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家住在槐树巷子最里面那件房子,屋子很旧,但很宽敞,住上我和我舅绝对是够够的。
我妈在我还小的时候就出了车祸,虽然很快被送医院了,但是腿还是没保住,人再也站不起来了。
我爸最开始的时候还会照顾着我妈,后来发现家里要养我还要养我妈的开销太大,光在咱们这边儿干活肯定吃不消,于是提出去沿海的地方打工,听说那些地方很赚钱,应该能找到路子。
我妈什么都听我爸的,在我懂事以后,我舅就常和我说,我妈什么都好,就是耳朵根子软,当初就不应该听我爸的那些鬼话,就那么放了我爸,让他跑到沿海去了。
是的,在那之后我爸就抛弃了我妈。
在连着寄了三个月的钱回来之后,我爸就像泥牛入海,再没任何音信了。
我舅舅说我妈的疯病就是在那个时候留下的根,之后只要看见一个男人,她就会像疯了一样对人家又抓又挠,舅舅没办法,只好平时的时候就把她关在卧室里。
我是个男孩子,小的时候我妈还不会拿我怎么样,记忆里有时候她还会把我抱在怀里,给我轻轻地哼歌,很好听的歌。
她长得很好看,又白又瘦,眼睛很大,她垂下眼睛轻轻唱歌的样子在我脑子里记了很久,那是母亲给我的最初的印象。
可惜等我长大些,嗓子经过变声期,变成和舅舅一样的低沉的嗓子之后,她对我的态度就变了。
我记得有一次,我舅舅在外边儿诊所给人看病,她忽然招我到她面前去,我听话地走过去,叫了她一声,她忽然一把掐住我的脖子,表情狰狞得可怕。
要不是我舅舅恰巧进屋喝水看见了,我可能当时就死了吧。
因为这件事,我舅舅不再允许我靠近我妈,之后给我妈喂精神病药的事情也不再让我去做了,屋子的门上开的那个小窗也装上了铁丝网。
经过那一遭后我才真的明白我妈有多危险,我舅舅不让我接近她我也就歇了一阵。
那一阵我妈似乎很生气,天天在屋子里头骂,骂我舅舅不得好死,骂我是个小王八蛋,总之话都很难听。
我起初觉得生气,然后又觉得难为情,因为住我隔壁的夏晶晶有一天忽然问我,我妈是不是又犯病了。
我心里一惊,问她是不是都听见了。
她点点头,说她卧室可能紧挨着我妈那屋,所以虽然屋子的隔音还行,但是偶然我妈骂人的时候她还听得见。
这事儿让我觉得有点丢脸,因为我心里有些喜欢夏晶晶,她长得很好看,唱歌也很好听,还经常被老师点名表扬,所以她说过一嘴之后我就和舅舅说了这事儿。
我说妈妈有时候太吵了,隔壁夏晶晶都听得见。
舅舅问我是怎么和夏晶晶说的?
我说我那好意思那个满口脏话的人是我妈,就和她说我搁屋里看电视呢!
舅舅夸我脑子好使,过了一段时间还真从外边儿搬回来一台旧的彩色电视机。
舅舅的诊所不怎么赚钱,也就平日里住这附近的人有个头疼脑热的时候过来看看病,要是大病是绝对不会往这儿送的。
我知道这二手电视肯定花了他不少的钱,所以很感谢舅舅。
有了电视机,我就不再巴望着妈妈清醒的时候偶尔搭理一下我了。
那个时候港台的武侠片子正流行,我天天就蹲在电视机前面儿看,完了再和周围的小伙伴们讲,看他们听的眼馋,我心里甭提多高兴了!
后来就有个玩的好的和我说,想上我家看电视去,我舅舅对我管教很严,平日里我在他面前提我妈一句坏话,他回头准得教训我的那种,所以当下我也不敢轻易答应,只说回去要问问我舅去。
我回去问了我舅,他果然不答应,怕小孩子弄坏屋里的东西,我和他打包票,绝对看好他。
舅舅又说,你妈那个样子,万一到时候当你朋友面儿发起疯来了,你不觉得丢面儿啊?
