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季的早晨露水很重,古承恩到了杨树村的时候是早上七点,因为不熟悉路,还走了不少冤枉路,结果袜子都被露水浸湿,被风一吹又冷又黏。
古承恩有点后悔之前头脑一热接了这么个任务。
最近关于偏远地区人口买卖的事在网络上又因为一起刑事案件引起了社会的关注度,编辑部主编便有了以实地采访为基础,写个系列专题的想法。
这事儿有一定的危险性,再加上部里人手不怎么够,最后就稀里糊涂地落到刚来的古承恩身上。
在过来之前王主编照例给他画了大饼,整的他热心沸腾,差点以为自己就是那个解救那些被买卖的可怜人的天选之人了。
结果,坐车被小偷掏了包,出车站被带迷了路,现在,他甩了甩沾了牛屎的鞋子,什么理想什么目标都去他娘的,他只想赶紧找个地方喝口水。
杨树村四周环山,交通不便,过来的路只能靠脚。进来的路还因为最近下了春雨被沟里充沛的雨水给淹了,古承恩只好脱了打赤脚举着行李箱一路淌进去。
他边走边观察着打量着村子里的情景,心里一边打着鼓——也不知道上边给他的介绍信在这山沟沟里管不管用,接着就听见一两声狗吠从远远的地方传过来。
水光粼粼的稻田里的忙着播种的农民一个个抬起脑袋,黑黝黝的脸上没什么表情地看向他的方向。
那么多双眼睛看着,古承恩下意识摸了摸衣服下摆,礼貌地问:“老乡,杨树村是这儿吧?”
离他最近的五六十岁的老农皱巴着老树皮一样满脸褶子的脸,一脸戒备地看着他:“你哪儿的?干什么来的?”
近些年村里常有小偷小摸的事情发生,对本来就不怎么富裕的村子来说任何一点损失都是件了不得的事。
古承恩以为是因为自己不怎么正派的长相让人老乡起了疑心,于是竭力笑的更加憨厚老实起来:“我湘阳艺术学院的,听说这边风景好,过来这里写生来了。您知道张宝钢家怎么走吗?”
他说着,把盖了大红章的介绍信给他看看。
老农凑过来认真的看一眼那章子,又抬眼来来回回看了他好几眼,才狐疑地问道:“写生是什么玩意?”
“哦,写生就是画画。”
“画画啊?那你是文化人啊。”老农拨出陷在泥水里的脚,拿起放在田埂上的烟袋拿在手里磕了磕,示意他跟他走,“咱们村里养了很多狗,陌生人来了可不能乱走,不然容易出事,你跟我走吧,我带你进村。”
古承恩求之不得,赶紧提着行李跟了过去。
杨树村里多是姓张的和姓肖的杂居,张宝钢家住在村西头,去他家要路过村头姓肖的一户人家的门口。那家门口栓了好几条半人高的大狗,要不是老农呵斥,古承恩差点又被狗叼一回。
张宝钢家很大,大白天的门却上着栓,老农在外面叫了两声,里面踢踢踏踏立马过来人开门。
来人是个二十出头的年轻男人,平头,很瘦,一条腿不自然地弯着,看人的目光不怎么友善,尤其是在发现古承恩这个陌生人后,那目光简直跟刀子似的。
古承恩缩了缩脖子,把舞台让给老农。
老农也没二话,三两句把事情交代了,留下一句“看着别让乱跑”,然后就利索地走了,留下古承恩和似乎对他有些敌意的年轻人面面相觑。
“咳,我叫古承恩,这是我的介绍信……”
“行了进来吧。”年轻人不怎么耐烦地将头往里面一摆,转头直接进了屋子里面。
古承恩尴尬地挠挠头,提着箱子进去后正有些不知所措,就看见那人又从屋子里出来,还抱着一瘦得跟柴伙一样的老太太放在屋檐下一把椅子上。
老太太腿脚不怎么舒服,但人乐呵呵的,对陌生人倒还算热情。
“阿毛,这谁啊?怎么就让人家就这么站着,也不招呼招呼?”她边说着,边示意叫阿毛的年轻人给古承恩倒杯水。
看古承恩喝的咕咚咕咚头也不抬的,老太太笑了:“渴坏了吧,咱们这地方偏,外人进来可不好找……”
阿毛不耐烦听这些唠叨,找出农具对古承恩交待了一句“待在屋子别乱走”,然后像阵风一样刮出了大门。
“干活就好好干,别和人干架!”老太太扯着嗓子喊了这么一句,也不知道阿毛听见了没。
人已经没了影子,老太太缩回伸的老长的脖子,和古承恩一点也不见外的絮叨起春耕的烦心事。
他们这地方雨水不丰盈,春季的时候都靠上面的人工水库放水下来。水只有那么一点,谁都想先放,村长每次都从中调解,但每年还是有不少人为这事吵架械斗。
古承恩从小城里出身,对这些事倒觉的新鲜,看老太太谈兴浓,便起了打听的主意。
“大娘,我看咱村怎么几乎家家户户都养狗啊?是经常招贼啊?”
