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刀用银白色金属制成,刀锋相比普通刀具,要钝上许多,顶端也并非尖锐的三角尖,竟有一个指头的宽度,让人不禁怀疑,这种刀真的能杀人么?
向瑾瑜眼睁睁看着,小巧的刀具在技师手里轻巧一转,刀锋变作刀面,就像涂奶油般,将剃须膏抹在萧戟绝下巴。
原来只是剃须。
向瑾瑜松了口气,不免为自己的多疑懊恼,很快,他也在崔智善的指导下翻身,哪怕他并没有胡须,也依旧被抹上剃须膏,崔智善拿着刀,如同雕刻艺术品,小心翼翼地为他刮去泡沫。
那刀竟作两用,侧边呈圆滑状,指宽的那侧收拢,较为锋利,崔智善大部分时候用钝端刮泡沫,时不时用锋利端铲细小胡须。
这精巧的小玩意儿倒少见,在向瑾瑜储存常识的记忆器中,现实里刮胡子是用塑料柄的小刀片,一不小心就会刮破皮,这里的刮胡刀之所以如此设计,是为了与古雅氛围更加契合吧。
尽管知道刀作剃须用,向瑾瑜依旧无法安心,那锋利端可以轻易划开他的脖子,就算手无缚鸡之力,例如眼前的女人,也可以轻松杀死他。
“你们……”
一道女声蓦地打破按摩室的寂静。
向瑾瑜本就警惕,就像发现异常的夜猫,蓦地犀利地盯住崔智善,后者吓得手一抖,堪堪握住刀柄。
崔智善抿着唇,从宽大的坎肩领中,隐隐望见似有若无的胸脯曲线。
她的声音干涩,似有难言之隐,最终还是踟蹰开口。
“冒昧问一下,你们的导游……是俊允么?”
她的眼神闪躲,手上工作依旧细致,时不时朝对面的技师瞄一眼,似乎胆怯对方喝止她问话。
对面技师依旧细致地工作,只是略带警告地抬眼瞥她,但没做声。
崔智善低着头,紧抿住唇。
——一个胆小的女人。
向瑾瑜容颜舒展,摆出温和的笑意。
“金俊允?是身上有伤的那位吗?”
崔智善眼睫微动:“不,他没有伤……”
虽然表情迟疑,但语气却很坚定。
“诶?没有吗?”向瑾瑜故作惊讶,“我在浴室明明看到导游腹部和后背各有一道伤。”
闻言,崔智善叹了口气。
“看来不是。”她低低道,“他们两兄弟换着接活,你看到的是金俊赫。”
“哦。”向瑾瑜若有所思地点点头,随即,他话锋一转,好奇道,“你怎么知道金俊赫身上有伤?”
崔智善一愣:“嗯?”
向瑾瑜道:“我提到腹部后背的伤口时,你没有惊讶,反而很坚定地说那是金俊赫;另外,你也知道金俊允的身上没有伤,为什么?”
对面,萧戟绝半睁开眼,默不作声。
“不、不是,我没有……”
“没有什么?”
向瑾瑜语气温和,态度却不容置疑。
崔智善深吸口气,她道:“他们经常光顾,我恰巧接待过他们。”
接待过,所以她在按摩时看见他们的裸.体,由此知道金俊允无伤,金俊赫有伤。
或许他们会在按摩过程中聊天,如此崔智善知道他俩的工作也不足为奇。
向瑾瑜撇了下嘴,略感遗憾。
“实际上。”崔智善道,“我经常去他们的潜水店打下手,相比SPA店的其他技师,他们和我更熟络些,所以每次才会点我吧。”
“打下手?你也会潜水?”
“不,我不会。俊允以前教过我,但我很害怕下水,我小时候差点被水淹死。”
向瑾瑜露出同情的神色,他放软语气,循循善诱。
“我小时候也差点死在水里,我的父母不太管我。”这段当然是胡诌,向瑾瑜真情实感道,“你呢?”
崔智善抿唇笑了下,这个笑有些凄惨,白白的面孔像孤月,显得十分落寞。
“我父亲酗酒,母亲很早去世,我带着年幼的弟弟四处流离,最终定居在这个岛上,我什么都不会,恰巧这儿的老板急需招人,看我年轻便把我招去,训练一个月就急急忙忙上工,没想到能做到现在。”
“啊,抱歉。”崔智善松开向瑾瑜的腿,“我弄疼你了么?”
向瑾瑜紧绷着脸,他刚才右腿抽搐了一下:“右膝盖有点刺痛。”
崔智善疑惑道:“可我按的是左腿。”
“没事,你继续说吧。”向瑾瑜现在对崔智善的经历更感兴趣,他道,“当时你几岁?”
