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窗上贴的不透光的膜造出了阴天的效果,昏暗的环境加上轻微摇晃的车体让左祐在到达目的地之前短暂地陷入了睡眠,到达时她是带着惊讶醒来的,因为在家中甚至都无法安心入睡的她竟在一个仅有两面之缘的陌生人车上睡着了。
「到了。」
白礼一从后视镜看过来,拉下手刹后下车打算绕到右后方打开车门。左祐尚且处在方才脱力感的余波中,却也不是连警惕性都没有恢复,她赶在白礼一之前推开车门,看了对方一眼又把目光放到自己正努力找回活动能力的腿上。
是如何坐上车的,左祐已经不记得了,但当她从弯腰的姿势中起身看到所在地点的时候,大致上也明白了二三:「……我是伤到人了么……」
她长叹一口气,闭上眼用力挤了挤眼皮,不想再看那门厅上方的徽标。
白礼一锁上车门,站在左祐身边侧头看看她,掌心向上抬起靠近她的手臂:「没有,我把砖块拿走了。」
左祐睁开眼扭头,没想到又和白礼一的眼神撞了上,类似情况的再次出现让她有些窘迫,便不自然地将脸撇向另一侧:「那你带我来警局……」
「你看上去不太舒服,可去医院似乎不妥。」白礼一淡淡地解释着,依旧举着那只手,「请把手给我,我带你去休息一下。」
左祐偷偷在鞋子里动了动脚趾,本想拒绝白礼一,却又想起那天曹宇曾经提过这人是什么特殊小组的,于是考虑到也许可以得到些案件情报,便将出口的话换掉了:「我自己走就行,麻烦你……带路吧。」
两人从主楼前的停车区域绕到侧门,一前一后走着,左祐故意跟在白礼一身后半步的地方,不时偷偷观察对方。
她对白礼一的第一印象非常好:整洁,干净,礼貌,在污浊之中显得孑然独立,但这个印象持续了甚至没有五分钟,白礼一身上藏着与她外表大相径庭的事物,对他人异常敏感的左祐因之心生戒备,本能认定不可以过分接近对方。
不知道是不是为了方便工作,白礼一今天将头发绑了起来,低低地在脑袋后面聚成一束,随着走路幅度不大地左右摇晃,加上那身黑色的西装,让她看上去比之前更加一本正经,像只在警队服役多年的德国牧羊犬。
常以帽衫伴身的左祐意识着两人之间颇大的差别,抬手揪揪自己盖在眼睛上许久未剪的凌乱额发。
「到了。」
乘电梯到达七楼后,她们在某间办公室前停了下来。
「特殊行为小组……」左祐念着门上的铭牌,再次确认自己的确没有接触过相关人员。
「是的,特殊行为小组。」白礼一跟着她复述了一遍,然后打开大门。
不知道是不是左祐的错觉,她好像看到白礼一笑了一下。
两个空间相连时,分属的气流也被动相接,过程中带来的存在稀薄的风里混着些许油漆的味道。
室内空间很大,面积相当于两个公共办公室,房间应该是经过单独装修的,中间放了一张圆形的桌子,四周都用整块的不透明玻璃隔成了一个个单独的办公室。尤其是靠西南的那一面,从北至南直接分割出一片区域。
左祐没有想到从外面看上去刻板旧派的警局大楼内居然藏着这样一间风格背道而驰的办公室。
「是不是要比那些老古董似的建筑有趣很多,去年小组成立的时候为了要装修费,可花了我好一番功夫呢。」
声音出现在其主人之前,源头正是那间最大的办公室。左祐偏偏头,看到一扇开在办公室侧面的小门,门开启方向的另一面是这室内表露在外唯二的实心墙面,左祐能从那宽度看出它和与它对称的两个柱子都是承重柱。
「组长。」白礼一向前迈了一小步,很端正地鞠了个躬。
「哎呀小一,说了不用那样打招呼也可以哦。」
如果用游戏来比喻的话,现在出现在左祐面前的女人应该是主城最重要的那个NPC了。
「您好,左祐小姐,欢迎光临特殊行为小组,我是组长文野。」
女人眯起眼睛笑着,礼仪周到地将双手交叠放在身前,时间尚在十月,身处室内的她却披了件看上去十分昂贵的羊绒毛毯,黑色的长直发也以相同的姿态散落在肩膀前后。
左祐几乎不会直接面对这样的客套,在日常生活中她会尽量避开与人多出哪怕一步的深入接触,所以此刻即使对方态度温和得像是高级酒店的大堂经理一样传达着自己的宾至如归,她也依照习惯垂下眼,简单地回复了一句:「打扰了……」她很想解释自己并非自愿前来,但若是多一次对话上的往来,事情的发展可能就会朝着其他不应该驶向的方向偏离。
