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生我材必有用”，诗仙这么说。
可他还说了，“十步杀一人”，他的话还可信吗？
只有含着金汤勺的人，才配谈论未来吧？
而有的人，连生存都成问题，来到这世界就是受苦，每天只想着如何活到第二天，还管自己有什么用吗？
他，就是这样的人。
他出生在东南滨海，潞城底下的一个小渔村。
家里有七个姐姐，为了要他这个儿子，母亲拼了命，终于在完成任务的当天离世。
他的七个姐姐，活下来五个，所以，他虽然是老八，但排行老六。
大姐比他大19岁，嫁在了他们村口。
他出生那年，大姐也生了孩子。那是个女孩儿，没多久夭折了，他是大姐奶.大的。
二姐、三姐、四姐他都没见过几面，听五姐说，其他姐姐嫁得远，不再回来了。
十四岁那年，刚成年的五姐嫁了人，给他换来了学费，他终于可以去县里读初中了。
第一次放假回家，没到家门口，他就看到他爹，正坐在门口抽闷烟。
他问他爹“咋了？”他爹只是叹气，什么也没说。
他进屋，就看到他五姐躺在床上，缩在被子里，小小的一团。
他扔下书包，凑过去，问“五姐你咋了？”
五姐听到他说话，也不转过来，只是摇摇头，说“没事儿躺会儿”。
他不信，他听出来了，他姐在哭。
“到底咋了？”他爬过去，伸手掰过五姐的脸，一下子愣住了。
他从来没见过有人受这么重的伤，额角肿得老高，眼睛肿着，鼻梁包着纱布，嘴唇也裂开了！
“这咋了？谁打你了？！”他跳起来，冲着他姐喊。
“你别喊了，让邻居听见……”五姐忙制止他。
她想起身，但做不到，她太疼了，眼泪又流出来，眼睛疼得睁不开。
他忙过去安抚姐姐，劝了好一阵，见姐姐什么都不肯说，他就去门口找他爹。
“你个小娃子懂什么？上你的学！”他爹扔了烟头，用脚捻几下，咳出一口痰。
说话间，嫁到村口的大姐来送饭，一见他，立马把他拉过来，问“在学校好不好？”“能不能吃饱？”“有没有挨欺负？”
他一句没回答，指着里屋问他大姐：“我五姐咋了？”
大姐看看他，又往里屋瞧了瞧，叹了口气，道：“你五姐命不好，没摊上好人家。”
“啥叫命？啥是好人家？”他不懂，他只知道打人是不对的。
他要去找那个所谓的姐夫去，大姐一把抓住他：“不许去！大人的事儿，你个孩子别管。”
他犟：“啥叫大人的事儿？我又不是小孩儿！”
这边儿正闹着，他爹进屋，二话没说，照着他前胸给了一脚，踹得他一屁股坐在地上，捂着胸口半天没爬起来。
“哎呀爹！”大姐赶紧护着他：“你有火，也不能冲着小娃啊！”
看见儿子倒了，他爹自己也愣了，半天没动，看着大女儿把小儿子扶起来，然后重重叹了口气，抬脚走了。
那天开始，他暗暗发誓，自己要强大起来，不叫外人欺负他姐。
两年以后，某天，他刚下课，老师告诉他，家里有人来接他，他突然有种不好的预感。
到门口，他看到了大姐夫。
回家路上，大姐夫跟他说，五姐病了，叫他回去看看。他什么也没有说。
三轮车一路颠簸，载着他回了村里。
他记得那是夏天，天气很热，路两边的树很高，遮蔽了烈日，只从缝隙间洒下金子般的星星点点。
他记得三轮车驶过的地方，带起一片尘土，路边的土坑里，有一条死狗，是黄色的土狗。
他记得自己站在屋门口，记得大姐抱住他，记得嘴里腥甜的气味……
但是，他不记得五姐的样子了。
棺材里躺着的那个，怎么会是五姐？
他的五姐，是个爱笑的小姑娘，会给他做好吃的，会给他讲故事，会为他考一次一百分高兴好几天。那里头不是他五姐！
他问大姐“五姐呢？”问他爹“五姐呢？”问所有人“我五姐呢？！”人群里有人嘟囔了一句“这小子疯了！”
那天，他砸了灵堂，因为那里头不是他五姐，所有人都被骗了！
16岁的少年撒野，谁也拦不住，最后，大姐抱着他的腿哭，他才终于回过神儿，扑在大姐怀里。
守丧七天，他回了学校，当天，他被人堵在了厕所。
是他那个五姐夫的弟弟。
“你姐是烂货！哈哈哈！”五姐夫的弟弟踩在他身上，其他几个同学在旁边笑着。
“你们猜猜？他姐怎么死的？让人干死的！哈哈哈哈明白吗？什么是干死的？哈哈哈哈哈！”
旁边的几个笑得更大声了。
“死穷鬼，也配嫁人？就是卖身！几万块钱随便儿玩儿，哈哈哈我还玩儿过呢！”
