坐在潜水器内的体验相当新奇。
萧戟绝将他安置好，用力转动阀门，于是球状潜水器将二人彻底封闭其中。
潜水器的座椅相当舒适，它比轮椅座位稍硬，让向瑾瑜更好地挺直腰板，他枕在靠背上，眼看着玻璃罩外拉绳绷直。
拉绳与玻璃外侧紧紧相贴，倏然，座椅一动，潜水器被四根拉绳吊起，钢制三脚架缓慢移动，透过旁侧的玻璃，能发现潜水器已彻底脱离轮船，绳子一松，他们就会落入海水中。
潜水器开始无规律的波动，他们已在海面，与轮船彻底脱了联系。
两个座位并排，狭小的空间使两人紧挨着，在两人面前是一排银灰色的操作台，大部分旋钮在萧戟绝这边，除了安全带，萧戟绝正前方有一杆操作手柄，向瑾瑜猜这大约是潜水器的方向盘，而萧戟绝故意挑了驾驶位落座。
在两人中间，有一台方形显示器。
这是潜水器视觉系统的显示仪。
向瑾瑜瞟了两眼，黑色屏幕内，有两个绿色的坐标系，一个已开始小幅度波折，另一个则毫无波澜。
触及坐标系单位，向瑾瑜了然，显示器展示的是深度曲线和速度图像，它们此趟的潜水历程将被实时跟踪。
在潜水器下潜过程中，为了保证操作人员的安全，最好有两台潜水器同时下潜，确保潜水器内的人能看见彼此，再通过轮船上的人的确认，才会统一下潜。
然而，在游戏中，甚至没人关心他们是否会操作，索性潜水器似乎经过处理，里面的操作系统格外简洁。
萧戟绝沉着地一扫操作台，向瑾瑜不过眨了下眼，就见驾驶座上的人轻巧地拨动几个开关，潜水器一震，向瑾瑜隐隐听见水在外侧被推开，原来是潜水器正在排气。
储水仓涌入大量海水，潜水器慢慢下沉。
水花逐渐盖过玻璃罩，白色浪花就像啤酒的泡沫，彻底将他们吞没。
向瑾瑜莫名兴奋。
他好奇地四周看，却不敢碰操作台，他问：“你还会开潜水器？”
萧戟绝正观察显示屏，看着深度曲线逐渐远离x轴，他满眼兴味。
男人总是对机械、槍支、飞机大炮感兴趣，居然连萧戟绝都不能幸免。
“以前不会。”萧戟绝不太想搭理向瑾瑜，“现在会了。”
向瑾瑜沉默地点头。
“哒”一声，他扣上了安全带。
待潜水器完全浸入海洋，玻璃罩外再现水花，尽管潜水器内听不见声音，但向瑾瑜能脑补出大批外物砸入水中的巨响。
虽然听不见，但他们就在海面，阳光尚且充足，他看得一清二楚。
首先是蔓延开的血液。
血液如艳丽的彼岸花，落水点是裂片，花蕊是血渍蔓延的轨迹，不过转眼，艳丽的彼岸花充斥海洋，潜水艇外血红一片。
血液散开，向瑾瑜才看清那是什么东西。
——一大筐的死鱼。
鱼类品种繁多，鱼鳞在血光中闪闪发光，像是刀片，死鱼的眼睛泛白，鱼唇不再吐出气泡，它们从海里被人类捞上岸杀死，之后又被抛回海中，让鲨鱼吃掉它们的尸体。
“啪”一声，就像雨点拍打窗户，一条死鱼掉落在玻璃上，向下拉出长长一道黯黄黏液痕迹，不知为何，它的半边身子被咬了去，露出完整的鱼刺。
异样的鱼不止这一条，但无论它们完整或残缺，亦或死鱼中混了两条活鱼，它们都跟随大部队，在海中坠落。
向瑾瑜目送着它们的下沉，然而，下方的深水是未知领域，它被浓重的黑遮蔽，血迹已经消散，死鱼像被黑暗吞噬，他只能想象黑暗后的景象，可当他闭上眼，脑海中只有自己在黑暗无休止堕落的身影。
他一个激灵，赶紧朝光亮的海面看去。
水面多了几条腿，脚蹼如海带般翻动。
其余人下水了。
向瑾瑜了然，尽管浅海长尾鲨不吃人，为了以防万一，他们还是投入大批死鱼，先把鲨鱼喂饱。
鲨鱼不吃人是一重保险，投喂死鱼是第二重保险，他们要保证此趟旅行安安全全地进行。
玩家五人的动作明显拘束，双腿蹬得毫无章法，金俊赫和金俊允的身姿在其中极好判断，无需适应，他们一下水便如鱼儿游动，仿佛水下才是他们的生活地。
待五人稍稍熟悉，只见金俊赫做了个手势，以他为首，几人鱼群般跟在他的身后。
萧戟绝向前推进手柄，潜水艇紧跟在众人身后。
潜水之旅开始了。
目前潜入较浅，还在光线抵达处，大量的小鱼成群结队从众人之间穿过，它们灵活得像没有骨头，大批量游过时，宛若晶莹的飘带，自由在水中浮动。
刚才的死鱼令向瑾瑜不适，眼前的鲜活场景让他勉强透气。
“56区在沙漠。”向瑾瑜忽然道，他突发奇想，“有没有哪个区在海边？”
萧戟绝驾驶的手稳如泰山，他眼睛依旧朝前看。