我一听,是啊,我妈不管怎么样都是我妈,这点在我心里永远不变,但是她疯疯癫癫的样子被我那些朋友特别是平时不怎么服气我的小胖看见,那他们以后会在背后怎么说我呢?
这事儿后来就没成,我和他们说我舅不让,平日里我舅舅就总是冷冰冰的一张脸,看着很唬人,他们很怕我舅舅,听我这样说了也就不再提了。
但是这件事儿还是在我心里留了个疙瘩,妈妈那个疯疯癫癫的样子就那么锁在屋子里,现在我还能找个理由糊弄别人,可是以后呢?
那时候我才是十六七岁,就开始想以后了,我把这个烦恼和我舅舅提了,其实我想的是,如果可以的话,能把我妈移到精神病院是只好的了。
我舅听了当时没说话,只是沉着脸坐在破沙发上啪嗒啪嗒地抽烟。
舅舅已经四十好几,比我妈妈大了整整十岁,他长得显老,这个年纪就已经开始生白发了,再加上驼背,人坐在屋里的时候跟座冷冰冰的雕像似的。
后来他说,送精神病院的事以后别在提了,他再想想办法。
我猜可能是家里没办法负担那笔费用,所以也很懂事地绝口不提了。
但是打那个时候起,我就总觉得舅舅老是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我问他他说没事儿,可我看得出来,随着我考大学的日子渐渐临近,这种埋在他心里的忧虑也越来越深。
我很感激我舅舅一手把我拉扯到现在那么大,我也知道考上大学之后光学费就是一笔很大的开销,这对于我们家来说,负担只会更重。
要不干脆就不念大学了吧?
我把这个想法和舅舅提了一次,当时舅舅正在厨房切菜,他拿着刀转过身的时候,我看着他的脸色,真的有那么一瞬间觉得他想剁了我。
滚出去看你的电视去!他对我粗声说道。
我第一次被舅舅那么凶,当即吓得再不敢说别的话,打那以后,关于这件事我也不再敢在舅舅面前提一个字。
就这样,我读完高中,顺利考上了大学,一个临近省的医学院校,回家的次数也变得少了许多,舅舅也没说什么,平日里的时候给我打电话,也只是说家里一切都好。
逢年过节回到家的时候,家里母亲的那件屋子也还是老样子:门窗紧闭着,只是一些日子不见,她似乎疯得更厉害了。
有时候我打门前经过,她会用力的敲击她倒卧的床板,如果我走过去,她会用阴森森的目光看着我,却不和我说一句话。
我问舅舅妈妈最近是不是好些了?
因为我看着她的眼睛,总觉得她似乎是偶尔会清醒过来,而且那一次我回去,也再没听见她像以前那样骂了。
舅舅在厨房里杀一只活蹦乱跳的鸡,新鲜的鸡血溅在他冷硬的侧脸上,听见我的话,舅舅只是说,最近给她换了一种新药,之后便岔开了话题。
我见舅舅不想多聊,便不再多问了,回到学校之后继续忙碌的大学生活。
本科读完之后是研究生,我考上了本校的研究生,继续在两个城市之间奔波,后来我对家里依旧很记挂,但也逐渐被其他的事情分散了注意力。
而在我研究生阶段,我遇上了我后来的女朋友刘莎,她和我一样读医科,比我三届,我们是在新生入学期间我兼任他们的教导员的时候认识的。
在一众还稚气未脱,在新环境里显得有几分战战兢兢的同学之中,刘莎落落大方,不笑的时候很沉静漂亮,笑起来的时候更加明艳动人。
同学们选她担任班上的班长,我因此多了很多与她接触的机会,两个人也就自然而然走近了许多。
后来我借着一次班级聚餐后的机会,慎重地向她提出了在一起的意思,她立刻答应了。
很难用简单的词语形容我当时的那种兴奋,我当即给舅舅打了电话,告诉了他我交了女朋友的事情。
他似乎也很高兴,让我有机会的话带回家让他也看看。
我犹豫着,因为我想起了被关在家里的妈妈。
在外面接触的世界越大,在同学老师朋友面前隐瞒的越久,我越怯于让他们知道我的妈妈是一个需要被关在屋子里的神经病。
如果刘莎知道我家里的情况,她还会和我在一起吗?
