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画上,是很怪异,甚至算得上扭曲的画面。
好几只扭摆的眼睛,扭曲的鼻子,断裂的五官,中间穿插着奇怪的线条跟颜色,乍一看是斑驳繁杂的复杂油画,红色的区块,白色的碎片,长长的舌头跟手指...像鬼一样。
颇有抽象派的意味,但仔细一看就能感觉到强烈的暗示性——它是活的,因为它本身画的也是活物。
是一个人?还是一个怪物?
边江并没有什么艺术的审美细胞,至少远不如助理跟张艺这类人的眼光独到,但恰恰因为他不是,而且他是警察。
一个从业多年的精英警长,他看到过太多张跟罪恶有关的面孔,也看到过太多被罪恶施害而痛苦的面孔,更知道那些痛苦的人是如何表达、压抑或者沉溺于这种情感的。
简舒她很特别。
她的过去跟现在是断裂的,而这幅画又恰恰是她在遗忘了那些记忆后新生的一个“简舒”画下的。
边江第一眼看到这幅画的时候,首要的念头就是——她到底是否失忆?
但这已经不重要了,边江带走了画,去查她当年回家的路。
她浑身都是水,在那个过程中,遭遇了什么?
是否有人能为她作证,证明她并无作案条件?
边江等人四处奔走,后来在傍晚时分的时候,边江忽然想起了简舒的作文,想起了她的行文风格。
她是一个十分内敛的人,但也长情,很容易被过去拖累,所以她会一再回到年幼最不堪的巷子,一遍一遍走着那条路。
可她不敢被别人知道,所以在作文里,她总会用外在的景观来简单描述...实则是因为情感无法寄托。
如果巷子那条路意味着她对亲情的诉求跟痛苦,那她最后一次回家那条路很可能跟林洋有关,因为当时的她已经对亲情绝望,更多是对林洋的情感寄托。
痛苦,怀念,后悔。
那这次她回家的路一定是按她曾经跟林洋一起走过的。
一条可以避开所有他们认识的人,又开阔安全的路——两人都很害怕被他人堵截跟侵害,一定不会走偏僻的路。
现在早已没了当年的监控,何况那是监控也不普及,边江他们的调查渠道有限,但边江调来了资料,很快找到了一条新区建设的路线——连着市区图书馆跟简舒回家路线的路。
而恰好这条路上有一个新开发的人工湖,因为是重点建设项目,资料还是有的,边江翻看当时的官方照片,看到了湖边还有一个看守室。
等边江找到当年的看守人已是六点时分了,对方这些年自然早就不在那个岗位上,面对边江询问,一时也想不起来。
毕竟谁会记得五年前有没有一个高中女生走过那个人工湖哦。
不过...
“不过我记得那段时间发生一件事。”
边江眼睛一亮,“什么事?”
“当时有个高中小女生早恋,想不开,跳河了,如果不是有人救上她,她就死了,我不知道你说的人是不是她。”
“这件事在我们这边闹得还不小,我还差点被撸掉了职位呢,毕竟工程容不得这样的事发生,影响很不好。”
简舒当时跳河自杀了?
边江询问具体的细节,还问有没有留下信息跟资料。
“这个真没有,我知道后赶过去的时候人都已经走了,只有一些看客围着说,我才知道这件事,我这看守室在这边,她跳的地方在另一端,压根看不见,不然我也肯定救人啊,你说是吧。不过当时不少人都说那女孩命好,遇上勇于助人的好心人,不过后来女孩走了,那好心人也不肯留下姓名。”
边江只能作罢,但也有了一点线索——寻找那个好心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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羁押室内,简舒光着脚坐在床板上,单手撑着额侧,既没有睡意,也没有面对这等境地的恐慌,她是冷漠而平静的。
哪怕她明知道外面有很多人在为她奔走,担心以及努力。
她都像是一块冰,不肯融化。
边江连夜回到了警局,本来想二次审讯,但看了看监控里的画面,还是放弃了。
她需要一个睡眠,一个让此刻冰冷的她暂时消失的睡眠。
而后边江又去看了周川的监控。
他们的策略是先审简舒,放着周川不管,因为边江沉淀此人的心理防线——这人是不可能暴露破绽给他们的,唯一的破绽一定跟林洋有关。
而跟林洋有关的只能是简舒。
所以边江也给了他一夜时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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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日,沈意等人开车前往警局的时候,阳光已经洒进了审讯室的天窗。
一缕光落在桌子上,但不管是坐在这头的简舒,还是坐在那头的边江都没有特意接触它。
边江的眼底都是乌青的,胡茬也没整理,看着很狼狈疲倦,简舒忽然皱眉,避开了对方的目光,手指也无意识揪着其实剪得圆润干净的指甲。
“这幅画,你记得吗?”
