向瑾瑜缓缓脱去衣物。
他坐在助步器的板凳上,已将裤子剥去,两条修长的腿踩在地面,水滴沿大腿内侧滴落,渗入趾缝。
随着动作,他的肩胛骨延展,后背瘦削光滑,劲瘦的身材像蛇身,柔弱只是表象,潜藏的劲力足以将人绞死,同玫瑰一样,是带刺的美丽。
他捋了把脸,水滴卷过耳蜗,从耳垂滴落。
他耳尖一动,对面的隔间里进了一个人。
他第一反应是萧戟绝,但右手边的磨砂玻璃板人影还在,向瑾瑜想回头看,但身后很快传出声音。
“人生最享受的三个瞬间:吃饭、睡觉,以及洗澡。”窸窸窣窣的声音后,是淋浴头打开的声音,“谢尔盖先生不来真是太可惜了。”
向瑾瑜清楚地看见,磨砂玻璃板后的人影一顿,动作放慢起来。
金俊赫的衣物堆叠在隔板上,虽然个子矮小,但肌肉结实,不亏为常年运动的人,他大大咧咧地冲洗自己的身体,想来就算没有隔板,也不会在意。
温热的水划过眼睑,引得向瑾瑜眯起眼,在模糊的视线中,他视线一凝。
——金俊赫后腰的位置,有一道伤疤。
伤疤呈红色,长约三到四公分,看起来像刀伤,在他黝黑的皮肤上格外显眼。
若金俊赫是玩家,向瑾瑜会礼貌地转移视线,可金俊赫是NPC。
NPC应当起推动剧情发布任务的作用,这枚疤痕必有其存在的意义。
若有所思间,金俊赫转过了头。
许是向瑾瑜这边的水声许久没有变化,亦或金俊赫天生对视线敏感,向瑾瑜再要转头已经来不及,金俊赫恰好捕捉他偷窥的视线。
金俊赫没有丝毫不自在,他露齿一笑:“怎么,羡慕哥的身材?”
说着,他手臂发力,上臂肌肉鼓起,像个巨型肉瘤,他沾沾自喜,甚至想转一圈展示给向瑾瑜,但视线触及向瑾瑜隔壁,他收敛了炫耀的打算,掩饰似的把水往自己身上泼。
随着金俊赫的动作,向瑾瑜又捕捉到一处细节。
——金俊赫的右上腹部,也有一道疤痕。
两处疤痕一前一后,就像一把长刀捅穿他的身体,但这不可能。
后腰处的疤痕显然为垂直刺入的刀伤,而右上腹部的位置则斜斜拉了一条,更像手术的痕迹。
察觉向瑾瑜的视线,金俊赫往疤痕上瞥了眼。
向瑾瑜直截了当道:“你这个伤疤……是做了手术?能问下具体情况么?”
金俊赫捧了水往疤痕上擦,他道:“没啥不能说的,只是有点丢人。”
他捋了把头发:“俗话说‘病从口入’,这道理真是一点儿没错,知道都知道,做不做是另一回事;我大口吃饭大口喝酒,结果不知不觉把病毒也吃了下去,得了病毒性肝炎。”
向瑾瑜意外地扬起眉。
他道:“腹部的右上位置,是做了肝移植手术吧。”
“没错。”金俊赫随意道,“两年前的事了。”
向瑾瑜把胳膊放水下冲,他用肥皂在皮肤上胡乱蹭两下,眼珠一转。
“肝移植手术很吃钱。”他道,“而且病毒性肝炎会传染,你们那会儿的日子一定不好过。”
金俊赫道:“你还挺懂——手术费不成问题,至于传染……呵,俊允那小子防我和防老虎似的,看都不看我一眼,呵呵,这病又不通过视线传播,下水也没见他那么胆小。”
向瑾瑜扶着自己的右腿,使其折起,又拿肥皂搓着小腿。
他道:“那你背后的伤呢?”
金俊赫:“嗯?”
向瑾瑜往自己的后背指了下:“看上去刚拆线,当导游那么多灾多难?”
他想了想,假模假样道:“现在洗澡没问题?刚拆线不能碰水。”
金俊赫无所谓地耸肩:“一星期就能碰,只是需要静养而已。”
“至于背后这个……”金俊赫向后看了眼,冲他神秘一笑,“伤疤是男人的勋章嘛——顺便一提,再不快洗,一小时就到了。”
向瑾瑜朝隔板玻璃一看,隔壁人已经消失。
浴室里不知何时只剩他和金俊赫,他动作的确得快些。
十分钟后,他裹上浴袍,趿着拖鞋走入按摩室。
金俊赫背后的新鲜伤口在脑中挥之不去,他思忖着进门,终于被熏香分去注意。
萧戟绝与他穿着同样的衣服,又在例行巡查,随着浴室门的开合,光线明亮一瞬,他的视线从香薰划过,最终落在向瑾瑜身上。
浴袍开口大,加上向瑾瑜无法正常行走,他取过腋拐助行器,随着动作的拉扯,左侧领口向下坠,一片锁骨若隐若现。
锁骨上方是纤细的脖颈,水滴从发尖滴落,沿颈线向下滚动,留下湿湿的轨迹,如同通往密林的小道,让人浮想联翩。
萧戟绝面无表情地转移视线。
向瑾瑜很多行为都不像男人。
要说女人,那也不像,他既无媚态也无柔软,阴阳无法丈量他。
他的长相堪称温和,单看皮相,就像冬天喝下热开水,寡味却舒适,任何人都会轻易地灌下这口水,谁会认为温吞吞的热水有毒呢?
