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已经见过面了,但我还是向大家介绍一下吧。这是小白。」
文野披着一条比以往那些都要厚的披肩,优雅地交叠在身前的双手刚好将两襟压住,看上去暖和到让人想要冒汗,那条德国牧羊犬乖巧地坐在她长及脚踝的裙子旁,毛茸茸的尾巴在地上扫来扫去。
「我一听说警犬队比赛回来了,立刻就去借了这孩子。」文野的语气像是在讨要什么夸奖,又补充了前情摘要。鲜在人前露面的尹森也从办公室钻了出来,正蹲在小白旁边伸手给它熟悉气味,便回了文野一句:「昨天刚刚比赛完已经很辛苦,老板你都不给人家休息的时间么?真是善于压榨的资本家。」
「不快点上报进展我们可就拿不到这件案子的经费了,小尹森你是要我卖掉公司某些经过专门配置的电脑设备来补贴家用么?」文野可怜兮兮地回应着,顺便打断尹森递薯片给小白的举动,「不可以随便喂它垃圾食品哦。」
「切……」被发现的尹森只得把薯片塞进自己嘴里,皱着鼻子小声发出不满。
左祐看看那对于零食目不斜视的德牧,又瞥了下站在一旁的白礼一,伸手从桌上的果盘中拿了个小番茄递到她眼前。白礼一越过番茄睨了左祐一眼,说道:「我不喜欢番茄。」话音刚落没想到文野又管到了这边来:「小一,不可以挑食哦,番茄很有营养的。」
听到这里尹森那边炸了毛:「为什么那女人可以喂我就不可以啊!」文野有条不紊地解释着:「因为小左祐喂的是水果啊。」「那我也喂水果!」「要先查一下狗狗能吃那些才可以喂哦。」
左祐盯着这出幼稚园闹剧,理不清文野到底是不是把白礼一和小白当做同一物种在发言,纠结自之际忘了自己的手还举着,也许也因此才导致白礼一错以为她仍然打算进行喂食。
「!」左祐迅速收回了手,一脸错愕地看向白礼一。白礼一的舌尖刚刚收回口中,嘴唇由于沾了些番茄表面的水而湿润着,脸上的表情让人分不清她是否在笑:「碰到了?洁癖要发作了么?」
左祐抱起手臂扭开脑袋:「你想多了,没有。」
两个问题,回答的是哪一个,指代不明。
「小白的训导员去处理点事情马上就会过来,到时你们在一起去一次现场吧。」文野走到圆桌旁坐下,小白紧贴着她的小腿,也移动到了椅子边。左祐觉得神奇,不过还是选择专注于眼下谈论中的事情:「我也跟着去?」文野笑笑:「是啊,你可是我们组的得力外援,不怕,你比小白先来。」「我不是说这个……」如果不是对自己那点可怜的气力知根知底,左祐真的很想扑上去和文野打个你死我活,反正对方也一副再降温一度就要冻成冰块的样子,「我可不会读动物的心绪。」
「诶?」文野夸张地用手遮住嘴,「可是局里都在传你是好主人的事情呢。」
「啊?」
用手机查询犬类禁食名单的尹森用比刚刚多少大了一点的声音又嘟哝了一句:「这说法可真引人误会。」
大约过了20分钟,在尹森已经和小白搞好关系的时候,文野接了个电话,说是小白的训导员已经处理完了事情,马上就会过来。尹森听说有陌生人要来,就依依不舍地同小白道别,顺便还单方面约定了再会的时间,然后便躲回办公室去了。
反锁的声音刚刚落下,双开的办公室大门就被人敲响,武策走过去打开门,一个短头发的女孩先是探了脑袋,然后才整个人尽到房间里面来。她穿着一身黑色的制服,胸口和手臂上都贴着印有警犬队相关字样的徽章,长相有些青涩,自然也没有化妆,看得出年龄不大。
小白见训导员来了很是兴奋,立刻跑过去围着那女孩打转,女孩弯腰摸摸小白的头,给了个命令让它坐下,然后向文野敬礼:
「警犬队一组训导员林新,向长官报道。」
文野飘着步子迎上去,一把抓住林新的手压下来拍了拍:「是啊,小白的主人一定要叫小新嘛。」「文长官,我刚刚也和您说过了,大家其实都管我叫阿新。」「是哦,我记错了,阿新是前两年才入职的吧,我们都没见过几次面,今年多大了啊。」「是,是的,我今年二十……」「才进来这么短时间就已经在比赛上拿过一等奖了真是好了不起呢。」「谢谢长官……」
