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虽然你也觉得那两夫妻不对劲,但是还是没找出他们的破绽出来。”梅兰问。
两个人难得一起吃晚饭,在新居小区外的高档川菜餐厅,梅兰吃的脸颊绯红,看起来气色也好了很多。
平时在家多是钱得来做饭,做完就匆匆回支队继续加班。最近也不知道钱某人是不是对日益疏离的家庭关系产生了一丝危机感,变得黏人了许多。要么下班以后准点回家陪梅兰做复建,要么就拎着梅兰命运的后脖颈去支队加班,颇有点寸步不离的意思。
这是……中年危机来了?
——梅兰咬着筷子想。
中午送走了童氏夫妻,下午钱得来请假和中介一起办了房屋的过户手续。走公积金贷款,还款期二十年,首付是个让人做梦都能笑醒的价格,所以钱得来这一波不亏。
唯一让人介意的就是原屋主的死因。
钱得来无奈摇摇头,“从现有证据来看,确实没什么实锤。而且你也说在亡灵记忆里,是死者自己跳楼自杀,童太太汪雨宁压根儿也没碰过她。法医鉴定周孝敏的胃里和血液里都没有致幻药物残留,膝盖有磕碰伤,应该是不小心跌倒过,可能是导致死者流产的直接原因。除了自杀,也没有别的解释——虽然那对夫妻有点奇怪,只能解释这种豪门婚姻大概跟普通人不一样吧!”
梅兰表示诧异。
见多识广的钱副队长只好对她解释:“有些夫妻的结合,不一定是因为爱情,也有可能是为了利益。他们的婚姻,与其说是彼此扶持的两夫妻,倒不如说是利益一致的同盟。这种关系,往往对彼此的忠诚度要求不高。”
梅兰挑了挑眉,“好奇怪的关系。”
钱得来给梅兰夹了一筷子菜,“确实奇怪。”
不过更奇怪的,是莫离对童太太的态度。
莫离这个人,性情沉稳心思细腻,是个能压得住脾气的人;长相俊美有点传说中雌雄莫辨的意思——据说这种长相的人有福气,不过莫离同志大概不会同意这种民间质朴的相面哲学,毕竟他年纪轻轻就已经经历过家破人亡走投无路以及前途尽毁了。
之前就曾经不止一个造访过二侦的嫌疑人私下表示不愿意被莫离审讯,总觉得这人让人莫名慎得慌——对此钱得来一直感到奇怪,膀大腰圆看起来不像啥社会进步青年的楚怀悯他们不怕,吊儿郎当一肚坏水的钱得来他们不怕,披着羊皮的大尾巴狼手段阴诡的梅兰同志他们也不怕,单单就怕莫离。
对此老胡似乎有些心得:“莫离的手沾过血。”
但就是这样一个莫离,却对童太太讳莫如深,甚至让钱得来有一种难以言说的感觉:莫离他畏惧这位美丽端庄又过分理智冷漠的贵妇人。
而这位贵妇人却对莫离展现出浓厚的兴趣,哪怕当着自己丈夫的面,童太太也毫不掩饰的表现出对莫离跃跃欲试的兴趣。
这俩人……到底有什么过往?
钱得来晃了晃自己的脑袋,决定不再去探究同事的情史,他现在的头等大事是安顿好梅兰。
梅兰说:“我把周孝敏的残魂送走了。”
这是顺理成章的事情,不过钱得来倒是想起来另外一件事:“你的伤好了?”
梅兰垂下头,转转手腕,“七七八八吧!”
这纯属胡说八道,梅兰的身体状态看她现在的发育情况就知道了,简直一目了然没有半点儿作假的可能。
她现在就是一个十多岁的小丫头模样,每天一碗长白山野参汤喂下去,每日子夜在窗前打坐吸收月晕精华,最多恢复了五成的法力——这也就意味着,现在她施法给亡灵超生,并不是一个很明智的举动。
钱得来蹙眉:“你……”
梅兰自己也知道自己没说服力,只好说:“我觉得她挺可怜的。徘徊在生前最后一个栖身之所,根本忘不掉死前的痛苦和绝望,其实跟反复凌迟没有什么区别了。还不如早点超生,去阴阳道排队转世轮回不挺好的。”
钱得来盯着梅兰的脸看了半晌。
为了不引发大规模的关注,秉持低调做人的准则,现在的她又恢复了之前在二侦做实习生时期的容貌:及肩短发,圆脸蛋,以及能把重度脸盲患者逼入绝境的普通长相。
但钱得来觉得,她现在的模样,比她当阴阳道鬼王时期那个艳丽绝伦的容颜看着更顺眼。
其实周孝敏这个话题起得有点敏感,比如梅兰希望周孝敏不要执着于生前的不甘和恩怨。于是钱得来也想问她,她重返人世,乔装打扮,每一步都直逼真理社以及隐藏在真理社背后的神界,是不是为了继续报仇?
——而且钱得来也有理由怀疑,神界执法机构苍天神庙在真理社的案件里怕是也不干净。
但梅兰从来也不承认她要报仇,她说她只是要重新执掌阴阳道,所以要肃清一切阻力。
可阻止她重返阴阳道的最大阻力,不就是苍天神庙嘛?
