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家就算对潜水漠不关心,气瓶做什么用,想必还是知道的。”
金俊赫道:“很多外行人都会把‘气瓶’叫做‘氧气瓶’,但这种叫法是错误的,因为我们在水下呼吸,不可能只吸入氧气,气瓶内装的往往是混合气体。”
金俊赫摸着气瓶外壳,犹如抚摸自家的狗,一遍遍捋毛。
“我们这回装备的是Trimix,也即氮氧氦三混气体,像气体分压以及压力值之类的概念暂且不提,给你们科普些有意思的吧。”
金俊赫不知从哪儿掏出只红色气球。
这只气球半鼓气,红色橡胶皱起,像一只巨型枸杞。
他神秘道:“我需要一名志愿者。”
金俊赫像筛查物品似的,目光游走在众人之间,大部分人都散发着生人莫近的气场,金俊赫自然识相,不敢招惹。
“就你吧。”
向瑾瑜看着气球递到自己面前。
他不善地盯着对方。
金俊赫道:“你坐在轮椅上,比较稳当。”
“等等!”谢尔盖拦住金俊赫递气球的动作,“你要给我哥吸什么?”
金俊赫道:“放心,无害的,只是一个比较有意思的东西罢了。”
“没事。”向瑾瑜绕过谢尔盖,对金俊赫道,“给我吧。”
他捏住气球开口,很轻,几乎感受不到其中气体的重量,他有所猜测。
既然金俊赫刚才提到氮氧氦三混气体,气球里的气体也许与其有关。
八成是氦气,向瑾瑜猜测。
在他用嘴吸入氦气后,他的声音会变得浑厚,只要吸入的量不多,过一会儿就能恢复。
事实上,很多绑匪给人质家属打电话前,都会吸入这种气体,以达到变声的效果。
金俊赫递给他气球,估计只是使他变个声,让大家笑一笑罢了。
在众人的注视下,向瑾瑜毫不畏惧地咬住气球开口。
他吸了一大口。
因为低头,向瑾瑜的后颈毫无防备地暴露在萧戟绝视野下,在吸气后,他良久没有动弹,唯有金俊赫在旁捂嘴笑。
一阵不好的预感。
向瑾瑜的手一松,气球自然垂落在地。
面对向瑾瑜的几人面露迟疑。
萧戟绝倏地蹙眉,他握住向瑾瑜肩膀,想问他状况,不料轮椅上的人就像软绵绵的布偶,顺着动作往后瘫。
萧戟绝没扶住轮椅,轮椅因着向瑾瑜的瘫倒往后移,他无力的脖颈支撑不起脑袋,随着惯性向后偏,一下枕在萧戟绝的胯骨。
“向瑾瑜?”
萧戟绝拍着向瑾瑜的脸,向瑾瑜的眼给人感觉是温和的,但在萧戟绝的印象中,它十分狡黠,当局势朝他倾倒,一切胜券在握,它又露出轻蔑的神采。
向瑾瑜令人捉摸不透,而那双眼是唯一通往真实的通道。
此刻,这双灵活的眼半瞌,如同高速运转的机器失去电源,所有零件丧失动力,全部消极怠工。
恰在此时,向瑾瑜发出一道呻.吟。
他的嘴角上仰,眼睑微颤,狠辣的感觉顷刻消散,只余下身体自带的柔软,他小半张脸埋在萧戟绝宽大的手掌里,淡薄的唇触上掌侧,轻而瘙痒。
萧戟绝愣住了。
这个姿态很眼熟,在56区里遍地都是。
这样姿态的人,往往鼻尖残留白色粉末,亦或手臂全是密集的针孔,他们出现这副表情时,正处于快感的高.潮。
金俊赫正想开口说什么,蓦地眼前一黑,他感受到窒息,恐惧未涌入大脑,后脑的疼痛率先袭来。
他被人提起衣领,狠狠撞在墙上。
“你给他吸了什么?”
嗓音充满刺骨的冰寒,如同失足于冰面的缺口,冰水漫过头顶。
金俊赫感觉自己衣领一松,他原本以为有人把这个黑衣男人拉开,不曾想下一秒,他的脖子被一道更为强劲的力桎梏。
他脑袋充血,双眼血丝蔓延。
他这个人,不怕别人的言语攻击,他这张脸,不仅黝黑,而且皮厚,插科打诨是他的专长,最怕的反倒是最原始的暴力。
偏偏其他人在这人背后,一声不吭,他们感到讶异,惊讶于如此沉默的人会爆发如此强烈的怒气。
“气球里是什么?”萧戟绝沉声道。
金俊赫呼吸困难,他嗫嚅道:“是……是笑气。”
萧戟绝定定看着他,蓦地手一松,金俊赫跪在地上,大口呼吸。
他皱眉:“一氧化二氮。”
方维瞬间了然。
他朝向瑾瑜看去:“一种有轻微麻醉作用的气体,能引人发笑,所以叫笑气。”
说着,他从还未恢复的向瑾瑜身上转移视线,落在萧戟绝的背影,惊疑不定。
他决定对两人关系不做探究,转而对金俊赫道:“你给向瑾瑜吸这个做什么?”
