众人对于离开警署不过半小时就再次回来的两人适应良好,毕竟这也不是一次两次了。
严玉疏和林宓对话里的高级料理晚餐,最终还是在不可抗力的因素下,再一次成为了警署食堂的爱心套餐。被折腾了一圈的几个人迎着食堂阿姨过分慈爱的目光,硬着头皮吃了个十一分饱,为避免继续遭殃,便给还在审讯室里的两个人各带了一份套餐。
陆云羽连感激的话都没心情去说,拿过饭盒就近乎粗鲁地放在谷春梅的面前,又挂着一脸想要毁灭世界的表情把童宇达拽到她对面,看着两个人无语凝噎,变幻莫测的神色,他这才高高兴兴地坐下来,吃起自己的豪华晚餐。
方才还极尽嘲讽和冷漠的谷春梅一下子成为了一个普通而温柔的中年妇人,她瑟缩地藏了一下自己的手铐,又小心翼翼地抬眼去看童宇达,把自己面前的盒饭推过去,“小童,你……吃饭了吗?”
“……”心中有千言万语不知如何说,童宇达最终只是回答了这个简单问题,“吃了。”
短短两个字让审讯室再度陷入沉默,陆云羽没了“下饭菜”,也就停下筷子,加之因为几年前的事落下病根,本身胃口不算太好,语气再次变差,眼中是明晃晃的讽刺,“谷春梅,这可是你的同伙,不聊两句?”
“不是的!”谷春梅闻言不由自主地想起身,却被手铐猛地重新拉回来,狼狈地跌落在椅子里,发出一声刺耳的声响,她方寸大乱,拼命摇着头解释,“小童跟我没关系!没关系的!”
她像是真的活了过来,不再是一具被愤恨操纵的人偶,斑驳的泪痕印在她脸上的皱纹里,凄哀的呜咽很难不让人心软,可她却没有得到一句安慰。
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反之亦然。同情加害者,可又谁来同情受害者?
谷春梅也没期望得到答复,颓然地把脸埋进手心低低啜泣,再抬起头时只剩疲惫和痛苦。
陆云羽摁着原子笔,“咔哒咔哒”一声声地敲在对方的心上,像是步步紧逼的丧钟。
“你早就知道自己错了,对吗?”
“你在童宇达身上,看到了Justitia理念的可怕,对吗?”
“你发现童宇达身上的善意,最终会变成你自己身上的恶意,你害怕了,对吗?”
一连三个问题全都石沉大海,陆云羽却浮现出笑意,他支着下巴,苍白漂亮的面孔在光影下恍如艳鬼。
谷春梅或许在未曾入狱前符合组织收纳的标准,但她作案的时间远早于他们进入本国的时间,根据她的通讯记录来看,她也是近这段时间才被联系上的。也就是说,她是作为一个已经认罪的人加入组织,正因如此,她并没有体会过为维护自己所认为的善而去做恶的心情。她只是为了在这个组织里求得了短暂的认同,可Justitia却把她的迷茫与痛苦硬生生转化为一种偏执。
是童宇达的出现让她能够有机会冷静下来。牵扯到生死大义事她无法辨清对错,但为了保护同学免受欺凌而去打架,是一件少年人血气方刚时常会犯的小错误。理所当然的认同后,谷春梅也借此意识到,如果他接受Justitia的理念,那他最终也会成为一个用暴力来解决事情,用仇恨作为养料的人,那么眼前这个善良的孩子将会不复存在。
童宇达的年轻和赤诚与她的衰老和卑劣是最鲜明的对比。
陆云羽猜测,她今日来到会场甚至很可能就是想看看严玉疏到底和自己有什么不一样,为了求得一个让她死心的解释,一个被说服的机会。
“梅姨……”童宇达终于理解了眼前的景象,他拉着凳子坐到她身边,先前的眼泪还没擦干净,现在又添了新的,显得脏兮兮的。但是谷春梅却不嫌弃,拿手替他抹了一把,随后露出一个温柔的笑。
“让小童出去吧。”她哽咽着,摸摸少年的头,掩去眼底再次浮现的泪光,转头对着摄像头说道,“让他爸爸多关心关心他,虽然是男孩子,也不能一直打,多和他说说话……”
正在监控室旁听的童父泪流满面,这个历经风霜的退休警官满怀愧疚又心有余悸,显然没料到自己竟然疏忽了儿子这么多的心思,差点让他步入歧途。
林宓倒是欣慰,拍拍他的肩膀,安抚道:“别担心,没酿成大错就是大好事。我们没问题,别把今天的事放在心上。你们父子俩回去好好聊聊,把话说开就行了。”
童父感激地握住他的手,摁着自己儿子就给他们道歉。都是警署认识的人,林宓和严玉疏也不打算追究,所以童宇达的程序走得很快,没多久父子俩就离开了。
望着他们离去的背影,严玉疏有些怔忡,一个不留神差点被咖啡烫到。林宓抢过他手里的杯子,作为严大总裁肚子里的蛔虫,他立马猜到对方在想什么,“想到你父亲了?”
