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戟绝与向瑾瑜两人偷偷跟在金俊赫身后。
他的目的地离扎堆的建筑群极远,似在岛上一处临海位置。
离得近些,终于望见光亮,那光不似店内的白炽灯那般明亮,反倒如影子左右摇曳,再近些才发现,光源根本不是灯,而是火焰。
木棍燃着火,围出一块空旷的地皮。
地皮内是片平地,若非特意围出,与外界并无两样,但此刻,这块地是附近最扎眼的存在,因为它的四周聚集大批的人。
沸反盈天,鼓吹喧阗得足以将天穹掀破,喧闹的叫好与锣声几乎将耳膜撕裂,空地外,众多人举着纸条,冲空地内嘶吼,他们挪着肥硕的身子往里挤,情绪高昂得如同清晨打鸣的鸡,发出的声音却比鸡还嘹亮。
“他们在做什么?”向瑾瑜眯眼道。
向瑾瑜坐着,视线恰好被众人挡住,而萧戟绝站立,个子极高,这一眺望,望得很远。
萧戟绝道:“斗狗。”
场内,两条狗正在厮杀。
一条头部呈石板状,腱子肉瓷实,是比特犬,另一条是土佐斗犬,身上已血迹斑斑,几次站立都不稳,尽管如此,依旧凶狠地瞪住对方,哈喇子直往下落。
一声锣响,两只狗宛若注射兴奋剂,猛地爆发惊人力量,比特犬凶猛地从土佐斗犬身上撕下一块肉,引得人群一阵叫好,土佐斗犬发出呜咽声,那群人又紧跟着哄堂大笑。
“胜负已定啊。”
向瑾瑜冲一旁看去,只见金俊赫环臂悠然道,他的对面是一个极瘦的男人,衣服像穿在骨架上,空落落地往下垂,他的脸像干瘪的红薯干,眼睛又小又圆,像只杜宾犬。
“红薯干”粲然一笑,他道:“金导游又来啦,别担心,半小时后还有一场。”
此时,第二声锣响,场内已分出胜负。
在一片叫好叫衰的声音中,一个身穿防护服的人走了进去,他提了一个盆和一只垃圾袋,就见他将盆放在比特犬面前,后者当即埋入盆中大快朵颐,仿佛饿了几年,而战败的土佐斗犬则没那么好运,塑料摩擦声响起,它的尸体被丢进垃圾袋。
“特么的!”
一个肥硕的男人挤开众人,他抬起粗壮的腿,一脚踹在垃圾袋上。
“死狗!臭狗!特么的把老子吃饭钱输光了,去死!去死!”
有一就有二,在肥硕男人后,黑色垃圾袋上一连出现数只脚,那些人有的穿着皮靴,有的穿着布鞋,也有穿着人字拖的,此时不分贵贱,都将怒气肆意撒泼在狗的尸体上。
“好了好了。”
“红薯干”凭借身材优势挤入人群,他点头哈腰,讨好地笑着。
“各位不要激动,狗的尸体交给我们处理,大家在休息区整顿一下,下一场在半小时后,抓紧时间押票呐。”
几人的不满暂且转移,他们朝“红薯干”怒目而视,经过足足一刻钟的争论和安抚,这股怒火才平息,“红薯干”擦着汗,回到金俊赫身旁。
金俊赫笑道:“贤哥,你业务水平没前任老板高哇,老板应付这状况有两把刷子——啧啧啧,看你这汗流的,有那么吓人?”