边江开门见山。
简舒看到了画,神色不变,“记得,我的。”
“你是否明白它?”
“我画的,当然明白。”
“我觉得你不明白。”
边江说道,简舒这才重新看向他,表情有些微妙,“比如?”
“这上面看似是一个怪物,实则是三个人,你最恨的三个人。”
“这个...舌头跟手,意味着欲跟侵犯,是你最厌恶的人,所以你将他的五官画得最为可怖跟残缺,而他的眼睛里也没有眼珠,说明你不愿意与他对视,连看一眼都不愿意,但有说明你从骨子里畏惧他,他是你最终的噩梦,可他的手掌周围又散落了一些颜色斑斓的圆圈...那是糖果,他带你玩过很多地方,在很多人面前充当你父亲的角色,你曾真的将他视为你的父亲,从他那得到了你梦寐以求的照顾跟安全感,可一切都被摧毁了。”
边江的语气特别冷酷,毫无往日的体贴,好像故意撕裂出她过去的不堪,小A忍不住观察简舒,一来就发大招,她受得住吗?
却发现这人很冷漠,没有什么反应。
比昨天第一次审讯还平静。
一夜过去,她可能还完善了自己的谎言——因为她的目的很明确。
“而这张脸是最完好的,只是线条单一,你好像只是把她的轮廓画出来了,对五官却十分模糊,甚至连口鼻都没有画,一双眼睛也很麻木,好像没有焦距,那是因为你已经无法看清她的脸——你找不到曾经的罗美娟,也就是你的妈妈,因为她已被金钱腐蚀,不再是那个与你相依为命的亲人,而她的眼睛没有焦距,是因为你看出她的眼里已没有你。你觉得很痛苦,但你又不忍伤害她,所以在这三张脸里面,你对她留存的情绪最淡。”
“最后这张脸。”
边江看向简舒,“他喜欢摄影,所以这些一重一重的方框曲线是拍摄的隐意,但也是你最痛恨的,所以你让整张画都被内部交叉的线条割裂,那是因为你想让他拍摄的一切都破碎掉...可你把他的五官人面容画得最为清晰,不单单因为他还活着,不是因为你已经看清了他,而是因为你不懂他。”
“你不懂他为何要做那些事,为何要让你如此痛苦。”
“所以你竭力把他画清楚,却不对他个人投以任何情感,不管是怨恨,还是在意,都没有,你明白对他最大的报复就是漠然。”
简舒:“所以呢?边警官说这些的目的是什么?”