而且就我所知,精神疾病有一定的遗传机率,刘莎肯定也是明白的,如果我和她摊牌,她会不会就这样和我分手。
即使没有面对面地交谈,舅舅似乎也懂了我的顾虑,于是接着说了一句,现在还不着急,等我找到工作,稳定下来之后再说吧。
我顿时松了一口气,同时心里却像堵了一块石头一样沉甸甸的。
又是一年的中秋节,我从学校回了家,这一次回去,我忽然发现舅舅的背更驼了,头发几乎都白了。
我和舅舅偶然提起小时候的事,他竟然也反应了好一会儿才想起来,那一刻我清楚的明白,舅舅老了。
厨房里剁骨头的事换成了我来,舅舅佝偻着背说出去买点醋回来,等会儿要炒个酱排骨给我吃。
我点点,剁好骨头之后就在家里等着他。
结果这一等就等了半个多小时,小卖部里我们家也不远,这时间来两个来回也够了啊!
我意识到事情不妙,赶紧出门去找他,结果在咱们家右边儿十字路口的时候,我看见他一个人茫然地站在那儿。
舅舅,你怎么买酱油买了那么久?我问他道。
结果舅舅说,出门之后他就顺着右边走,结果走着走着忽然就忘记自己要干什么了。
他五十岁已经过半,竟然就已经开始有了老年痴呆的症状,我鼻子里顿时泛起了酸气,但还是勉强保持着平静的脸色将他带回了家。
我做好了饭菜,两个人一起吃完之后,我问他今天这样的事情发生了几回。
舅舅啪嗒啪嗒抽着烟,说有三四回了,有一次给我妈妈送了饭之后忘记锁门,差点让她跑出去了,幸好没走丢。
我又提起了那个话题,把妈妈送去医院吧,这样下去,迟早有一天舅舅还会再忘的。
舅舅没有再对我发火,松口说,等过一段时间再说吧。
他愿意考虑这个问题我已经很高兴,我本来也并不觉得他会一下子答应。
晚上我让他早早睡了,我收拾好屋子之后也打了几把游戏之后也睡下了。
那一夜,我睡得格外沉。
当舅舅急匆匆地跑进我的房间叫醒我的时候,我还有点晕乎乎的。
我睡眼朦胧地问他发生了什么事,他才告诉我说发现妈妈的房间是打开的,她不见了。
我的瞌睡立刻就吓醒了,妈妈就这样跑出去,如果跑丢了或者出了什么意外的话,我不敢再想下去,赶紧披上衣服去找。
舅舅一个劲的地怪自己老糊涂,肯定是自己记性不好,晚上的时候又没把门锁死。
这个时候说这些已经无济于事了,两个人急匆匆地出了门。
我从舅舅前面的诊所大门里出来,往巷子外面走的时候天已经麻麻亮了。
路过巷子口那颗参天的大槐树的时候,我漫不经心地瞥了一眼,竟然看见有一个人卧在那里。
我顿时心惊胆战,走过去仔细一看,发现并不是妈妈,而是一个上了年纪的老太太。
老太太后脑勺上鼓起了一个包,应该是被人从后面下了黑手。
我左右看了看,发现这个时候还没什么人,于是将人拖到了大槐树底下,接着拿走了她手里拽着的一只鞋。
那只鞋是舅舅给妈妈买的,我知道。我不能让妈妈成为一个罪犯,我更不想当一个罪犯的儿子。
我匆匆离开那里,然后接着四处寻找妈妈的下落,可是随着时间慢慢过去,那种希望逐渐开始渺茫。
我回到家的时候舅舅已经早早的等在那里,他问我找到了吗?
我摇了摇头。
舅舅见状一声苦笑,说他刚刚出去的正好遇上一场车祸,一死一伤,好多人在看热闹,他以为是我妈妈,好半天才敢凑过去看,不过还好不是。
我看着舅舅的一头白发,脸色也很沉重,可是心里竟然松了一口气。
以后,舅舅不用再养着疯疯癫癫的妈妈,担在他身上的担子会轻松不少吧?
而我,如果我不说,没人知道我的妈妈是个疯疯癫癫的女人。
苦寻几日之后,舅舅说去警局报警吧,接着便让我待在家里,自己朝对面的警局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