“红薯干”,也就是贤哥,白了他一眼:“你试试就知道,那群人的几磅肉可不是白长的,万一抡过来,就算是你也得被他们抡死。”
金俊赫哈哈大笑。
贤哥睨了他一眼,有些不屑,他左手托着右臂弯,右手在脸旁轻扇。
“打下手可比当老板轻松多了。”他道,“你说好端端的,老板怎么就死了呢。”
闻言,向瑾瑜眉毛一扬,他看了眼萧戟绝,后者正藏身树后,神情专注,侧耳倾听。
“听说他死在床上。”金俊赫露出嫌恶的笑,“老板风流成性,大概不小心把哪个女人肚子搞大,被捅死了吧。”
锣声再次响起,原本分散的人群纷纷向场地聚集。
场地两道门外,两只新的狗正发出低吼,如饿狼般盯着对面,好像没有栓绳,下一秒就会将对方啃食殆尽。
“女人啊,不就像这狗?”金俊赫感叹道,“她们总是很饿,总是不满足,没有拴住她们的绳,就会到外面偷吃。”
“怎么,被绿了?”
“不想说,别问了。”
金俊赫张望一番:“诶,小黑呢,好久没看见它。”
贤哥反应了一会儿:“哦,那条纽波利顿——别给狗瞎起名,人家叫3826。”
他摸出一盒烟,拿出一根叼在嘴里,又拿出一根递给金俊赫,随即掏出打火机。
“老板出事那会儿,狗笼被人开了。”贤哥把烟含嘴里,皱着眉唆了一口,烟从唇缝里钻出。
“狗跑出来好几条,包括你的小黑,找回来一半,还有一半在岛上,老板当时气疯了。”
“还有一半没找到?”金俊赫大声道,“那不成,多不安全,这狗会咬人吧。”
“可不,好几家小孩儿都被咬了,现在小孩儿大晚上不让出门。”贤哥笑了声,“正好省了我的事,不用哄那些赌狗的小屁孩回家。”
锣声再一次响起,金俊赫也不闲聊了,他压了钱放在其中一只铜盘里,接着和贤哥聊起赌狗的事儿来。
两只狗已就位,向瑾瑜对此颇感兴趣,偏偏不待他看清,萧戟绝推着轮椅便往回走。
“不再看看?”
向瑾瑜依着椅背,头向后仰,从他的角度只能看见萧戟绝凌厉的下巴线条。
萧戟绝道:“不想看。”
向瑾瑜点点头。
他们沿着来路返回,想必众人已经歇下,待回到双人房里,他们将在一个房间共处一晚。
挽风岛的夜晚很静,萧戟绝推着向瑾瑜,不快不慢,从容不迫,带着潮气的风拂在面孔,竟意外舒适,不用麻烦地拄拐行走,颇有养老的感觉。
“你住在哪里?”向瑾瑜突然道。
萧戟绝垂眸注视说话人的头顶。
向瑾瑜道:“你问了我的住址,我心心念念地等你,你却没来。”
萧戟绝道:“如果我需要你,会来找的。”
“哦?”向瑾瑜感兴趣道,“那你要我的地址,意思是之后会需要我?闻名遐迩的贩徒先生要我一个残疾人做什么?”
他咂摸半晌,故意恶心对方:“做男宠?需要我侍奉你?”
他道:“没问题啊,只要给钱就行。”
向瑾瑜这番话说出来毫不羞耻,只要能让萧戟绝产生一丁点儿反胃的情绪,他就开心,真不知这幼稚心态什么时候形成。
萧戟绝对向瑾瑜的调戏置若罔闻,这让向瑾瑜不悦,然而,萧戟绝接下来的话短暂地分去注意。
他道:“你该祈祷,永远不要有我需要你的那一天。”
向瑾瑜握住轮子,使轮椅强制停下。
他整个身子转过来:“什么意思?”