崔智善道:“进岛在三年前,我18,弟弟8岁。”
向瑾瑜睁大眼:“只有十八岁,不仅要养活自己,还要带个孩子,太不容易了。”
崔智善摇头:“只要习惯,一切都好。”
说到这儿,两人静默一阵,萧戟绝再次闭上眼睛。
向瑾瑜突然道:“那你弟弟呢?现在11岁,稍微懂事点了吧。”
“应该是。”崔智善笑得凄惨,“他一定是个懂事的孩子,前提是他还在。”
崔智善按摩的动作突然加大力度,试图把注意力集中在工作上。
“抱歉。”
“没事的。”
崔智善今年明明二十一岁,言行举止处处透有中年女人的沧桑,她的那双手,因为日日涂抹精油的缘故,甚至比脸还要光洁,那是她吃饭的保障。
“我的弟弟叫崔智亮,他是个小英雄。”崔智善微微笑道,“他为了救其他小生命而死,失去呼吸时,内心依旧纯洁。”
“你的内心也很纯洁。”向瑾瑜道,“我从未见过眼神像你这样清澈的女性。”
崔智善被逗笑了:“那你身边一定没多少女人。”
崔智善抹上新的精油,将手每个角落都抹上滑腻的液体,随后来到床头。
她背对萧戟绝,俯低正对向瑾瑜,已下颏为起点,手掌轻缓地朝两颊上推。
向瑾瑜随着动作闭上眼,很快睁开,刚巧对上崔智善凝视他出神的双眸。
“你的眼睛和智亮很像。”崔智善呢喃道,“看上去都很善良。”
“善良”一词用来形容眼睛着实不贴切,但向瑾瑜明白崔智善的意思,崔智亮在她心中是无暇的存在,至于自己,只是在发呆而已。
崔智善目光盈盈,她第二次瞥向对面的技师,柔弱的女人眉头收紧,在第三回捋向瑾瑜的脸颊时,终于下定决心,薄唇轻启。
“潜水,不要去。”
向瑾瑜放空的双眸汇集光彩,倏地凝神。
崔智善认真地看着他。
“四十四号。”对面的技师严肃道,“服务期间不要说话,你说得太多了。”
崔智善低声快速道:“挽风岛无人问津,都是有原因的。”
她道:“不要将生命耗在无意义的事情上。”
“四十四号,崔智善!”技师加重语气,“你知道你的行为被老板知道,会有什么后果么?”
崔智善意味深长地看了向瑾瑜一眼,不再说话。
SPA在缄默之下结束。
“欢迎下次光临。”
在欢送声中,观光车披着夜色远去。
回去的车上大家都安静不少,衣物服帖地穿着,脸上很光润,许是夜深,少部分人打起瞌睡,向瑾瑜仍望着路过的风景,倾听海浪的阵阵潮声,若有所思。
下车时,他注意到,金俊赫小声对金俊允说了什么,后者看起来相当不赞同,冲对方摇头,表示不愿。
萧戟绝推着向瑾瑜落在人群后,无需多言,萧戟绝从后绕观光车,藏在灌木丛后,两人都对导游兄弟好奇。
“给我,我不会去很久的。”这是金俊赫的声音。
“不行。”金俊允拒绝道,“那个地方又吵又乱,有什么好去的?”
“你担心我,还是担心钱?”金俊赫冷笑道,“瞧你那点小心眼,钱赚来不花,难道用来擦屁股?更何况现在不缺钱。”
“不缺钱?我们不缺钱是因为什么,你心里没数?”金俊允语气加急,只是依旧压低音量,这样显得他不够坚定。
“哥,我们在做的事是错的。”
“错的?”
金俊赫睁大眼,三两血丝从眼角蔓延,他面有愠色,像京剧里的花脸。
“哦,错的。”金俊赫点点头,直勾勾盯住金俊允,“没错,就像杀人、放火、抢劫,我们在做错事,那又如何?”
金俊允胆战心惊。
“我是好人的时候,得了肝炎,四处借钱,践踏脸面,尊严扫地,身受皮.肉之苦,每天恨不得去死!上天不会因为你是好人就垂怜你,也不会因为你是坏人而鄙视你。”
金俊赫面露疯狂之色:“当我成为坏人,我治好了病,潜水店重新运作,有人打杂,生活变得轻松,甚至……我还拥有了一个年轻美貌的妻子。”
说到后半句时,金俊允脸色一下铁青。
金俊赫嘲弄地睨着他,不知是故意还是怎地,他慢吞吞地摩挲着无名指上的银戒,装模作样地放在月光下观赏。
“有了钱,有了女人,生活顺畅得不可思议,也许那场病是我人生的难关,熬过那会儿,就能获得胜利。”金俊赫道,“唯一可惜的是,我们一直没个孩子,每天听那些闲话,我也会生气。”
金俊允握紧了拳,钥匙被他握得咯噔响。
金俊赫突然笑了:“你猜我怎么做?”
金俊允沉着脸:“不知道。”
金俊赫道:“努力才有回报,所以我一旦有空,就在那个女人身上耕种,哪怕她眼底青黑,哪怕她泪流满面,我也不会停。”
他“咯咯”笑了起来,笑容如同大男孩儿,洁白的牙像惨白的月光,这个笑寒得刺骨。
“觉得她可怜吗?我一点都不觉得,她该感到荣幸,一个孤零零的女人,是我给了她家,她侍奉自己的男人,有什么错?流言蜚语的出现,不也是她的错么?”
金俊允眼睛血红,他低哑地嘶吼一声,悲怆的嗓音夹杂哭腔,不受控制向对方挥拳。
金俊赫上臂一挡,反手握住手腕,向后一扭!
只听一击脆响,金俊允压抑痛呼,嘴唇疼得咬出血。
钥匙从摊开的手掌滑落,被金俊赫抓起,放入裤兜。
他道:“有你这个没用的弟弟,真丢人呐。”
金俊赫轻松跳下车,朝停靠的自行车走去。
他回头道:“好好招待这群贵公子贵小姐,这样能为你的小情人减少负担。”
金俊赫骑着自行车,走了。
金俊允再也忍不住,他伏在方向盘上,失声痛哭。
向瑾瑜远眺金俊赫离去的方向。
半晌,他嘴一咧,突然笑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