金俊赫讪笑着,朝远离萧戟绝的方向后退。
“咳咳……是科普,科普啦。刚巧介绍气瓶里的气体,所以就想到这些,我之前去酒吧吸过,很爽的……不会出事。”
萧戟绝冷冷朝他瞥了眼。
金俊赫寒毛耸立,只觉脖子依旧在痛,他寻着离场的借口,终于发觉手里的饮料杯,如蒙大赦。
“我果汁喝完了……去续个杯。”他快速朝电梯方向走,“你们再看看,哈哈。”
说完,他像老鼠一般逃走。
几人漫无目的地在博物馆游荡。
熬过一天,他们商量要不要再去体验一次SPA,说着却被海面夕阳晃了眼,向瑾瑜刚恢复神智,他遥望火红的夕阳,渐渐出神。
他捂住脸,有些头痛,引得谢尔盖立马过来嘘寒问暖。
“向哥,你还好么?”他关心道。
向瑾瑜眼神聚焦了好一会儿,半晌才道:“还好。”
恰巧森妮路过,她随口问:“什么感觉?”
向瑾瑜咽了口口水,似在回味,他撇下眼:“很爽。”
不远处,方维正朝着夕阳发呆,听闻向瑾瑜所说,他眼睛一眯,似乎被光线刺到。
只见森妮吹了声口哨:“怎么个爽法?比做.爱还爽?”
“差不多。”其实没法对比,因为向瑾瑜不记得是否有过那方面的体验,他道,“你可以试试。”
“我就算了。”森妮意味深长地朝萧戟绝看了眼,“我可不想惹我男朋友生气。”
向瑾瑜有些莫名其妙。
森妮说完冲他使了个眼色,跑开了。
她站的位置正好挡住破破烂烂的潜水店,向瑾瑜没来得及移眼,一个熟悉的身影闯入视线。
那个姑娘衣领大敞,腰部却收紧,长长的麻布裙曳地,正在缠头发。
拖把的木杆抵着腿,一旁放了桶水,稍有浑浊。
突然,拖把倒下,刚巧击中一旁的机器,看得出,机器本就不牢,这一击卸下部分零件,零散一地。
姑娘没慌,她只是叹口气,熟门熟路的搬出工具箱,耐心地往机器上拆弄。
是崔智善。
向瑾瑜蓦地想起,她的确说过自己在潜水店打下手来着。
夕阳西下,她的倒影拉出长长一条,她的动作不急不慢,在潜水店门口,还放有不少清洁工具,看这架势,她准备忙一晚上。
向瑾瑜没来得及多看就被招呼走了。
.
夜晚,向瑾瑜洗完澡出来,见萧戟绝正站在阳台,不知沉思什么。
他想得出神,沉默寡言的男人连夜晚都默不作声,他手臂撑在阳台栏杆,眺望远处的海景,他的姿势很适合夹根烟,但实际上,他连杯水都没有。
向瑾瑜将擦头的浴巾一丢,朝茶水台走去,半晌转身来到阳台,在萧戟绝身旁站定。
“想什么呢。”向瑾瑜搭话道。
萧戟绝没有回答。
不出所料,向瑾瑜毫不尴尬,他紧跟着道:“听说你今天发火了?”
这下,萧戟绝有了回应:“我没有发火。”
“那你对金导游凶什么?”
“你今天差点做了件错事。”
晚上的风很凉爽,向瑾瑜出来的一会儿功夫,额间碎发已经吹干,他转了个身,胳膊撑在栏杆上,有了栏杆支撑,他无须担心站立问题。
他懒懒道:“什么错事?”
萧戟绝道:“我们昨天提到反K党,但在现实里,不只有反K党一个党派。”
向瑾瑜早已习惯萧戟绝的答非所问,但他清楚,萧戟绝在回答前所说的,都是为回答做铺垫。
“还有什么党?”
“双K党。”
萧戟绝道:“反K党由很多人,出于某个共同的意志聚集在一起,有规定的活动,有正规的条例,与之相比,双K党是零散的个体,算不上‘党’。”
今晚的月很圆,分明昨夜还是弯月,在游戏里,月亮的形状、颜色,都可以被随意操控。
远在天边的月都是如此,更何况一个小小的人。
向瑾瑜猜测,类似于“反K党”“双K党”此类,算是现实中客观存在的事物,应该不在禁忌的话题之内,而像他昨天对游戏本质刨根究底的询问,才算触及违禁的边缘。
那他就在允许的范围内,获取尽可能多的情报吧。
“如果游戏算作一个K,那另一个K是什么?”他问,“双K党应该是这个意思吧,同时在两个‘K’领域生活的人。”
萧戟绝点头:“没错,第一个K,指的是游戏《K》,另一个K,是我们日常里最常见的东西。”
最常见的,并且带K的东西?