然而,当他们放下警惕,让这杯水进入食管,落入胃里,一切脱离控制。
向瑾瑜开始肆无忌惮,他自由地散发毒素,仍由它们从神经蔓延。
他是一粒毒.药,囊壳充满蛊惑,内里狠如鸠.毒。
即便如此,依旧有大量人前赴后继地吞噬这粒药,比如凯斯,比如谢尔盖。
一道敲门声打断萧戟绝的思考。
两位技师果然一小时后走进来,她们依旧小心翼翼的模样,各捧一只木盒,里面装满了瓶瓶罐罐。
缄默无言中,叫崔智善的技师走到向瑾瑜身旁,另一位去了萧戟绝那边,全程没有丝毫对话,默默做自己的事。
没多久,向瑾瑜便感觉后背一凉,浴袍被掀开一块儿,冰冷的精油如冬天的霜雪落在脊背,啫喱状的液体推抹开,不一会儿,有劲的手在背上按摩起来。
向瑾瑜太阳穴突突跳,他不习惯将后背暴露给别人,更不习惯别人在他身上动来动去,可现在的境地不容他多想,因为萧戟绝就在对面。
按摩室的床头对头,向瑾瑜觉得非常不合理,这意味两位客人需要面对面,看着对方被按。
不知何处,突然传出颂钵的声响,如池中涟漪,一圈圈荡漾,仿佛天地共振,让他融入自然,向瑾瑜紧绷的神经果然松弛片刻。
向瑾瑜知道,这叫AS.MR,可以理解为声音疗法,通过独特的声音频率,使人体内部的不安因子平静,这家SPA店果然待客极佳。
乐声悠扬,灯光晦暗,一时只剩精油推开的水声,两人被迫看着对方赤.裸身子,被另一双手按压。
萧戟绝一声不吭,对音乐和按摩置若罔闻。
他抬眼看向对面。
向瑾瑜不知被按到哪里,面部不自在地抽搐,极快平复,但紧抿的唇和微皱的眉足以彰显他在隐忍。
向瑾瑜这样的表情极少见,以至于萧戟绝看了好一会儿。
有力的手离开腰部,终于来到大腿。
先是左腿,向瑾瑜闻见阵阵清香,不知来自自己还是萧戟绝,他注意到床边的木盒,两边打开的都是深褐半透明瓶子,上面画有一朵玫瑰,现在他和萧戟绝都散发着玫瑰的气味。
终于按到右腿,向瑾瑜特地留意,他注意到,按他的技师在触上右腿时明显一顿,似是有所发现。
他坐着轮椅来,所以技师理所当然会认为他双腿残疾,然而,这一按便会发觉,经常行走的左腿比悬空的右腿更紧致。
技师手法熟练,想必按过很多人,所以经验丰富,再来,他这两腿紧致程度相差太多,所以才会有那一顿。
向瑾瑜心里分析得明明白白,然而,崔智善保持沉默,她只当什么都没发现,继续按了下去。
“先生。”
对面的技师发声,她垂着眼,礼貌地指了下萧戟绝头顶。
“可以把帽子摘下么?我需要为您按摩脸部。”
萧戟绝朝向瑾瑜看了一眼。
方维的话浮现耳边,萧戟绝一定又在在意额间的黑蛇。
黑蛇是罪恶的痕迹,罪恶到无人愿洗,与其说是刺青,不如说是疤痕。
——一枚一辈子的疤痕。
所以萧戟绝才会在向瑾瑜揭下帽子时大发雷霆,向瑾瑜相信,普通人的看法无法左右萧戟绝,这枚黑蛇对他来说一定另有含义。
这个含义对萧戟绝来说一定极为深刻,亦或极为耻辱,以至于他要无时无刻地遮掩,将自己打扮成偷偷摸摸的模样。
出乎向瑾瑜意料,萧戟绝捏住帽檐,将帽子摘下。
雄俊的眉眼又一次暴露在向瑾瑜的视线中,这次不同以往,并非一瞬的惊艳,通过萧戟绝的默认,他可以细细研磨。
对面技师为萧戟绝的配合道了声谢,继而准备接下来的程序。
向瑾瑜突然意识到,他们二人头一回坦诚相见。
他们脸上终于没有任何伪装,萧戟绝坦荡展露刺青,向瑾瑜大方展示瘸腿,忽略对方若有似无的打量,两人第一次达成共处。
共处的滋味儿很奇妙,唯一具有威胁的萧戟绝气势放弱,加之昏暗的氛围,向瑾瑜昏昏欲睡。
然而,下一秒,向瑾瑜大惊失色。
对面的技师,蓦地拿起一把刀,抵在萧戟绝脖子上。
萧戟绝闭着眼,没有丝毫动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