严玉疏点点头,叹了口气之后,很快就回过神来,询问起案件的进展,“她都说了?”
监控画面里两个人正在一问一答,看起来倒是真有几分警民一家亲的味道,只不过刚刚情绪大起大落的谷春梅和连轴转了一天的陆云羽都分外憔悴,反而更像是两个老弱病残在互相折磨。
“说是说了,但她不是核心人物,组织总部的事情了解得不多。但好消息是,她说一个挺有分量的内围人物负责这里和总部的联络,是个心理诊所的医生,她在出狱之后去做心理咨询的时候遇上的。”林宓捧着一打资料飞快地整理着,苦恼地说道,“等陆专家出来,我们马上就要开紧急会议准备逮捕犯罪同伙和上级的方案,但是谷春梅私自离开,还出现在新闻发布会,很可能对方心生警惕,早就跑了。”
“别担心。”严玉疏安抚他讲起一个自己父亲的小故事,“他当年研发新药的时候陷入困境,有一种成分极其有效,但是会产生很大的副作用,他替换了许多配方都不行,公司上下都急得要命,为了止损,项目只好被长期搁置,但是没想到,有一天他就给自己倒了一杯水,突然间就茅塞顿开,一路攻克难关。”
停下手上的工作,林宓挑起眉毛,打趣道:“这是让我相信天上掉馅饼的好运?”
“不是。”说话之人眉眼温柔,抚平了他紧皱的眉头,“是多年的积累,终究会导向成功,厚积薄发而已。警方做了这么多的努力,或许某一天Justitia就会以一种简单得不可思议的方式落入法网。”
严玉疏刚说完,陆云羽就推门出来,习惯性地补了一句嘲讽,“严总裁改走预言风格了?”
“那真要是这样,你怎么办?”林宓最见不得有人怼他家大总裁,立刻横插一脚,颇有点杠精的意思。
不过显然,杠精还有一个,陆云羽一拍手里的本子,冷笑一声,“Justitia这种组织要是真的能这么简单落网,我请你们去海外结婚度蜜月一条龙服务!”
