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嗡”的一声，萧戟绝打开探照灯。
深沉的黑色海水一下被光线刺透，其余七人一直在潜水艇前面，水母衣的手臂根部有一条荧光带，在水中像发光的小鱼，被探照灯一照，“小鱼”现了形。
金俊赫与金俊允一前一后，刚好一个顾头，一个顾尾，而被夹住的五人之中，谢尔盖与森妮已经游刃有余，其次是z和巴泽尔，方维的手足有些不协调，或许一开始就不擅长游泳。
萧戟绝语音落下就再没出声，二人在海下小小的空间里缄默不语。
向瑾瑜刚入水的新鲜感被萧戟绝的一番话搅得荡然无存，他突然扫兴，觉得水下的气泡和小鱼也没有什么意思。
“萧戟绝。”向瑾瑜耐不住沉默，他道，“为什么月球正在接近地球？”
潜水器外，金俊赫回头冲他们做了手势，萧戟绝遵从指示，将探照灯挑暗。
光线变暗，萧戟绝侧脸的轮廓变得模糊起来。
他道：“最理性的解释是，月球自转速度减缓，无法抵抗地球引力，届时，月球与地球会相撞。”
向瑾瑜挑眉：“那不理性的解释是什么？”
萧戟绝没出声。
他看起来不想回答这个问题。
萧戟绝从不是磨磨唧唧的人，他一犹豫，向瑾瑜的心脏就被好奇的蛛丝吊得更高，他期望萧戟绝能把这根蛛丝切断，让他心落到实处。
“不理性的解释是……”萧戟绝张口道。
“世界末日。”他道，“要来了。”
向瑾瑜维持着挑眉的表情，僵住了。
足足十五秒，他才堪堪反应过来，发出一个简单的音节：“……啊？”
“世界末日要来了。”萧戟绝又说了一遍，“月球与地球相撞只是末日征兆的一部分；海水就算不会因为月球引力出现潮汐，一月一次的海啸也够呛；除去水灾，还有火灾，森林无缘无故起火，活火山的活动周期变短，休眠火山相继复活；沙漠地带在扩张，除此之外，地震、暴雨、龙卷风，所有的自然灾害层出不穷。”
萧戟绝说着，深深看了向瑾瑜一眼。
他的话点到为止，但向瑾瑜很聪明，他明白萧戟绝想表达什么。
灾难频发，天灾无时无刻不在迫降，无论是大陆还是宇宙，不详从未离开地球。
然而，结合之前所说，他们是被奴役的一代，是连朽木都无法挣脱的落魄金丝雀，人类内部已经分裂，他们处于劣势。
——除去天灾，还有人祸。
此刻，外界的强大水压像贯穿了钛合金外壳，全都压在向瑾瑜心头，眼前的黑是蒙在眼皮上的绸带，让他看不见生存的希望。
“什么神都帮不了我们。”向瑾瑜喃喃道。
因为祂住在天上，事不关己。
他不禁回想起接触的第一个真相。
在这样的天灾人祸中，难怪人类的信仰会产生大变动。
向瑾瑜思绪如乱麻，以至于一个问题未经思考就问出口。
“那我们现在在做什么？”
为什么世界末日将近，他们还在海下畅游？
为什么他们被那些人压制，还心平气和地在这儿聊天？
为什么……萧戟绝在说这些话时，能如此平淡？
“如你所见。”萧戟绝淡漠地看着前方，“我们在玩游戏。”
向瑾瑜失语。
就在这时，眼前蓦地闪过一道黑影——
黑影过于庞大，速度却极快，被光一晃就迅速消失，仿佛一切皆是错觉。
金俊赫猛地抬手，做了原地待命的手势，所有人停下。
全员噤声。
——扑通、扑通。
是心脏跳动的声音。
向瑾瑜脑袋一片空白，当他在陆地上制定计划时，他站在上帝角度，他安排所有生物的运动轨迹，但直到海里他才发现，生物有它们自己的行为模式，这些模式他无法操控。
