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地囊本身作为一处旅游场所,是相当合格的。
首先是全自助式的服务,自他们进入后,没有看见一个服务员,也就是说,他们就算在走廊里跳脱.衣舞也没人管,自由度很高。
其次,是内部丰富的娱乐设施。
正如死去的金俊赫所说,陆地囊有桌球室、桑拿房等活动场所,餐厅也十分华丽,不比空房局差。
几人第一时间分好房间洗了澡,房间内的衣橱有大量衣物,甚至拐杖也有,可以说游戏在吃穿方面从不亏待玩家。
众人约好中午十二点在餐厅集合。
洗完澡,干燥的衣物使向瑾瑜心情愉悦,拄拐行走都比平常快了几分,到达餐厅时,谢尔盖、方维和巴泽尔已经就座,他挑了方维旁边的座位坐下,大概又过了一两分钟,森妮和z挽着手过来,落座在几人对面。
他们坐在木制圆桌旁,所有人一抬眼就能看见彼此。
——这是一张便于聊天、便于观察的桌子。
他们收拾好情绪,整理好着装,自游戏开始,他们一直扮演旅客的身份,直到此刻,他们的眼神沉静下来,终于有了推理玩家的模样。
死者出现,推理开始。
向瑾瑜扫视一圈:“金俊允没来么?”
巴泽尔道:“叫了,他不肯来。”
虽说金俊允和他哥之间有嫌隙,但到底是从小长到大的亲兄弟,下半辈子少了个人,多少会有落寞。
NPC不来,反倒更便于玩家之间的沟通,没人抗议。
向瑾瑜抿了口水,冰凉的水滑过食道,流入身体,他望着玻璃杯内滚落的水滴,搓弄着杯壁。
他的嘴唇几番张合,似有难言之隐,对接下来的问话有些踟蹰。
“萧戟绝呢?”
向瑾瑜终于还是问了,他看向最有可能知道答案的方维:“他一直没回来?”
闻言,谢尔盖冷哼一声,不过方维对他还是很友善的。
“没有。”方维道,“他没准会在我们不知道的情况下回来。”
他想了想:“你不用担心他。”
向瑾瑜淡淡道:“我没担心。”
受惊的森妮回来后洗了个热水澡,经过z的抚慰,暂时把险些被吃的恐怖经历抛之脑后。
她细长的手指捡起两块方糖,丢入黑咖啡中,用金色小勺搅拌。
“有勇气的男人,我向来欣赏。”萧戟绝挑战公牛真鲨的一幕被森妮深深刻入脑海,她悠悠道,“希望他安全回来。”
谢尔盖又冷哼一声,心里对萧戟绝的意见更大。
他道:“可惜,《K》比的是智慧,又不是蛮力;他在地下擂台一定很受欢迎,但肌肉多的人通常脑子不好使。”
向瑾瑜磨动杯沿的手指停顿。
他观察方维和z的表现,前者自顾自喝水,显然不把谢尔盖的评价当回事儿,后者低头看桌布,表情显而易见的不赞同。
由此可见,萧戟绝给人的第一印象永远是聪明,之后才是勇敢。
“如果萧戟绝的脑子不好使,恐怕世界上没有聪明的人。”
众人本就不把谢尔盖的话放心上,听过就算,恐怕谢尔盖本人也只是随意抱怨。
没想到还真有人站出来反驳。
“谢谢你救我。”向瑾瑜朝谢尔盖扫去,“但你说的不敢苟同。”
向瑾瑜说得坦然,语句中不夹杂复杂情绪,如此对谢尔盖来说更危险。
这意味着萧戟绝很厉害这件事在向瑾瑜的认知中已成客观事实,再要改变就难了。
他咬肌鼓起,用力攥住桌布,手背青筋暴起。
他留意到方维用“我就说吧”的眼神瞥他,好像自己已彻底出局,他做的一切都是徒劳。
“没关系向哥,欢迎纠正。”谢尔盖冷静道,“接下来我说的,你觉得不对,也可以纠正我。”
向瑾瑜斜眼看他:“你要说什么?”
“推理游戏中出现死者。”谢尔盖回看对方,“向哥觉得我们应该说些什么?”