这个话题绕来绕去又绕了回去,彼此都知道对方对自己有所保留。钱得来想了又想,决定放弃。
于是最后只好把话题绕到明天的天气和眼前的美食。
东拉西扯一大堆,钱得来的电话响了,“吃饭呢,有事儿快说!”
对面是楚胖子,似乎说了什么。
钱得来挑眉,举起手腕看了一眼腕表上的时间,“童太太?她不是白天刚来过吗,这都快下班了她怎么又去了!”
对面回了一句。
“谁?!”钱得来眼一横,梅兰偷偷摸摸伸筷子夹盘子里最后那块红糖糍粑的动作顿了一下。
餐厅的人纷纷把视线投向声音徒然变大的这个方向。
钱得来左右看看,尴尬的压低了声音:“你再说一遍,她要见谁?”
电话那头楚怀悯又重复了一遍:“她说她带来了律师,要见嫌疑人黎吴慰。”
“……”钱得来的表情震惊得就跟第一次察觉梅兰就是阴阳道鬼王初阎君时一模一样。
梅兰如愿以偿吃掉最后一块糍粑,用清茶漱了漱口,“走吧,我们一起去会会这个童太太。”
*****
钱得来开车抵达第二刑侦支队小楼的时候,已经是下午四点多了,公职人员的法定下班时间是下午五点钟。
虽然规定是这样规定,但实际上由于工作的特殊性,警察蜀黎们往往没有固定的下班时间。通常在办案期间,什么时候精疲力尽了什么时候就可以下班了。如果你精力足够充沛,也可以没日没夜、舍身忘我的投入和犯罪分子斗智斗勇的007工作制之中。
钱得来把车停在二侦的小院里,鉴于童太太汪雨宁认识梅兰,所以梅兰根本没打算下车,反锁好了车门,抬头就能看见二侦二楼的情况。但车窗贴了膜,外面的人却看不清车里的情况。
莫离还守在办公室准备汇报材料,背对着坐在公共办公区等候钱得来的童太太。
楚怀悯正在招待两位不速之客。童太太换了一身白色的套装,身姿窈窕端庄,她旁边坐着的穿西装的律师钱得来挺熟悉,算得上本城数一数二的大律师。除了律师费高昂以外,自身业务能力挑不出任何毛病。
钱得来蹙眉,童太太还真是下了本钱来的。
“童太太又见面了!”钱得来收起满脸狐疑,春风满面的迎了上去。他和那个金牌律师点点头,表示打过招呼了。
童太太一如既往的温柔可亲巧笑嫣然,她看了一眼站在钱得来身后的假装很忙在办公的莫离,说:“既然两位认识,那我就不多废话了。钱队长,很抱歉总是在您下班的时间打扰到,实在是情非得已,受一个朋友之托请律师过来看看黎吴慰先生有没有需要帮忙的地方。”
钱得来心说情非得已你下次别这么干啊,面上还要皮笑肉不笑的问:“哪一个朋友这么古道热肠啊?”
童太太说:“我那个朋友要是方便亲自出面,就不会托我了!”
钱得来却好似没听懂一样:“我在想,你这位朋友该不会是苍天神庙的霍曦神君吧?”
这个直球童太太不接,她微笑着没有应声。
她身边的律师对钱得来打招呼,“钱队长,不知道我可不可以跟黎先生见一面?”
钱得来脸色不佳。
虽然律师说得是问句,但从程序上讲,钱得来没有拒绝律师和在押的犯罪嫌疑人见面的理由。但不得不让钱得来担忧的是,黎吴慰一直不肯交代任何事情,如果此时再见到律师,有可能会对审讯造成无法预料到的负面影响。
钱得来只沉默了几秒钟,便笑道:“没问题,办手续!不过您看现在……”
金牌律师可不是那么容易被糊弄的,“我知道警队快下班了,所以我已经准备好了全套的申请材料,您只要签字盖章就行了,这样效率比较高……”
钱得来笑咪咪的看着他,心说效率高不高的那得看我想怎么办呀。
但他嘴上还是很客气的打太极:“大律师果然想得周到。”
“但是呢……”钱得来悠悠的拖着长声,“您总得给我们时间让我们审核一下材料吧,万一您有不周全的地方落下点什么材料,也不是不可能对吧?”
那个“吧”字的尾音不知道为什么听着让人觉得有些阴阳怪气。
钱得来正找借口打发律师的时候,莫离始终就坐在距离钱得来不远的地方,两眼盯着电脑屏幕,似乎外界没什么能引起他的注意。童太太慢慢站到他身旁,眼睛虽然一直盯着律师和钱得来,但是话却是说给莫离听的,“没想到你来了h市。”
莫离没作声。
童太太也不觉得尴尬,兀自有些喜悦,“早知道你也来了h市,我们就应该聚一聚。我们……差不多也有七八年没见过了,这些年你还好吗?”