他想提醒萧戟绝把探照灯关闭，可他出不了声，哪怕隔着加厚的玻璃，鲨鱼的强大压迫贯穿而来，他竟觉动一根手指也会吸引鲨鱼的注意。
这时，向瑾瑜脑中源自敏感蛇性的那一部分，正强烈运作。
在他的身后，有什么正悄然注视他。
他一个转头——
两道黑影快速掠过。
这两个黑影比前一个逼近许多，直观感受是变大稍许，光亮中的人类发现它们的踪迹，一个闪身消失在黑暗的水中。
他们太显眼了。
“要不要把灯关掉？”向瑾瑜勉强张口，他仍神经质地在身后张望。
萧戟绝一声不吭。
他没有动，也没有说话，甚至呼吸也淡得几乎听不见。
若非余光扫见他的白T恤，恐怕真以为萧戟绝人间蒸发了。
为什么不出声？
向瑾瑜带着浓重的不安回过头。
他总算知道萧戟绝为什么没理他了——
直射向前的光线被一只庞然大物遮掩。
鲨鱼独特的纯黑圆眼正对玻璃，一动不动地向里瞅。
向瑾瑜瞳孔猛缩，人类弱小的身躯无以为抗，条件反射牵起全身的神经，用力驱动身体，他猛地往后靠！
潜水器因动作剧烈抖动，鲨鱼像被惊动的猫，一溜逃走了。
拉开距离，向瑾瑜终于将鲨鱼的完整身形收入眼底。
它拥有长长的鱼尾，鱼尾在末端开叉，开叉部分又直又长，长得让向瑾瑜怀疑，此时在水面上，是不是能看见鲨鱼竖起的尾巴？
周围的鲨鱼皆有此特色，它们的尾巴像碰碰车的导电杆，仿佛有只无形的手，正通过这些“导电杆”操控鲨鱼的行迹，使它们将众人包围其中。
——浅海长尾鲨。
他们被长尾鲨包围了。
潜水器内的人尚且受惊，更何况外面的人？
他们一个个石化般立在水中，仿佛失去行动机能。
“把灯关掉么？”向瑾瑜小声道，“水下昏暗，鲨鱼视力不佳，却会被光亮吸引。”
萧戟绝沉默半晌，他用余光不着痕迹地观察身旁人，发现后者嘴唇泛白，当真被吓得不轻。
不像演戏。
“好。”他道。
四周骤然暗下，隐藏是双向的，他们隐藏自己的同时，也意味无法捕捉长尾鲨的行迹。
向瑾瑜本以为周遭将一片漆黑，不曾想不是。
大灯关掉，海水中亮起一盏盏小灯。
这些“小灯”并非突然出现，而是一直在那处，因光线微弱而被更刺眼的光覆盖，大灯关闭，光亮的幕布拉开，漆黑海水成为它们的舞台。
外伞面像蘑菇，口腕像触手，它们娇弱柔软，在鲨鱼群中却浮动得毫无惧色。
无数淡色水母呈现水中。
它们散发微弱的光，大部分是透明的，有的呈淡粉或莹白，不禁让人联想到玉，我们根据玉的颜色、透明度、大小来判断价值；而对水母来说，我们没有闲情去判断其他，因为脑袋跟不上眼睛，在理性评价之前，所有人都会感叹一句：好美。
水母如夜空中的萤火虫，姿态却比萤火虫更为慵懒，它们慢吞吞在水中漂浮，在黑夜中亮起一盏盏明灯，使失去光线的人们在水下也能勉强望清四周。
几人的面孔被映彻出来。
他们被优雅的水母吸引注意，以至于一时忘却鲨鱼的存在。
然而，庞大的鲨鱼看起来颇为胆小，它们只是将几人包围，比起人类，它们似乎更为不安，要说警惕，更不如说好奇，它们没有攻击的打算。
这些生物对他们很友好。
向瑾瑜脑中紧绷的弦终于松弛。
不知不觉间，他背后竟冷汗涔涔。
专注力开始分散，这才注意到，身旁的人一直在盯着他。
向瑾瑜撇头，好整以暇道：“看我作什么？”
不知为何，萧戟绝分明没有表情，向瑾瑜却莫名从他脸上看出一丝意兴。
他意有所指：“没什么，只是想不到蛇怕鲨鱼。”
“什么乱七八糟的。”向瑾瑜莫名其妙，“海蛇的确斗不过鲨鱼，它们见到鲨鱼会逃跑。”