就像推理小说,出事之后自然要开始分析。
他们每个人都是侦探,谁能推理出真相,谁就是主角。
“虽说金俊赫死了,但我觉得情况特殊。”方维道,“白凶手应该还没动手。”
注意到几人的目光落在自己身上,方维整理了一番思路,沉着开口。
“我觉得这是场意外。”
他解释道:“首先,在我们下水之前,包括金俊赫本人都不知道水下有公牛真鲨这种吃人生物,白凶手就算想打听也打听不到,他和我们一样,应该都认为水下只有浅海长尾鲨这种无害生物才对。”
“再者,在鲨鱼眼里,我们都是食物。”方维道,“他凭什么对我们不管不顾,径直冲向金俊赫呢?难道他更好吃不成?”
“也许是随机杀人?”说话的是z,她不太确定,“白凶手的目的就是杀人,那么无论鲨鱼吃掉谁,都能达成目标。”
“不。”谢尔盖否认道,“不要忽略凶手之前的‘白’字,他更偏向于杀罪人,若杀好人,他会反过来接受惩罚——这是大家都知道的事。”
z疑惑道:“照你这么说,金俊赫是罪人?他看我们的眼神的确色眯眯的……”
“我也觉得!”森妮连忙附和,“金俊赫虽然大部分时候都在笑,但我觉得他不像好人。”
她补充道:“这是女人的第六感。”
判断一个人的善恶本就是难事,特别是抛去偏见,站在客观角度去评判一个人。
绝对公平的天秤鲜少出现在人类手里。
现在人死了,是非皆由别人一张嘴说了算,判断善恶更是难上加难,通过判定金俊赫的善恶来确定白凶手是否在随机杀人,不确定性太多。
“方维说得对。”谢尔盖严肃道,“公牛真鲨攻击谁,这是个不确定数,就算白凶手神通广大也无法控制它。”
“虽说无法控制,但里面有个几率问题吧。”z试探道,“比如,鲨鱼会率先攻击流血的人?或者……对了!金俊赫也许在被吃之前已经死了,流出的血吸引鲨鱼,在被吞之前,他根本反抗不了!”
森妮了然:“有道理。”
“他下水的时候还活着,也就是说,在潜水过程中,有人杀了他?”方维道,“那凶手就在除去向瑾瑜和萧戟绝以外的所有人中?”
虽说方维知道白凶手是谁,但当时,这个被确定的人正身处潜水器里。
他安静地坐在潜水器中,有一位精明的侦探跟在身边,监视他的一举一动;同时,死者在水里,与他隔了厚厚的玻璃和大量的海水。
方维又一次想到一个词:密室。
只不过这回,密室没有围住死者,而是围住了凶手。
这位凶手要在“密室”里外的监视下,利用隐形的凶器,杀害“密室”外的死者。
——怎么可能?
就算是向瑾瑜,也不可能做到这样的事。
谢尔盖突然道:“但是,如果金俊赫在鲨鱼出现前被杀害,又有几处疑点。”
“第一,凶手怎么保证,能在一片漆黑的情况下顺利进行犯罪?”
他道:“潜水器的探照灯很亮,在光照下,所有犯罪无处遁形——所以他只能挑选黑暗的时候行凶,可是,他又如何确保探照灯一定会熄灭?”
说罢,谢尔盖看向向瑾瑜。
“向哥,你们坐在潜水器里,由谁来决定探照灯的开关?”
向瑾瑜自然道:“是萧戟绝。”
“你们中途因为什么关闭了探照灯?”
“中途是我要求关的灯。”向瑾瑜老实回答,“当时我们被长尾鲨包围,我很害怕,所以选择关灯。”
谢尔盖点点头,示意知道了。
他转而面向其他人:“探照灯的开关由萧戟绝和向哥共同决定,换句话说,如果凶手有共犯,他至少要收买两人,其中一位还是黑侦探。”
众人沉寂下来。
他们都明白这几乎是不可能的事。
“我想这个问题我能解答。”
说话的是方维。
他缓缓道:“如你所说,探照灯的明暗的确在控制之外,但这个问题很好解答,那就是凶手有随机应变的意识。”
“在遭遇长尾鲨的时候,探照灯关闭,这个时候周围陷入黑暗,正是杀人的大好时机,于是凶手抓住这个机会,实行凶杀计划。”
“那个时候,虽说探照灯关闭,但我们所处环境并非完全看不清。”
他顿了顿:“——水母,当时我们周围有大量的发光水母,凭借水母的荧光,我们可以判断谁是谁,同时,大家都被水母吸引,似乎没有人会去关注金俊赫。”
森妮一愣:“有道理!凶手借助水母的光,趁机杀害金俊赫,等大家注意到血迹时,鲨鱼出现,将尸体吞没!”