左祐嫌弃地看着文野,问白礼一:「你们组长这是突然发病了么?」白礼一目不转睛没有吭声,倒是武策在旁边补了一句:「别在意,她很喜欢那一款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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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次来到现场已经是中午,和前天不同的是,留守的警力大半都撤了去,只剩下三名警员远远地绕着警戒线来回走动,虽然在圈外却像被关在动物园里的动物一般。
林新戴上了警队的帽子,将帽檐压得很低,阴影把她亮闪闪的眼睛和脸上的少年气息都遮了去,加上一身的黑色以及身旁的警犬看上去派头十足。
「之前你选定的证物,我借出来了。」白礼一从后备箱取出个纸袋,里面装着白色毛衣,毛衣外面还被证物袋严严实实地套着。林新点点头,把牵引绳松了一圈出去:「麻烦您把证物袋打开个口子。」
白礼一依她所言打开证物袋,弯腰放到小白能嗅到的高度,小白凑上前闻了闻,扭头向着草地的方向走去。
「这样它就能找到么?」左祐和动物接触的少,虽然从前也在影像中看过,但怎么都觉得夸张成分偏大。阿新跟着小白走在前面,即使没回头,解释起来也十分有耐心:「警犬都是受过专业训练的,要比一般的犬只懂得技巧。不过换个角度说,警犬可以提供的也只是线索,就好像我和小白都并不清楚这件案子的具体情况,所以到时候若有所发现还需要二位长官做出判断。」
长官……
左祐仰起脖子瞄了一眼林新的肩章,发现自己并不知道那些星星杠杠的含义,不用说特殊行为小组除了白礼一借用过一次别人的之外就没有人穿过警服,她就更无处可知那些人的等级位置了。
实际上她也没有准确知晓白礼一的年龄,能够作为答案推断的依据也只有卢问言那所谓的刚从少管所出来的「看上去」十五六岁的白礼一的素描。
这家伙不会三十多岁了吧……或者说才十七八岁?
左祐转移视线望向白礼一的后脑勺,手从口袋里伸出来的时候能感受到冬天的草划过手背刺拉的微痛。
这个城市本多雨,面临干燥的时间少之又少,因此当鞋底在草地上踏出吱哑声时,连带着周遭的环境都陌生感剧增。她们已经走进很深了,黄而乱的草对比公路边那些因人为「跪下」的而言高耸且密集,回头看去,警戒线和那三名警察早已不见了踪影。
如果小白真如所言是一名优秀的警犬,那么在寒风刺骨的冬夜,一个女孩究竟是怀着怎样的心情才在这迷宫似的草野之中走过了方才那么长,甚至不知道还有多长的路……
这些态度傲慢的草即使已经死去多时也像是仍在肆意拔高,可本应生长出象征着期望的新的□□,却是以僵硬腐化的躯干来表现它的延伸。好似走进来时以为自己会看到充满希冀的嫩芽,走到一半才察觉周围堆砌着的是成群的尸骸,哪怕这样也还是不相信地去寻找,不知身后的路早已被湮灭了方向,头顶连太阳都被遮去了全部的光。
没有办法,已经到了无路可退的地步,只能选择朝着计划的前方行进;又或是转身钻入草丛,埋头逃跑,可因为不知道该去哪里,到底也只是漫无目的,等到脚底被石子穿透,身体被草杆刮伤,鲜血的味道终将招来饿狼。
寒风爬入身体,还是脱掉了那件白色的羊毛毛衣,手中本应抓着什么,现在却空无一物……扭头看去,枯黄与黑色交叠的缝隙里,一双眼睛正在盯着我……
「左祐。」
右肩被轻轻拍上,左祐一惊,连连后撤了几步,差点跌进草丛里。待她强行回到现实看清白礼一停在半空的手和皱着的眉头,才发现自己的牙齿竟然在上下打颤。
「没事吧。」白礼一像个老练的谈判专家一样谨慎地向前挪着步子,仿佛担心左祐一激动便会做出什么伤己害人的行为,「别离太远,很危险。」
左祐盯着她展开的手指,回想起方才失去什么一般的感觉,不住地攥紧为了自我保护而收在心口的手,可因为帽衫的领口是敞开着的而失手掐到了喉咙。
「咳!咳……咳……」
左祐也没想到会使出那么大的力气,险些咳到把昨晚的杏仁豆腐都给吐了出来,本就发虚的双脚愈加失去足以支撑她站稳的力气,歪了一下身子便倒向一边。
不过她惊讶地意识到她并不担心会摔在不知究竟藏着些什么的地面上,因为自觉告诉她,有人会来替她承受这一切。
不,应该说是她短暂共鸣到的那份情绪,充盈着对她的保护。