可萧戟绝既没解释,也没多说什么。
他只是仰着头,定定地看着上方。
向瑾瑜朝他看的方向仰起头。
萧戟绝道:“那根树枝被人踩断了。”
夜空被枝繁叶茂的树丛挡得密实,在幽静的小道上,树枝将小路整个笼罩其中,一抬头,入目几百根树枝。
向瑾瑜一眼锁定最为异常的那根。
踩断的树枝呈九十度悬垂,靠着坚韧的树皮危险地悬吊,断裂处没有腐朽的痕迹,它本是根健康的树枝,奈何被外力折断。
树皮被扯出长长一条,这根树枝似乎垂吊已久,只是一直没有人管,如同水上的浮标,飘荡空中,无人管理。
向瑾瑜眯了眯眼:“我们现在的位置离斗狗场很近,这棵树就在小路边……”
他喃喃着,渐渐没声。
犹如惊雷劈落,一刹那,向瑾瑜眼中闪过一丝了然。
身后,萧戟绝呼吸一顿,轮椅把手上的手掌紧了紧。
树叶簌簌作响,群星璀璨,弯月吸引着潮水,一波又一波击打岸边。
一片绿叶飘落,细小的泥土盖过叶子轮廓,一切归于宁静。
就像什么都没发生,萧戟绝推着向瑾瑜离开。
他们谁也没说发现了什么。
二人回到洋楼,一楼大厅灯火通明,其余人不见踪影,只有一个人除外。
谢尔盖坐在一楼角落,正一脸阴沉地喝茶。
两人披着夜色闯入,谢尔盖“砰”的一声放下茶杯,褐色眼珠瞬时锁定在两人身上,他咽下茶水,如同吞咽血肉,恨不得将向瑾瑜整个人吞下去。
“终于回来了。”
谢尔盖语气愤愤,若十.字.弩还在,想必已装备好箭,就差一箭爆了萧戟绝的头。
萧戟绝没有停步,推着向瑾瑜就往电梯走去。
“想无视我?”谢尔盖拦住二人去路,逼得萧戟绝不得不停下。
萧戟绝不耐烦:“滚。”
向瑾瑜叹气道:“谢尔盖,你这又是做什么?”
谢尔盖幽幽道:“怎么那么晚回来?”
向瑾瑜看了眼时钟,的确不早。
他不愿与谢尔盖多说废话,今天很累,谢尔盖的纠缠让他徒增暴躁,他的目光在时钟上停留许久,对对方的不耐已不言而喻。
向瑾瑜道:“我们去约会了,满意么?”
谢尔盖脸上闪过一丝怒意,硬挤出个扭曲的笑:“向哥,你在故意气我。”
“你有什么资格管我?”
“我是警察位,履行义务罢了。”
向瑾瑜朝后一指:“他是黑侦探。”
谢尔盖耸肩:“侦探失职的多得是。”
向瑾瑜又叹了口气。
如果可以,他现在就想杀了谢尔盖。
谢尔盖突然道:“哥,你对我这么冷淡,不怕秘密被发现?”
这一句是明晃晃的威胁。
向瑾瑜还坐在轮椅上,这提醒他,向瑾瑜正处于另一人的扮演中,他们还是兄弟关系。
更何况,向瑾瑜要从众人这儿隐瞒的,不只有身份,还有他的记忆。
所有这些都只有他谢尔盖知道,就算萧戟绝与向瑾瑜形影不离,到底隔了层欺骗的屏障,就算现在他与向瑾瑜在对立面,那又如何?
站到最后的,才是赢家。
哪料,向瑾瑜冷笑一声,一如地下室那残忍的笑。
“什么秘密?”向瑾瑜道,“你说的秘密,是指‘我’是‘向瑾瑜’,还是我失忆的事?”
谢尔盖一怔,向瑾瑜就像谈论天气那般说出精心隐瞒的事,这个威胁对他来说轻如鸿毛,不足为惧。
在这个人、在萧戟绝面前,他坦荡得不可思议。
向瑾瑜道:“你以为你面前的人是谁?”
他悠悠道:“他是黑侦探,是传说中的贩徒;你都能发现的事,他怎么可能不知道?”
萧戟绝额头藏在帽子中,向瑾瑜的话出乎意料,他轻扬起眉。
他握住轮椅把手的手指翘起,又轻轻搭回,那是他思考的习惯。
那种两人独有的磁场又出现了。
谢尔盖感觉周身空气被抽走,他们三人宛若身处宇宙,两人独处太空舱,而他在舱外,沉浸在真空中,无法呼吸。
他从未见向瑾瑜夸人。
他道:“你选择他,不选我,就因为他是贩徒?”