“那就这么说定了!”林宓打了一个响指,志得意满。
话不投机半句多,两人杠完顿时相看两厌,偏要分头一左一右下楼去会议室,只有被莫名其妙忘在原地的严玉疏哭笑不得,不得不在围观警员揶揄的目光中追了上去。
这次情况特殊,顾乐天被特批在网络世界横行霸道的权力,终于能够解开封印的他极其兴奋,令人眼花缭乱地敲了一通键盘,就飞快地找出了谷春梅所说的心理诊所和医生的资料。
这位目前最大的嫌疑人名叫鲁哲,曾有过整整十年的A国求学经历,回国后还开办了十年的心理诊所,在业界都非常有名气,这履历比陆云羽都要光彩夺目,根本无法想象这样一个人会是一个邪恶组织的成员。
陆云羽显然耻于与这种人为伍,一脸嫌弃,但还是尽责地分析,“考虑到组织正式出现在我国是三年前,鲁哲那个时候已经功成名就,顾乐天确认过他没有和犯罪牵连的疑点,而且他现在刊登的一些论文和采访都表现出他平和爱人的心态,Justitia不可能去接触这样的人。而且这种组织的核心非常稳固,很难在创立之后再引入内围人物,三年前不可能,现在短短几天更不可能,时间对不上。”
“我能肯定谷春梅没有撒谎,于是,我刚刚又翻了一下他早期在A国发表的论文,反而是他那时的理念非常接近Justitia的风格。而且他求学的大学是A国一所非常排外的大学,曾经多次爆出亚裔受到A国学生的霸凌,他或多或少应该都会受到影响。虽然他是高材生,但绝非一帆风顺。”
“所以我更怀疑的是,组织出现的时间或许远早于被警方观测到的时间,他很可能在留学期间就与组织有所关联。如果是这样的话,那这鲁哲就是一条大鱼,会知道非常多的内情。即便不是,那些被洗脑的犯人应该是被催眠或是植入过意识,这背后一定有一个技术高超的心理医生,所以鲁哲无论如何都会是关键。”
这个猜测可谓大胆,但并非空中楼阁。不少嘴犟的罪犯都会赖罪,凭空捏造一个幕后之人并不稀奇。如果Justitia早年间并没有用这个名字来教唆,或是故意隐藏自己,在浩如烟海的刑事案件中,一两个这么说的罪犯根本没办法被识别出来,毕竟刑警办案依靠的还是证据而非直觉。就好比当初郑明朗跟的那个案子,哪怕他最后心有怀疑,没有线索的情况下只能搁置在心里。
陆云羽甩脱过往的阴影之后,办事的效率也跟坐了火箭一样窜升,因而林宓对这个猜测信了九分,激动地握起拳,立刻指挥顾乐天调取鲁哲家里附近的监控。有赖于这位有钱的嫌疑人和严玉疏一样的习惯,喜欢住在空旷地带的独栋大别墅,因此监控看得清清楚楚,他目前还呆在家里。
难得能全力发挥的网络专家想要再接再厉,直接监听对方的手机和电脑,却发现网路竟然被设置了极其精密的防火墙,若是强行攻破,反而会打草惊蛇。不过,这倒是为陆云羽的猜测增加了砝码,若非对组织极其重要的人物,那位J先生怎么可能这么精心地保护。
没办法入侵,顾乐天专用他法,用鲁哲的名字在系统里找到了他的手机通话记录和一张凌晨飞往A国的机票。
“这个人还真够冷血的。”林宓看着结果,语气却没有惊讶的意思,“根据谷春梅的证词,他们这些被招揽的人有一个一起生活的场所,没有网络,只依靠不记名的电话联系,所以她当时才能消失在我们的眼中。鲁哲既然没有无法查证的通话记录,很可能那些人根本没得到撤离逃跑的消息。真是好一个独善其身呐!”
魏蕤翻了个白眼,顺口吐槽,“您还感慨呢?机票是凌晨三点,按照车程,鲁哲再过一个小时就要出门了,难道大冬天还要来一场公路追击吗?生怕那个J先生不知道他的心腹被捕了?”
嘴上抱怨着,她手上还是马不停蹄地给机场和其他交通枢纽都通了消息,以免真的出了岔子让人给跑了。
林宓笑着给她比了个大拇指,随后开始分组,“老徐你带队去秘密据点把其他人抓回来,根据证词,对方人数比较多,携带少量管制刀具和枪械,允许持枪,保证自身安全。”
“小顾,你负责通讯和监控,魏蕤你负责之后的勘查,联系辖区民警配合,陆专家,你先休息一会儿,等嫌疑人带回来,你负责审讯。”
“至于重头戏么……山人自有妙计。”
顶着十几个白眼,林宓也没不自在,再次明晃晃地双标,把自己所有的温柔都给了严玉疏,“等我。”
“嗯。”严玉疏替他扣好外套的扣子,后退几步满意地点点头,转头对着所有人说道,“祝诸君武运昌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