那天，他被淋了一身尿，书包被扔进了茅坑底下，校服也被扯破了。
几天之后，他五姐夫家出了丧事——他五姐夫的弟弟死了，淹死在了自家胡同口的粪坑里。
大约过了一礼拜，村委会让他爹去一趟，说是县里学校来电话了，他好几天没上课了。
他爹和他大姐去了学校。“孩子一直在上学，什么时候丢的？”
学校不管，说“他那么大的孩子，自己跑回家了，不能赖学校！”
这些事他都知道，他看见学校的人撵他们父女，看到他姐在哭，也看见年纪主任推了他大姐。
他大姐当时怀着孕，六个月了，这一推，流了满地的血。那主任立马往后退，大喊着“我可没动她，她自己倒的！”
救护车来了，警车也来了，没有人给他姐作证，都说她自己倒的，他爹指证那个主任，主任反咬他爹诬陷。
他姐被送进手术室，被推出来的时候，身上盖着白布单。
他爹当即昏死过去，醒来之后成了偏瘫。
他的另外三个姐姐，始终没有出现。村里有人议论，说仨女儿说是嫁人，其实是让他爹给卖了，对他爹没感情，就算有，她们想回来，买家也不能让走。
他爹住了两天医院，连着之前抢救他大姐，花钱如流水，无法，他大姐夫只能用板车把他爹拉回去。
他眼看着板车离开，消失在视线里，转身，回头，默默往前走了。他不会在他爹面前出现了。
又过了两个月，教导主任跳楼了。有人说她跟某领导有染，所以才升了职，现在东窗事发，没脸活了。
讨厌的人都死了，不，还有一个很重要的人，他得继续努力！
可是，天渐渐冷了，住在涵洞里不好受，身上也没钱，吃不饱饭，他只能暂时停手。
那天，有个附近的流浪汉问他“想不想找活？”他跟着去了，更恐怖的噩梦从此开始。
***
他被迷晕了，再醒来，人已经到了陌生的山里，周围人说的方言，他一句听不懂，简直就像外语。
在这里，他过得还不如在涵洞底下，不仅吃不饱饭，还要没日没夜干活。
而且，那根本不是人待的地儿。
只要下了那个洞，耳朵吵得什么也听不见，一待几个小时，上来之后连眼睑都是黑的。
他整夜整夜地咳嗽，没几天嗓子就哑了。
在那里，没有时间的概念，每一秒都是痛苦，每一次呼吸都是折磨。
不知过了多久，有一天，他下去干活，事故发生了。
他原本可以没事，因为他离得远，可是，有人在逃跑的同时推了他一把。
因着这一下子，他扑倒了，旋即有什么东西向他倒下来。
他本能偏头，堪堪躲过了，两条手臂却都被压在了底下，重量砸断筋骨，高温灼烧皮肉，他晕死过去。
他醒来时，床边坐着一个男人。
“哎呦！命还挺大！”男人笑起来，露出两颗小虎牙。
他茫然低头，看到两条手臂——象腿一般粗！
“我怎么了？！”他大惊，挣扎着要坐起来。男人立马按住他：“别动坏了！救你花了老子不少钱呢！”
他果然不动了，抬起头，有些茫然地看着眼前的男人。
通过跟男人的对话，他得知，自己被扔在了山里。如果不是男人救了他，这会儿他大概已经被野兽消化掉了。
“我叫喊正坤，你喊我喊哥就行。”男人说道。
“哥。”他喊了一声。
“不是哥，是喊哥。”男人纠正道。
“哦。”他改口道：“韩哥好。”
“不他妈是韩哥！是喊哥！”男人再次纠正道。
“啊？”他又茫然了。
“喊哥！喊我哥的喊！喊我喊哥，明白了吗？”男人有点暴躁。
他仍旧没懂，最后只照着声音学了一句：“喊哥。”
“唉！”对方总算作罢，笑嘻嘻道：“以后你跟喊哥混吧！”
他表情一滞，低下了头。
“哎呀！还不乐意？”喊正坤不悦道。
“不是！”他连忙解释：“我我我我……”
我什么？他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好，半天憋出一句：“我不是好人。”
“啊？”喊正坤一愣，旋即笑得前仰后合：“哈哈哈哈哈这小子，真他妈有意思！哈哈哈哈哈哈哈！”
“……”他不理解，这男人在傻乐什么？他看起来不像坏人吗？
应该不太像，他天生一副笑颜，据说是随他娘，这样的少年走在路上，看起来确实不像坏人。
也正是因为此，他做坏事的时候更方便。
16岁的时候，他便学会了伪装。
但面对眼前的男人，他不想伪装。或许因为这个人救了他，他选择说实话，不想辜负对方的信任。
于是他说：“我杀过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