向瑾瑜点头:“对,就凭他是贩徒。”
谢尔盖死死盯着向瑾瑜,眼眶发红:“好。”
他这副模样像要与他们同归于尽,正当向瑾瑜想提醒他冷静时,他做出一个出乎意料的举动。
谢尔盖的手指直指萧戟绝。
“萧戟绝,无论你是谁,无论你想要什么,我都不管。”
“向哥一定是我的。”谢尔盖斩钉截铁道。
“我向你发出挑战。”
向瑾瑜道:“别开玩笑,就算你赢了,我也不会许诺你什么。”
谢尔盖道:“不用你许诺,我只想证明,我很强。”
由此可看出谢尔盖对向瑾瑜的势在必得,他没有使用向瑾瑜想象中的暴力,反倒追求更高层次的胜利。
这份磨人的感情逼迫他,让他不知死活地向萧戟绝提出挑战。
萧戟绝道:“随便你。”
谢尔盖道:“我在游戏里认识很多人,如果我想传播什么消息,不到十分钟,所有玩家都能知道。”
萧戟绝沉沉抬眼。
“就以这局游戏为比赛。”谢尔盖眼神幽暗,“谁先推理出白凶手的杀人手法,谁就是赢家。”
“届时,我赢了,我的名字将传遍天下,我输了,全天下都会嘲笑我的自不量力;这场比赛对我们来说,风险是一样的。”
“萧戟绝,你敢不敢比?”
向瑾瑜掀起眼皮,眼中充满兴味。
他真想不到谢尔盖能做到这种地步。
无休无止的骚扰令他困扰,但在明知对方是贩徒的情况下,还能如此嚣张地发出挑战,光是这份胆识,足以叫向瑾瑜震惊。
向瑾瑜手撑扶手,身躯微微向前。
向瑾瑜与萧戟绝两人独有的磁场开始不安定地浮动。
轮椅上的人两眼放光,他终于发现,他会被怎样的人吸引。
萧戟绝最开始能吸引他的注意,是因为他极佳的推理,一次次将他逼入绝境,他享受脚后跟就是悬崖的感觉。
他渴望的,是刺激。
而现在,谢尔盖引起的这场盛大挑战,也为他带来类似的感觉。
他与萧戟绝竞争,相当于在锁住他的房间外又挂上一重锁。
他爱极了这种窒息感。
恰在此时,谢尔盖对上他的眼。
犹如强力的磁极,他莫名感受到魔力,竟慢慢被吸去注意。
——猝然,向瑾瑜眼前一黑。
眼前的屏障是温热的。
粗糙的掌心与他的眉弓、蝶骨、鼻尖紧紧相贴,那只手的指尖扣着向瑾瑜的太阳穴,指腹按住头骨的凹陷处,彰显手的主人的不悦。
向瑾瑜的注意力被强行隔断,全被那手夺了去。
萧戟绝捂住了他的眼睛。
一道低沉的嗓音在向瑾瑜耳边响起。
萧戟绝一改先前的漫不经心,话语间的狠意如冰寒刀锋,一刀刀往对方身上剜。
“好啊。”他说话带起的轻微气流喷在向瑾瑜耳廓,好像在对向瑾瑜说话。
向瑾瑜敏锐察觉萧戟绝的情绪变化,他在不高兴。
莫不是有人敢于挑战他,让他觉得自己第一的宝座受到威胁?
在向瑾瑜看不见的地方,萧戟绝蹙眉觑着对方。
他用阴沉的眉眼看人时,不禁令人想起狼。
狼无法驯服,它们谦逊地垂下尾巴,又警惕地竖起耳朵,它们凶猛暴戾,一旦锁定目标,便毫不留情地张开血盆大口,用尖尖的吻部撕咬对方。
当它们透过又硬又粗的皮毛窥觑你时,你的身影落入黄褐色狼眼,灵魂却早已被摄取,它们将你的一切吃干抹净,然后踏碎骸骨,奔赴下一目标。
谢尔盖不由自主地后退一步。
令人胆寒的声音再次响起。
“放马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