萧戟绝当然知道这些。
向瑾瑜像蛇这点，估计只有他自己没察觉。
不用操控手柄，萧戟绝抱臂在胸前，放松地依靠在座椅后背。
“这回你打算使用什么诡计？”
关于诡计，向来是向瑾瑜兴奋的点，但是秘密不能共享。
“我不明白你在说什么。”
四周的黑影没有离去，发光水母依旧浮动。
“我原以为你会在潜水时动手。”萧戟绝略有遗憾，“没想到不是。”
“让你失望了？”向瑾瑜睨着他，“你和我同乘潜水器，原来是为了监视我。”
说罢，他一耸肩：“我还以为你开窍了，要和我来场浪漫的海底约会呢。”
向瑾瑜太过镇定，以至于萧戟绝产生一丝不妙的预感。
他攥着手，指腹用力摩挲，他在思考。
“除非你要杀我，否则根本无法动手。”
向瑾瑜将左腿搭在右腿上，脚面不自主地晃荡。
“先不提我是不是白凶手。”他道，“你怎么知道我不会杀你？”
向瑾瑜的语气十分危险，仿佛下一刻就是剧情的反转，在萧戟绝诧异的那一刻，他将掏出刀子捅入对方心脏。
他很好奇萧戟绝的回答，杀不杀人出自他自己的意愿，而现在萧戟绝对他的意愿如此了解，好像他懂他，甚至清楚自己对他来说意味什么。
千万别是“我能与你共情”之类的回答，向瑾瑜默默想，那只会让他肉麻又无趣。
在向瑾瑜期待的目光中，萧戟绝开口了，带着一贯的冷漠。
“你不会杀我——这是我的推理。”哪怕回答如此感性的问题，他依旧维持理性，“能当黑侦探的人都很强，他们鲜少出错。”
他下巴微抬，神情倨傲：“我更不会。”
在大片水母的照彻下，萧戟绝的面容朦胧一片，宛若在梦中，他是个虚幻的幻影。
向瑾瑜慢慢睁大眼，心脏的跳动速率又一次加快，之前加快跳动是因为恐惧，这回却不知因为什么。
他猜测是因为兴奋，但这次的心悸不同以往，有力的心跳震动胸腔，传至身体深处，带起的反应极小，像心底的一块钢板被人轻轻一拨，于是钢板飞速来回震颤，一下下荡得他莫名。
那不知名的情绪，在下一句出现时攀至巅峰。
“我是黑侦探中，最有名的一个。”
他面无波澜，带着份理所应当，带着份漫不经心，仿佛在叙述现实。
而实际上，他的确在叙述现实。
“我没出过错，我说你不会杀我，就不会杀我。”萧戟绝斜觑他，“不要让我失望。”
傲慢地占据掌控权，这才是萧戟绝。
看着他，向瑾瑜突然联想起狼王，作为群狼之首，他占据等级制度中的最高位，他发号施令，掌控雄性，慷慨地施舍交.配权，骄矜地标记领地。
他就是被标记的领地，向瑾瑜默默想，所以当谢尔盖来侵占他时，萧戟绝才会霸道地捂住他的眼，悍守独属他的领地。
——但是，你守得住么？
向瑾瑜用调笑的声音，在心里嘲道，他可不是善茬。
“如果我是白凶手，绝不会让你抓到。”向瑾瑜面对萧戟绝，微笑着。
他目不斜视：“外面好像出了点状况。”
萧戟绝眼皮一跳。
身姿的放松顷刻消失，安全带骤然拉长，他不敢置信地扒住玻璃。
血液四溅，隔着玻璃也能闻见鲜血的气味。
几人惊恐地四散开，金俊允怒睁着眼，冲某一处游去。
在血液蔓延的中心，有一截残肢。
那只残肢肌肉结实，若光线充足，会发现它的皮肤黝黑，那是一只手，手腕还带有潜水专用的电脑表。
——那是金俊赫的手。
一条巨大的鲨鱼速度迅猛，从潜水器旁一窜而过。
它那冷峻的眼与向瑾瑜有一瞬重合，犀利中夹杂毒辣，似在嘲笑萧戟绝的无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