时机把这些事告诉她。”
聂倚云顿了顿,“还是算了,校格这孩子重情义,又太过较真,还是别告诉她了。这秘密会伴着我一起入土,我死后,自此这世上……从没存在过不死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