老太太摆摆手:“哪儿,咱这破地儿有什么可偷的啊?”
“哦。养那么多狗晚上应该挺闹腾。”
“闹腾是闹腾,但养那玩意屋里太平。”
古承恩正准备顺着接话,老太太忽然成了锯嘴葫芦,专心干起了自己的针线活。他本想收拾好东西出去转转,老太太又是拿“外面不安全,呆屋里别乱走”来阻拦他。
古承恩心里起了逆反心,但事情还设办好,还有许多事要指望他们,便暂时摁住心思等阿毛那边安排。
只是这一等就等了三天,其间每天阿毛都是早早出门,下午才回来。回来后按照古承恩的意思带他到村后的山顶写写画画,然后半小时不到天就黑了。
古承恩几次想挑起话题,试图和阿毛拉进距离,可是每次阿毛都嗯嗯啊啊敷衍了事,导致调查根本没任何进展。
村里晚上空气很安静,加上习习微风,非常助眠,古承恩躺在硬挺挺的床板上,却怎么都睡不着。
他是带着任务来的,调查如果一直这么耗在这儿,他耗不起。他倒不是没想过杜撰一篇拿出去交差,但真要这么干他心里那道坎过不去不说,以后那心虚得跟他一辈子,怎么想都不划算。
哎,他翻过来覆过去,想得头疼嗓子也直冒烟,一个喷嚏憋不住喷了出来,他揉了揉发红的眼晴,忽然觉得不对劲——那外边怎么那么亮啊!
不对!是着火了!
古承恩整个人从床上蹦起来,赶紧奔出去叫人救火,却一出门就被浓烟熏了个跟头头。
这不行,这架势非出人命不可!
他也不管别的了,赶紧把就近的老太太救出来,然后进阿毛屋里把已经被浓烟熏晕的阿毛拖出来。
这个时候火已经从稻草垛往屋檐上窜了,村里的狗发觉不对,一个接一个此起彼伏,把附近的村民也都吵了起来。
火势最后在天亮时得到了控制,但离稻草堆最近的阿毛那屋却还是被火燎了半边,住不得人了,鸡窝更别提了,几只老母鸡连鸡带蛋都化成碳了。
阿毛醒来之后对这场人为的火灾立刻就想清了来龙去脉——这下作事除了最近和他有过囗角厨肖老三,再没别人想的出来。
想明白了这些,阿毛红着眼,歇口气都没有就提着屋里的菜刀就奔肖老三家去了。
古承恩怕出事,赶紧跟了上去。
这事闹得把村长都闹过来了,最后阿毛付出了半斨屋子,一个鸡窝棚,肖老三则断了一条腿。
古承恩对村里人血肉横飞的械斗胆战心惊,阿毛对他这个救命恩人倒态度软和了不少。
在两个人在一间屋子里凑和的第一个晚上,阿毛主动开了口,很直白地对古承恩说:“你不像个画家。”
古承恩心里一惊,正琢磨自己哪里露了馅,就听阿毛娓娓说起了他之前的事。
他以前跟着村里人出去城市里做过工,遇到过形形色色的人,后来有一次,他帮人搭房子,不小心从梯子上摔下来了,当时就断了腿。
老板出钱给他接腿,把当月工资付完让他走人,他不得不歇了一段时间,但打那以后干点重体力话就尿血,他怕死,在城里双找不到轻省的话,就只好从城里回来了。
“干一行有那一行的派头,我见过画家,你和那群人一点不相像。”阿毛这样道。
派头这玩意儿玄得很,古承恩承认自己这个假把势装不来,于是半真半假地摊了牌:“我确实不是画画的,其实我是过来我人来了。”
他编了一个谎话,谎称亲戚家孩子丟了,有人说在杨树村见过,所以他才想赶过来看看。
阿毛听了问道:“孩子多大?男孩女孩?”
古承恩:“八九岁的小男孩。”
阿毛听了很笃定地说:“那你被人骗了,孩孑不在村里。”
古承恩坚持:“那个人说的男孩衣服和样貌都大致对得上,应该是真的吧。”
阿毛翻了个身,也不和他争辩,只说:“早点说,明天你自己到山顶好好看看。”
他应该是累得狠了,不一会儿就打起了呼噜,古承恩为调查终于有了一点进展在心里美了一会,没多久也沉沉地睡熟了。
第二天早上阿毛早例起了个大早,拿着农具一阵风似得刮了出去,却在下午三点左右早早地回来了。
还是那个山顶,古承恩拿出画布摆出架势,一旁一直充当背景板的阿毛却主动开了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