「打扰是说不上的,就像我刚刚所讲以及你看到的,把我们这里当做一个独立于警局之外的地方也许会更好。」文野以浮在空气中一般的语气说着,「刚刚小一已经和我说过要带你来的事了,请随意些,希望你不要那么紧张。」她递给白礼一一个眼神,然后用手势引左祐来到东边的会客室,。
「听说你刚刚有些不舒服是么?」文野倒了一杯茶递给左祐,见左祐没接,便放在她面前的茶几上。左祐并拢双腿弓着背,将手放在膝上:「只是,昨晚睡眠不足。」文野轻声笑笑,但笑声并不惹人厌烦:「看得出左祐小姐没有太休息好,怕是今天,也许昨天饭也没有好好吃吧。」
「啊……最近是有些……」左祐不自然地活动了一下僵硬的脖子,回答道。
这时白礼一敲门端了些点心和切好的水果进来,然后一言不发地站到了文野身后。左祐瞥了白礼一一眼,以为文野会招呼属下落座,却没想到并未等到相应的话语或者行动,这让她停下伸出的手,不愿依照文野“请”的手势食用桌上的食物——她看向白礼一的直线中横着这个叫文野的更加陌生的人,这令她无法安下心来进食。
文野饶有兴趣地观察左祐眼神的变化,微笑着抿了一口茶:「可是拿着和凶杀案相同的凶器出现在案发现场,应该就不是睡眠不足可以解释的了吧。」
「?!」左祐像是被针刺到般抬起眼睛,十指在腿上用力收紧,抓得裤子平整的布面生出扭曲来,「你胡说什么……」
「我相信你不记得当时发生了什么,却不相信你无法设想当时发生的事。」文野依旧以平和的表情面对左祐的怒视,情绪里没有说中的得意也没有对左祐失礼用词的愠怒,「当一个和监控中同样身着帽衫的人拿着同样从附近施工区域捡来的砖块出现在那条巷子……也多亏小一在那里,不然你所面对的就不仅仅是配枪上膛那么简单的了。」陈述完事情的经过后,文野仿佛用了许多力气似的,停下来又抿了口茶。
左祐看了一眼文野后面的白礼一,发现对方依然像个雕塑般顺着眼皮,于是便又将视线移到自己的手背上,盯着上面因为用力而暴起的筋思考从手机里找出程向南的电话并拨出所需要的时间。
「如果你是想要打电话给程小姐的话,我们已经屏蔽了你的手机信号。」这时白礼一突然开了口,实在相当令人讨厌。左祐索性破罐子破摔,一句话呛了回去:「所以呢,你把我抓来这里是要逮捕我么?」
明明组长也在场,左祐却用了单数的人称,矛头直指白礼一。白礼一自然听出这话是在问自己,但也只是张了张嘴,没回答出什么来。
文野带着笑打哈哈,语调比白礼一松快许多:「哎呀,左祐小姐你别误会,小一带你来这里是我同意的,毕竟在你身体不舒服的情况下她也不知道送你去哪里好。」
对身体不舒服的人难道不应该送去医院么?
左祐撇了一下嘴,将白礼一之前对于未送她去医院的解释抛在脑后。
「哦,还有,」文野又想起了什么,「屏蔽信号倒不是我下令的,是组员擅自做的哦。」
这女人,把责任就这样甩得干干净净。
左祐继续腹诽,抬眼却是瞪在白礼一脸上。感受到怨念的白礼一稍稍扭头回看过来,脸上是很无辜的表情。
「屏蔽信号的也不是小一哦,她不负责这些技术上的工作。」文野将茶杯放回杯托里,抬起手来接过白礼一递上的资料,「不过我让她带你来的确是有别的问题。倒不是怀疑你是凶手,只是想和你确认一个人的身份。」
她说着将资料从文件袋内取出,分开摊放在茶几上。那是一些杂志的切页和复印件,还有几张照片,左祐一眼看到的,是从叠在一起的纸张后面露出的程向南的半张脸:「在近一年发生的刑事案件中,有那么几起涉及非正常杀人的,除了凶手最终都被判定为人格存在障碍以外,这些案件还有一个共同点,那就是,它们在被侦破之前就已经有杂志出版了以与凶手心理极其相似的视角描写犯罪经过的短篇小说了。」说到这里文野顿了顿,抽出程向南的照片放在资料中间,「因为在警局相关的记录里留痕的是这位程向南小姐,所以重案组的长官们似乎是把程小姐当做作者而把你当成副手了。可凑巧小一在这起案件的案发现场看到你,我们才有了些新的眉目。」她的手指从照片上移开,停在杂志切页的一个落款上,「如果我没猜错的话,这些短篇小说的作者,这位叫做‘L·R·’的人,其实是你才对吧,左祐小姐。」
