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外部看并不是很高的教堂,内部却给人以空旷之感。也许是四面壁柱间填补的油画以及穹顶之下嵌着的彩色玻璃营造出了一种陌生与常世的氛围,才会仿佛开了广角镜头般将人类的基础认知在不觉中扭曲。
左祐对于教堂内部的对称感到满意,统一的色调,整齐的长椅,包括延伸至最深处的祭坛两侧的读经台和高背座椅亦是宛若刻意测量过似的被安置在十字架前方的两侧,左祐不着痕迹地偏头,从白礼一背后观察领她们进来的神父,想从他的衣着举止上找到些强迫症的痕迹。
「因为是平日的原因,来礼拜的人并不多,如果你们想要找个能够了解周边情况的地方,大约是来错地方了。」
自我介绍为约瑟夫·卢的男人穿着一件黑色的袍子,内里包裹着的衬衣和长裤也都黑色的,除了他偏白的肤色,唯一能与那周身的颜色对比的只剩立起的领子中穿插的领条;他身材瘦高,有着一头浅棕色的微卷短发,加上深浅明晰的五官,让人即使不知道他的名字也可以轻易判断出他身上的别国血统。
「我们只是恰好路过,想要知道神父是否听过嫌疑人的告解。」
白礼一语气不善,直白地道出目的来,如果不知道她是一个一本正经的家伙,甚至会觉得这句话有些讥讽的意味在其中。左祐翻了个白眼,却也没有因此就主动到像是文野和武策那般去接过询问的话柄来。
「嫌疑人的告解?附近不太平的事我也有听说,若是有什么特定的问题,我也一定会配合。」卢倒是毫不在意面前这位警官的无礼,爽快而友好地应允下来,「不如坐下吧,我看可能也会需要些时间。三位,哦,是四位,需要喝些红茶么?」他朝着长椅摆出请坐的手势,冲众人笑笑。
白礼一从夹克里抽出个本子来放在桌上:「不必了。」
真是自说自话。
左祐伸手拽拽白礼一的衣服,待她凑过来后向她耳语:「你不喝,林新和小白难道不喝么?」白礼一闻言看看站在旁边满脸乖巧的林新和她身旁的小白,想了想,回头和卢说:「麻烦给她和这只警犬两杯茶。」
「好的,」卢似乎觉得又去,气氛单方面得轻松,「不过犬类或许不能喝茶吧,我倒些温水给它吧。」
他用眼神询问林新,得到了肯定的回应。
「那么这位小姐呢?」随后,在他把视线从林新所在的位置移向白礼一身上的过程中,左祐恰好因为方才的耳语出现在了那里,这让他的提问显得顺理成章,「要喝些红茶么?」
白礼一的说法左祐能理解,她故意只说了林新和小白,言下之意就是她和左祐不需要,但是卢这样发问,似乎是没有明白白礼一的意思,可又有些像是故意再次询问左祐。
「她不需要。」
白礼一向后捞了一下,把左祐遮得更严实了些。
卢将手背到身后,若有所思地看着白礼一,然后又仿佛很快便不在意了,转身向着侧面的一扇门走去:「几位请稍等。」
待他离开,左祐才开口说话:「我有说我不需要喝水么?」她拉开外套的拉链,侧身坐进了长椅的第二个位置。「陌生人给的东西不要喝。」白礼一挨着她,在那明显是给她留出的位置上坐下,情绪不再如方才那般尖锐了。
林新在一旁偷偷撇嘴,心想那我喝陌生人的东西就无所谓了么。可她不敢多说什么,也就在后面一排落了座。被下了休息指令的小白没有在地板上趴下,而是直挺挺地半坐着,林新摸摸它的脑袋,有点奇怪,却也只当它是和在某些现场一样觉得肚皮贴着那些正方形的石砖太凉了。
「就算是那样……也有别的做法吧……」左祐斟酌了一下,说出了个不清不楚的主张来。「别的做法?」白礼一不明白,于是很直接地反问了回去。左祐望着前方的十字架,郁结在心中越缠越乱,思来想去也不知该怎样解释,最后只得生硬地放弃对话,连句「算了」都没说便在长桌上交叠双臂并将脸埋了进去。