向瑾瑜迷惑,萧戟绝转过头看他:“是K.粉。”
向瑾瑜失语。
他有些震撼,一时不知这个情绪源自何处:是另一个“K”指K.粉,还是K.粉在日常中很常见。
“据说,在游戏中吸食毒.品,能获得加倍的快感,并且不会对身体有损害。”
萧戟绝道:“K.粉是那些人在现实中提供的基本物资,所以沉迷毒.瘾的人大部分吸食K.粉,但之后,随着各地区私下种植罂.粟,各类毒.品层出不穷,于是这第二个‘K’,渐渐变成所有毒.物的代称。”
“那‘双K党’就是……”
“没错,‘双K党’,就是指那些在游戏中吸.毒的人。”
萧戟绝道:“为了反复体验极致的快感,他们每日泡在游戏中,游戏为他们提供他们想要的,他们遍布游戏每个角落。”
向瑾瑜不禁回想起丸之内。
难怪空房局里全是毒.物。
“等一下!”向瑾瑜发现了什么,“你说了,在游戏中吸食毒.品,并不会损害健康,而那些瘾君子为了得到最刺激的快感,会一整天泡在游戏里——游戏K岂不是帮他们戒了瘾?”
因为在游戏中时间过长,反倒不会碰实实在在的毒.品,久而久之,便能戒瘾。
“以瘾戒瘾。”萧戟绝冷漠道,“不可取。”
向瑾瑜了然道:“所以你今天不高兴,是怕气球里装了成瘾物质,让我一次性染上最高级别的毒.瘾。”
萧戟绝没有吭声。
他穿着凉快的卫衣,衣摆随微风摆动,他垂着眸,用手剥栏杆上的漆,仍由栏杆露出丑陋的内部。
他不知何时摘下帽子,碎发随风拨开,黑蛇融入夜色,在深夜看,当真像只洞察一切的眼睛。
“我不是在担心你。”萧戟绝道,“你成瘾了,我会很难办。”
向瑾瑜弯眼笑了起来。
他想起那意味不明的标记,如果白凶手沦为欲望的奴隶,那与他配对的黑侦探会怎么样呢?
大概会很失望吧。
“不管怎么样,谢谢你。”向瑾瑜难得温柔。
他递给萧戟绝一杯牛奶,是在走入阳台之前泡的,水是开的,现在已经放凉,入口刚刚好。
萧戟绝没有接。
向瑾瑜道:“在空房局,你在咖啡里放了很多奶精,也许比起咖啡,你会更喜欢牛奶。”
他笑了笑:“没想到你喜欢甜的。”
许是夜深,所有情感会被放大,此时对方的任一举动,都产生极大的效应。
这点在向瑾瑜这个男人身上尤为明显。
今天白天,他已经失态一次,原来处处伪装的滑头也有阴沟翻船的时候。
而当天晚上,他又一次展现不同以往的一面,这些举动他平常不会做,比如平心静气地说谢谢,比如在深夜,递给他一杯温热的牛奶。
萧戟绝沉默地看着对方,向瑾瑜的脸在屋内暖黄的灯光下,显得无比柔和。
嘶嘶吐信的蛇,终于疲倦,进入温驯时期。
他思忖着接过牛奶,沉声道:“谢谢。”
向瑾瑜抿唇笑了。
他拄拐回到房间,铺着被子。
“早点睡吧,明天要潜水,一定很累。”
说着,他掀开被子一角,钻了进去。
他轻缓地闭上眼,好像真的就这样,准备入睡一般。
棉絮般的黑云盖过明月,遮蔽一部分光线。
塑料瓶被海浪猛力冲击在礁石,往里夸张地凹陷。
——身后突然传来玻璃碎裂声。
玻璃杯从萧戟绝手中滑落,喝剩的牛奶如喷溅的鲜血,洒了满地。
粘稠的牛奶顺延地板缝隙,在地上画出一道刺眼的直线,从阳台边缘滴落。
“扑通”一声,萧戟绝沉重的身子倒下,黑色衣物沾染大片的白色污渍。
他甚至没来得及说一句话。
向瑾瑜睁开眼。
方才温和的神情已消失不见,就连令人昏睡的床头灯也晕染不了他,他的眼睛闪烁残忍的光泽,嘴角咧出一个怖人的弧度。
佯装温驯的毒蛇再次展现毒牙。
萧戟绝说的没错,游戏每个角落,的确会提供那些令人上瘾的物品。
他在热牛奶的时候,拉开茶水柜,除去一看就敬而远之的药物,柜子深处,有一瓶安.眠.药。
安.眠.药是可溶的,好像游戏懂他,为他预备好了一切。
软声细语的谢谢,暧昧的灯光,适宜入口的牛奶。
所有的一切,不过都是那粒药的伪装。
“萧戟绝,真的谢谢你。”向瑾瑜窝在被窝里,很暖和。
阳台上,萧戟绝正沉沉昏睡。
他超小声地说:“谢谢你,萧戟绝,所以你睡死过去吧。”
他猝然掀开被子,抢过一旁的拐杖——
他掏出口袋里的白凶手身份牌,这个玻璃块和他此时的内心一样,好像在发烫。
向瑾瑜最后看了眼萧戟绝。
“我要去杀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