左祐虽无意隐瞒此事,但也不曾想文野会这般干脆地将窗户纸捅破。她抬手想揉一下眼睛,却只摸到眼镜的镜片,于是仅态度消极地回复了一句:「这些事我全权委托给程编辑处理,麻烦你和她谈吧。」
文野用鼻子哼出个轻而长的音,似乎没有被这尴尬的气氛影响,她依旧喝着茶,然后取了一只新杯子重新斟满茶水,将左祐面前那杯一动未动的换走。白礼一这时像是又有了什么事,俯身和文野耳语了两句,随后走出房间。
「抱歉,我有些职业病了,不如我舍弃那些无用的前情提要换个说法吧,左祐小姐。」文野把凉透的那杯茶推得远远的,几乎到了桌面的边缘,「特殊行为小组想要和您合作,如果您,或者说程编辑同意的话。」
被捏在手中的手机随即发出响声,左祐将它从口袋中取出接通,听筒那头传来程向南略带紧张的声音:「小祐,你跑到哪里去了,我打了几十遍电话一直占线。」
左祐和程向南解释了现在的情况,白礼一再次走进房间,像位主厨似的放下两份意大利面,然后站回她原来的位置。
「哎呀,看来手机的信号恢复了。」文野端起其中一份意面,毫不客气,却动作优雅地吃了一口,「尝尝吧,小一的手艺很好哦。」
左祐犹豫地看了一眼那盘卖相完美的意面,握着手机仍维持本来的姿势。程向南向她证实了特殊行为小组以及文野身份的真实性,也正在赶来的路上,照理说她应该没有什么好顾虑的了。
文野说话虽然虚浮,但有一点是左祐无法否认的——方才在巷子里若不是白礼一在场,她也许真的会被击毙……以最坏的可能性来说。
以这种方式死去,也没有什么意义。
「虽然您说要委托程小姐决定,但我们认为部分交换条件还是应该和您谈。」文野以夸张的速度吃完自己盘中的食物,用手帕擦拭掉嘴角的酱汁,「有些东西卢教授不能给您,我们可以。」
资料被分成三个区域摆放在办公室正中椭圆形的桌面上,但很明显有两个区域里是其他案子。白礼一将桌子一侧放置的白板翻过来,上面除了刚遇害的那个工薪族,还有另外两个男人的照片。
「最初,重案组将这两起案件定为抢劫,事件发生的间隔最长为三个月。这名受害者是位上市公司的高管,在自己车内被抢走了钱包和手机。这是半年以前的事情。」
文野用马克笔在照片旁标出数字,并写上时间。
「第二名受害者,两个月以前被发现死在一间地下赌场对面的车辆废弃站,手表被拿走了。和第一名受害者不同的是,这名受害者无正经工作,是在输得精光之后被赶出赌场的,据说因为不肯拿那块表抵债还挨了一番打。然后就是您所知道的第三名受害者。」
「……」左祐来回看着白板上三人的概况,「为什么怀疑是同一人作案。」
「第一个案子很容易就被归为抢劫案了,因为从后面找到的被丢弃的钱包看来,凶手是拿走了钱包里所有的东西的,当时受害人刚取了些现金。
第二个案子,因为受害人已经身无分文,所以追债被定为最大的可能,目前在调查受害人的债主们,但是还没有收获。
这两个案子非常简单就被重案组定了性,根本没有经过我们的手。可就在前几天发生这第三起案子的时候,小一去卢教授那边拿尸检结果时偶然看到有位档案室的小科员送去的这两个尚未解决案件的报告,才发现一些相似之处。」
「尸检……」
「是的,即使伤口是不一样的凶器造成的,击打的位置和伤口的形成方向也大致能指明一点,那就是这三起案件的凶手都是有着相似身高的,左撇子女性。」文野将伤口的照片挑出来贴在白板上,「不过有一点,最初击打的伤口就非常深的只有最新的这起案件,也就是说……」
「她越来越肯定自己的这种行为了。」
左祐盯着白板上右下角那块充满裂纹的砖头的照片,蠕动嘴唇念出这一句来。
文野没有接话,放下马克笔坐在了身旁的椅子上。
暗示很明显,就目前的情况看来,「她」绝不是因为抢劫这些物质上的理由而杀人的,那不过是一个被警察误解而恰好形成的幌子罢了;而且哪怕单纯从时间也不难知道,凶手犯案的间隔越发短了。
这里并非终点……
「打断你们很抱歉。」位于白礼一身后那间办公室的门被粗鲁地拉开,一个体型瘦小的女孩坐在电脑椅上滑到门边,她一手还拿着刚刚被摘下的头戴式耳机,语气不佳地扭头看向圆桌这边的三人,「第四名受害者出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