「抱歉,久等了。」卢回来得很快,他脱去了外面的长袍,身形显得更清瘦了,左祐露出只眼睛来看,发现他端来的托盘上除了方才要求的林新和小白的纸杯,还多出一枚来。
「茶是刚刚烧开的水泡的,可能有些烫,放凉一些再喝吧。普通的水倒是温温的。」他弯腰将盛有白水的纸杯摆在地面上,小白上前嗅了嗅,又坐回了原位。
「你不渴么,小白?」林新点头道谢接过茶,然后低头问小白。小白抬头直勾勾地看着她,没有回应什么。
「也许是它能闻出不同吧。」卢解释道,「教堂后院有口井,日常的用水都是从那里取的。对于现代人来说已经是古老陌生的行为了,也许对于嗅觉灵敏的现代犬类也是这样也说不定。」他笑着摸了摸小白的脑袋,「不过请放心,水质是没有问题的,因为圣餐也会使用井水,所以我们专门请人来做过检测。」
小白的耳朵被摸得弯下又立起,但身子依旧立得笔直。
「另一杯茶,我就放在这里了,如果有需要的话。」他看了一眼白礼一,又看了一眼趴在一旁的左祐,在过道另一面的长椅上坐下,把托盘放在了桌上。
「……我们只问几个问题就离开。」白礼一的语气再度不善起来,翻开手账开始记录,「请问12日的晚上您在哪里?」
卢摸着下巴回想了一下:「就在这里,12号是周日吧,一般周日教堂事务都会比较多。我大约忙到晚上9点才将礼拜后的物品以及卫生整理好。」
「有人可以证明么?」
「有,有几位信徒留下帮忙整理来着,他们都可以作证。」
「那之后呢?」
「9点之后我就回到寝室了,关于当日的工作我还要进行记录,哦,如果也需要证人的话,有一位姓闵的女士是我们这边请来的保姆,她有端过茶给我。」
「这里只有您一位神父么?」
「如您所见,这只是一座小教堂,信徒都是附近几个小镇上的人,没有多大的工作量,所以正式的神职人员只有我而已。」
「那天有什么异常的事,或者有什么奇怪的人来过么?」
「12号么?倒也和平时没什么不同。」
「距离这里最近的城镇有多远?」
「很近,向着教堂的另一面走,西面,不过二百米有一棵大树,之后就是镇子的入口了。」
左祐侧耳听着,觉得这名神父说话简洁,条理清晰,调动共情也没有感觉到任何异常之处。白礼一翻过一页纸,回头看看左祐,左祐见她扭头就马上把视线移开,也不说话,就只是摇了摇头。
「看来我们需要再往别处找找了。」白礼一说着便起身,干脆地打算结束这次谈话,「打扰了。」
卢跟着起身,却并不是要顺势送客的意思:「既然来了的话,是否有需要告解的事情呢?」
白礼一皱起眉来:「没有。」
卢无视了白礼一散发出的不悦,继续说着:「茶已经晾到可以入口的程度了,不考虑尝一下么?」
「不必了,我们……?」
打断白礼一的是左祐从她身后闪出来的这一行为。
「左祐……」她还想加以制止,可左祐似乎铁了心,毫不理会地走向对面的长椅,端起那杯茶来喝了一口。
「请问告解室在哪里。」
明明是想要给人以博爱而宽宏印象的教堂,告解室却总是做得冰冷狭窄,左祐虽然可以从这种类型的「房间」中得到放松,却还是忍不住在意其中的相悖性。
「茶不需要拿过来么?」在细密栅格组成的窗口的另一面同样没有光,左祐通过细微的声响分析卢已经准备完成,于是开口回应:「我没喝,刚刚不过是做个样子。」
不用面对对方的脸的这种交谈模式相对于前几日和李也隔着一面干净到多余的玻璃要来得轻松不止一分半分,普通人对声音的理解应该不会再不配合视觉的情况下更明了,左祐舔舔嘴唇,方才沾在上面的水已经干透了。
「是因为那位警官的命令么?」
「命令?我又不不是她的下属……是因为我不喜欢红茶。」
「我仅仅是确认一下。」
左祐能从他的语气中察觉出他正在微笑。