莫离抬起头,视线投向钱得来那个方向,他下颌线崩得有些紧,整个侧面的轮廓看起来孤傲而秀致。
童太太似乎是想起了什么,眼神变得有些氤氲,她正要追忆那些往昔岁月,就被莫离冷冰冰的打断——
“七年零四个月……从最后一次我们见面,到现在是七年零四个月。”莫离说。
童太太的瞳孔放大,被这句话背后的意思惹得有些羞燥,却听见莫离继续说:“我听说你和童先生有个六岁的女儿。”
“……”
“孩子今年上小学一年级,所以孩子是六周岁。我记得你那时候的交际圈里没有童先生这个人,也就是说算上十月怀胎、恋爱、结婚,你当年几乎是前脚跟我分道扬镳后脚就跟童先生办人生大事了。”
莫离冷漠的偏头看着童太太娇美的容颜,“所以时过境迁,童太太何必和我这个旧人在这里回忆往昔呢?”
“……你在怨恨我,可我们当初说好了……起码……”童太太压低了声音还要争辩。
“别把我一个大男人说得跟被抛弃了的怨妇似的!当初是我心甘情愿,现在也没打算后悔。从此以后你走你的阳关道,我过我的独木桥。汪小姐,当初是你说的,在那个案子过追诉期前不要见面,免得被警察发现什么就糟了!”
“……”童太太第一反应是去观察四周有没有人留意这边。还好,钱副队长正在跟律师打太极,那个胖子警察在旁边看热闹,姓陈的警察坐在自己的工位上,戴着一副老花镜翻着案卷。来来往往的人自动回避着这边。
“放心吧。”莫离凉飕飕的安慰童太太,轻声说:“已经结案了那么多年的案子,不会因为你跟我多说几句话就重启的。”
童太太:“……”她看莫离的眼神不再缠绵缱绻,而是透着一股森然敌视。
莫离冷笑了一声,但笑声里透出的情绪却很高昂,似乎是把沉积多年的怨气吐了出去,有些释然轻松。
他说:“这才是你的真面目吧,汪雨宁!”
******
童太太和律师一起走了,莫离打算今晚在办公室加班埋头公文,却发现连一贯难写的汇报材料也让人心情舒畅了。钱得来打发掉本城的金牌律师,取得了“拖”字诀的暂时性胜利,回头就看到莫离一边噼里啪啦敲着键盘,一边哼着歌。
钱得来:“……”
楚怀悯说:“别看我,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刚才他跟那个童太太嘀嘀咕咕完了之后就这么高兴!”
钱得来猥琐的想,该不会是童太太答应跟莫离私奔了吧乐成这样?
“让你去套童太太的话,你套出什么来了?”钱得来问。
“我跟她撕破脸了。”莫离实话实说。
钱得来:“……???”
“不是、你……你怎么想的……不会你当年的案子跟这个童太太有关系吧?”这也是一向理智克制的莫离居然会“任性”的去怼童太太的唯一解释。
大家虽然谁也不会说,但都心知肚明:七年前的分尸杀人案是莫离一生的转折点,也是他最忌讳的一件事。
不能提,提了就要发疯。
莫离没应声,只说:“都是年少气盛一时冲动做的事情,多说无益。”他把汇报打印出来,然后与钱得来擦肩而过,去隔壁找秦局审核材料了。
钱得来挠了挠头,看了看看热闹的楚怀悯,“有什么见地?”
楚怀悯耸了耸肩膀。
钱得来打开车门上车,注意到梅兰的视线透过车窗前挡风玻璃一直在看童太太离去的背影。
“那就是童太太。”钱得来给她解释。虽然梅兰大概率应该调查过童太太,但是未必见过本尊。
梅兰思索着眯了眯眼。
——童太太身材高挑,长相却温婉,未曾染烫过的黑发一丝不苟的挽成了一个低马尾,白色套装别着山茶花胸针,手里提着驼色的手提包。虽然刚刚和莫离“撕过逼”,但童太太此时的表现依然是落落大方的,她跟律师一路轻声细语的说话,直到走出二侦的小院,在门口上了车。
不深入了解人品性格,单从外面看,这女人很容易给人留下“她一定十分的温婉大方”的第一印象。
不知怎的,梅兰忽然想起自己其实不是第一次见童太太了。
上一次碰面,是在玫瑰湾凶宅怨灵周孝敏的死前回忆里,当时梅兰没看清童太太的长相,只看到一双银灰色高跟鞋和一截脚踝。
梅兰嘀咕:“那个人……不是童太太。”
钱得来反驳,“怎么不是童太太,货真价实的童太太!‘通用汽车’童家的儿媳妇,童明轩的老婆,名叫汪雨宁。”
梅兰低声说:“你觉得童太太的脚穿多大的鞋码?”
钱得来第一反应是“你看我像个变态吗,没事儿看人家有夫之妇的脚丫子?”,但很快猜到梅兰是发现什么端倪了,于是说:“我不了解你们女人的鞋码,但是以我最近给你买鞋的经验来看,童太太的脚挺小的,看着像三十六、七码的样子……跟她的身高不太相称。”
“周孝敏亡灵记忆里的女人穿着一双银灰色的方扣高跟鞋,至少有三十九码。”梅兰说,“所以周孝敏死前见过的女人不是童太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