左祐听到白礼一的闷哼声,意识到这一摔不轻,连忙想从对方身上爬起来,可白礼一似乎认为有更要紧的事。左祐感觉到白礼一未支撑着地面的左手抚上她的颈子,灼烧于火中一般发烫的掌心宛若游蛇缠粘于她的皮肤,而那支相较她而言偏长的拇指如同毒牙划过她的下颌,到达那被她抓红的位置。
她能从白礼一逐渐施力的手指上感觉到自己颈动脉的跳动。
「白……礼一……嗯!」
左祐没能继续使用共情,可本能却对她提出警告。她的气息还未平复,念出白礼一名字的时候还夹杂着喘气声,这似乎更加刺激到了对方。拇指稍稍的用力就让她就不得不将头再多仰起一分,脆弱的喉咙更是整个暴露在对方的掌控范围里。白礼一的目光就那样紧盯着那片在她手下变得红肿渐重的区域,直至犬吠声响起。
「小白有发现了!」
林新不知道从哪里钻了出来,多半是闷头往前走着发现两人不见了才又回头来寻。
白礼一闻声轻描淡写地用指腹揉了一下左祐的颈子,把人扶了起来。左祐脚下还有些发软,可鉴于白礼一刚刚的异常举动姑且还是挣开了她的搀扶。
白礼一也不生气,波澜不惊地问:「你可以自己走么?」左祐看了她一眼:「……可以。」「那就好,跟紧了,这里不太安全。」她的表情平静轻松,像是什么也没发生过。
左祐没再回复,可就在她迈腿往林新所在处走去时,却又用和拒绝截然相反的态度伸手拽住了她的衣角。
白礼一扭头看看勉强夹在自己衣服上的那两根手指,散发出疑惑的气息来。左祐清清嗓子,用脚尖碾着地上的残叶:「我也得牵着点什么才安心。」
小白停在一座教堂前,没有直接进去也没有绕开,只是徘徊着并不断发出「呜呜」的低鸣。
那座教堂看上去很新,不过明显是翻修达到的效果。左祐拿出手机来打开地图搜索,查到这里的确有一间教堂,可是并未被收录名字和其他具体信息。
「小白,这里有东西么?」林新第三次询问小白,小白犹豫着,似乎正因为什么事情而摇摆不定,她不断抬头看林新,最后选在趴在了她的脚前,将脸埋进爪子里。
靛蓝色的表面之下是深不见底的黑暗,认知之外的事物隐藏于其中,带来的寒意相较于海水更甚。
左祐急切地呼出一口气,突然袭来的自我失望令她的心脏仿佛被淤泥快速且严密地封锁住了活动的边际,令跳动变成了一件极度困难的事情。她因这种情绪而失去行动的气力,在生理反应涌现的同时抱住了白礼一的手臂试图稳住理智。
「怎么回事?」白礼一问她,手已经抢先一步揽住了她。「它认为自己必须要保护主人,可是害怕的情绪强烈到无法忽视,所以它,正在自责……」左祐用额头抵着白礼一的手臂以寻求安全感,「自责」这种情绪在她来说是最容易产生负面代入影响的。
「你在说谁?」白礼一问。
「小白……」
痛苦已经不单单是共情而来了,绞痛的症状出现在心脏上,呼吸、颤抖以及反胃感都在加剧。白礼一转身托住她,她便像抓住救命的绳子般赶忙扯住白礼一的衣服,用力到指关节都发了白。
「左祐……左祐?不要去……」
白礼一喊着她的名字,可是后面说出的话很快就被耳鸣盖过了。
糟了,没想到这么久了我还是……
「对不起……对不起……」
是因为……
「因为我的软弱才……」
如果那时我可以勇敢一点,也许就……
白礼一的声音彻底消失了,左祐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自己丧失了听见的能力才会这样。
她仿佛又来到了高处,坠落之后鲜血自身体内流失,她想要抓住谁的手,却错过了。地面上开出赤色的花来,眼眸因为无法完成的心愿而未能阖上,撕心裂肺的叫声扯出腥味,最后却也只留下无用的痛苦吟泣。
世界仿佛在那一刻坍塌了,沙尘铺天盖地地卷来,要将她挤成碎末似的堆叠而上。
都是我的错……
我必须要赎罪……
这样下去……
我必须要赎罪……
这样下去,我一定会死……
不是死于旁的什么,而是死在自己手中。
「请问有什么事么?」
陌生声音的闯入尖锐地打断了现状,对左祐来说反而是一件好事。
她抓住这个令她分心的机会命令自己从情绪中脱离出来,勉强抬起头,看见白礼一的眼睛里透着一片死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