他道：“没有。”
向瑾瑜从玻璃外收回视线，海边的景色向来优美，住在海边应当是件愉悦的事，如果有两栋房子，建在海边的房子一定比陆地里的房子贵。
可现实里的人居然不屑于住在海边。
“为什么？”向瑾瑜问道。
萧戟绝道：“你没发现，现实中的月亮比游戏中的大么？”
向瑾瑜一脸茫然。
萧戟绝突然意识到，眼前人可能还没见过现实中的月亮。
“《K》在很久以前出现，里面的场景，无论是月亮还是现在的潜水器，都是以前的东西。”萧戟绝解释说，“以前的月亮，在空中只有指甲盖的大小，但现在……”
许是潜水器已步入较深的海域，光线逐渐不足，萧戟绝放缓了行进的速度，显示器内的深度曲线不断下降，像陡峭的山坡。
他看着手中的手柄，平板着唇。
“月球和地球的距离正在缩减。”萧戟绝沉声道，“月球的引力引发潮汐，每个早晨与夜晚，都会大幅度涨潮，如果靠海区域地势低，足以淹没一片城。”
向瑾瑜没有说话。
经由各个人之口，他已接受不少“新世界”的讯息。
他知道，这个世界有自己的准则，有些事无法说，有些事不能做，它有自己的货币和法律，有偏心的宠儿，也有嫌弃的弃子。
但他无论如何也想不到，抛开世界中的一切准则，世界本身的存在，居然也是一个不确定数。
“所以不会有人靠海住？”向瑾瑜道，“不能修个堤坝之类的么？”
“那是一项大工程。”萧戟绝看了他一眼，“除去材料、经费的考量，最大的问题是：谁来盖？”
向瑾瑜莫名其妙：“谁来盖，这个问题不是很好解决么，有这个需求的人出劳动力啊。”
“向瑾瑜，我都告诉你吧。”萧戟绝沉沉道。
向瑾瑜预感萧戟绝的回答是他不想听的。
“首先，对于整个人类集体来说，‘那些人’与我们是两个集体，我们不能指望他们帮我们做事。”他道，“所以我们的麻烦需求得由我们自己满足。”
他问：“你知道大坝怎么建么？”
向瑾瑜不知他们为何要在海里商量如何建大坝。
不过他还是老实回答了：“具体的我也不清楚，不过我知道，在修大坝之前，需要导流设施，然后修建上下围堰，把里面的水抽走，再打孔灌浆，搞定所有项目之后，爆.破围堰。”
萧戟绝认可地点点头。
他道：“你知道这点，已经超越90%的人类了。”
向瑾瑜震惊。
按萧戟绝的意思，知道如何建大坝的人类，只占可怜的百分之十。
“你在和我开玩笑么？”向瑾瑜勉强道，“我说的只是大致流程，而这个流程并不需要任何学科的知识——你的意思是全世界都是傻瓜么？”
“我没有开玩笑。”萧戟绝出奇的严肃，“我说的‘人类’，是指去除‘那些人’的群体，也就是‘我们’，而住在以数字分区的人中，的确都是傻瓜。”
向瑾瑜依旧不信。
他想起凯斯，想起正在外面的方维、谢尔盖，以及身旁的萧戟绝，无论是谁，都很聪明，也拥有相当丰富的知识储备。
怎么可能如萧戟绝所说，百分之九十的人都是傻瓜呢？
“你一定在想，为什么你身边的人并没有显得多愚蠢。”萧戟绝一眼看透向瑾瑜在想什么，“很遗憾，无论是我们，还是你身边的人，都是稀少的百分之十。”
“我见过知识量最多的人，是方维。”萧戟绝道，“顺便一提，在‘那些人’中，知道如何建大坝的比例，几乎是百分百。”
向瑾瑜哑然。
“好吧，就像你所说，只有百分之十的人知道如何建大坝。”他妥协道，“那也够了吧，只要有一名指挥官，其余的人完全可以跟随他的指示做事。”
“你太天真了。”萧戟绝道，“假设修建大坝真像你说的，只需要一个指挥官就能修建，那也不会成功。”
说到这儿，他们已经做了太多假设，想修成大坝似乎已成为不可能的事。
但向瑾瑜还是很好奇，都假设到这个地步了，为什么还不行。
“劳动力太少了。”萧戟绝瞥了他一眼，“我问你，吸.毒的人搬得动砖么？”
向瑾瑜没想到还有这层：“这……”
“我们没有指挥官、没有执行者、没有材料、没有财力，更没有修建大坝的决心。”萧戟绝道，“我们是折断翅膀的金丝雀，困住我们的是朽木，尽管如此我们依旧无法挣脱。”
他扭过头，潜水器已彻底陷入黑暗，仿佛被吸入黑洞。
“我们被养废了。”萧戟绝在说恐怖的事，语气却极为平淡。
“我们永远无法建成自己的大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