她问的时候也在判断他的用意,她不确定他查到了多少,是否会推翻她的认罪。
边江:“你说你记起了一切,确定自己毒杀了简东城跟罗美娟,对吧。”
“是。”
“如果你想起了一切,就一定不会留着这幅画,因为这幅画的初衷是你当时刚失忆时的状态——你忘记了过去记忆,但你继承了对他们的情感,比如你看到他们的照片会厌恶,痛苦,却不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所以你看着自己无意识画出来的画,很好奇。因为好奇,所以你留着它,甚至没有锁起来,也会给别人看,那是因为你在企图通过别人来满足你的好奇,以此窥探你自己的过去。但现在,你如果真的恢复了所有的记忆,那么你会愤怒,愤怒自己遭遇的一切,如同你承认的对他们因为怨恨而毒杀,你为什么还要留下这样一幅画以此证明你对他们的情感如此激烈,如此在意?这等于背叛你毒杀他们的初衷,从而暴露你的脆弱。”
“简舒,你从来都不是一个矛盾的人,恨就是恨,爱就是爱,如果矛盾了,你不会表现出来,就好像你对林洋都掩盖了自己内心的情感,你的性格注定了这一切。”
“所以,你在撒谎。”
面对这样直入灵魂深处的指控,小A几乎以为简舒会丢盔卸甲,但她没有太大的波澜,只是手指的动作停顿了下,纤细的脖颈似乎因为深深的一个呼吸而动了咽喉,然后,她平静了。
平静看着边江,她说:“也许吧,但我记得凶杀的过程不就行了吗?其他的,也无关紧要了。”
好轻描淡写的语气。
边江:“是吗?是无关紧要,那你再回答我一个更无关紧要的问题——你那天浑身湿透,是怎么回事?”
这次,简舒无需隐藏什么,因为她的思维的确有一会停顿。
她在思考,从边江的意图去反推——他怀疑毒药在她身上,而她落水了,所以毒药就无效了?若是如此,她的确没有毒杀作案的条件。
而他能从这个方面去查她,甚至如此自信来反问她,说明他很可能知道找到了她当年回家路上的事。
还有目击者?
不妙的是她自己反而对这一块毫无记忆。
这很不妙,因为她的确确定那毒药当时无效了,她回家后,身上没有毒药。
垂眸,简舒沉声道:“可能我当时还是有些犹豫的,很痛苦,所以想过自杀,但后来我醒悟了,又放弃了,可身上已经湿透。还好毒药被我装进了防水的袋子里,因为外套都湿透了,我就把它扔了,把它放进了裤兜里。”
她看过自己回家路上的照片,所以确定她当时的穿着条件,提前补了漏洞。
小A都想给她鼓掌了。
这人反应是真的快,这都能编回来,而且滴水不漏。
边江却不慌,长腿细腰坐在了靠她这边的审问桌一边,俯视着对她说:“是吗?那你肯定记错了。”
“跳河的人不是你,是另一个高中女生,而你是跳下去救她的。”
“而你的外套之所以不见了,是因为你出水后,发现那女生的衣服都湿透了,走光,你就把外套脱下罩在她的身上。”
“因为骨子里,你很避讳这种隐私,不希望其他女生被别人窥探到这些...”
“但在此之前,那女孩还记得,她说你曾经摸过衣服找东西,没找到,后来就把衣服给了她...对吗?”
“因为它被水流冲走了。”
边江递过来一杯水,轻轻对她说:“活在地狱,但心里装着天使的人当不了魔鬼。”
警局找到了人,对方还记得,没有像一些狼心狗肺的被救者一样否认一切,事实上,寻找的过程很容易,因为对方家人后来也主动找过她。
但他们并不知道她在离开后遭遇了什么。
人间是破碎的,每个人都活在破碎的孤岛上,有些人抱团,因此能触摸到温暖,而有些人不是。
她孤独。
“简舒,这也是我们想要救你的唯一原因。”
“不仅仅因为我们是警察。”
小A忽然有点想哭,不知为何。
因为她想到了对面这个坐在审讯室里的女子,精致如上好的瓷器,不可触碰,易碎似的。
但她当年怀着怎样的心态走过那条路?
兜里揣着毒药,一心想着毒杀自己最亲近的人,但她却在遇上了他人凶险时义无反顾跳下了湖去救人。
毒药被水冲走了,她把人救到了人间,发现毒药没了,一定很茫然,可最后还是重新走上回到地狱的路。
也许那时,她没有感觉到自己被救赎,反而陷入了更大的悲伤。
她什么都做不了。
救不了任何人,也杀不了任何人,连恨都那么犹豫而痛苦。
就好像宿命。
她注定要回到那个怪物房子里。
然后...死在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