「那么,你有什么需要告诉我的么?」
等到卢问出这句话,左祐才感到自己钻进告解室的这一行为有些冲动了。不能说她是想要报复白礼一对她的□□行为,只是现下的她对自身及白礼一的感情太过迷茫,以至于她急匆匆地找了个躲避的地方想暂时缓和一下。
也许是察觉到左祐的犹豫,卢又开口补充:「并不是一定要以什么样的方式去说,只用说你想要说却又很难找到出口的话就好。」
「……」
「我不过是一个倾听者,如果你想,可以把我看作是存储的机器。」
「不用传递给你的神么?」
「对他来说我是媒介,他若想听则无需去分时间地点,重点在于述说者。」
「很像是神父会讲的话。」左祐笑笑,蜷起双膝将双脚放在椅子上,像个虾米一样把身子弓起,「你觉得人与人的关联性是怎样形成的?」
「存在于这个世间也可以说是一种关联性。」
「因人而异的意思?」
「这取决于你的内心。」
「我的内心……它搞不懂这件事。」
「理由是?」
「你说存在即是关联,这个观点没有错,不过另一方面认为它没错的这个观点不属于我。我与某个人在极短的时间内形成了复杂的跟团西,或许是相遇那一刻就以及形成了也说不定。我不了解她,不明白她的想法,无法共情她的心情,这令我感到痛苦。」
「……」
对面静悄悄的,左祐便继续说。
「激动的情感在我心里像是流星般一闪而逝,我知道从何而来也知道它为何离开,可那感觉太久违了,所以也异常的深刻。而……」
而这份深刻是否同样属于对方我却……
「那对方是怎样想的呢?」
左祐本想又一次避开心底的诘问,卢却仿佛刻意为之似的立刻将其明晃晃地摆上台面。
「我不知道。」左祐这句话说得很肯定,却也毫无底气,她吞咽了一下,妄图把因缺水而哽住的喉咙打通,「她有时看着我,像是在看其他人。」
「你对此感到生气?」
「并不会,那种感情很复杂,我说不好,但我知道那不是生气。我也一直在扮演不同的人,连一些钻出身体的喜怒哀乐是否来源于自己都不知道,所以我没办法以愤怒为基底去对待别人。」
「你的解释是针对别人的,不是针对你说的这个人。那么你对这个人产生的感情是属于你自己还是属于你扮演的某人的呢?」
「……」
答案左祐没说出口,可她却立刻就得出了唯一的答案。
「如果你有所断定的话,就不能一直逃避着不去确认答案。」
「……还真是直接啊……」
左祐捂住胸口,感到心脏有些绞痛。
「神的指示很复杂,却也很直白。」
左祐调整呼吸,试图缓解情绪:「不如说是残酷更好。」
卢起身,椅子向后拖拉的声音略微刺耳:「我们就到这里吧,你已经不想再聊下去。」
左祐听罢也没有否认,便让双脚重回地面,跟着起身,可还没待她直起腰来,栅格对面的卢似乎想起了什么似的忽然又追加告解时间,只是这次他的语气听起来更像是个没有宗教背景的人:「请问你有在服用精神类的药物么?」
「……这可不是一个神父该说的话吧。」左祐重新把背猫了下去。
「现在这个年代,神父也是要讲科学的。」卢亲切地解释着。
左祐又舔了下嘴唇,这次反而尝到了些红茶的味道:「你为什么这么问?」
卢理所应当地回复,没有犹豫:「因为你的状态让我觉得有药物介入的必要。」
「你这说法……一副医生口吻。」
「你很擅长观察别人。」
「猜测而已,我没有服用过药物,也没有哪方面的打算,至于原因我不想说你也不必问了。」左祐打算主动结束这个附加话题。顺其自然的,卢也接受到了这个讯号:「好的,那么如果有需要告解的,上帝时刻都在倾听。」
他的语气又远离闲谈的范围,回到了似是而非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