提出的疑点被解决,谢尔盖却并无了然的神色,大概在提出疑点后,运转的大脑已经将问题想通。
他道:“接下来是第二个疑点。”
谢尔盖做了个背东西的姿势:“当时无论是金俊赫还是我们,身上都穿了背飞,背飞很厚,相当于一片铠甲紧贴身后,如果有人要在水下杀害金俊赫,就要从正面、或者从后攻击脖子——问题是金俊赫作为潜水老手,会注意不到有人接近他么?”
众人再次陷入沉思。
这是在水下,并非踮起脚尖走就能确保无声,水波会暴露一个人的行踪,当凶手朝金俊赫靠近时,势必需要双手朝两侧拨、两脚往下蹬,借助泳姿移动自己。
如此,水被推开,波纹荡在另一人身上,会产生轻轻的推力。
换做潜水新人,可能对此不敏感,但金俊赫是老手,定能察觉其中的区别。
“也许,金俊赫察觉到有人接近他,但没有作为。”
解答的依旧是方维。
谢尔盖好整以暇地注视他。
“金俊赫敏感地注意到有人向他逼近,于是他转过身,结果看到能令他放下警惕的人。”方维抬眼道。
“比如他的弟弟,金俊允。”
方维直接锁定嫌疑人,让几人大吃一惊。
他继续道:“金俊赫与金俊允作为兄弟,相处那么久,自然不相信他的兄弟会害他,于是金俊允轻易便能得手;他们俩都是潜水高手,大大增加了犯罪成功的几率。”
向瑾瑜白水一口接着一口,悠哉地在旁看戏。
谢尔盖露出肯定的眼神:“看不出我们这局的法医位有点东西。”
方维假模假样:“不敢当。”
“那你怎么解释第三个疑点?”
“第三个疑点,也是最难解释的一点。”谢尔盖道,“有关鲨鱼出现的时机——”
“等等!”方维打断道,许是一连解决两个难题,他产生了点儿自信,“你又想说凶手无法保证鲨鱼能否出现吧,关于这点,我已经想好了。”
向瑾瑜撑着脑袋,百无聊赖地朝方维投去视线。
方维自信满满:“人无法控制鲨鱼的行迹,这一点毋容置疑,我们没法潜入鲨鱼脑袋,和它说‘请务必咬死谁’,案件到这儿似乎卡住了,但我们完全可以换个思路。”
“——鲨鱼的出现,是巧合。”他道,“凶手原本的计划不包含鲨鱼,也许他只想在潜水时杀死金俊赫,让他的尸体沉入海底;但他没想到,在他动手后,公牛真鲨自告奋勇地成为他的帮凶,帮他处理了尸体。”
按照方维的意思,这起案件全程不关鲨鱼的事。
如此,公牛真鲨为什么出现,它为什么选择金俊赫,这些问题迎刃而解,因为它只是个边缘参与者,凶手本人也没预见它的登场。
对于这个想法,谢尔盖首先表达了认同。
“很有独到的见解,我对你更佩服了,医生。”谢尔盖慢悠悠道。
然而方维清楚,要谢尔盖夸人有个前提,那就是他已备好后话,以便进行更犀利的反驳。
果然,谢尔盖道:“很遗憾,我想说的是:如果鲨鱼没有出现,凶手此次行动根本无法成功。”
“嗯?”森妮几乎已经认同了方维的观点,没想到谢尔盖竟如此肯定地否定对方,她好奇道,“为什么?”
谢尔盖放缓动作,抿了口水。
他放下杯子,留意到向瑾瑜的注意被他吸引,有些得意。
“水下不比陆地,杀人是很困难的。”他道,“在地面,用槍能简单地杀死一个人,前提是你的槍法够好;但在水下,除非你运气足够,否则很难杀人,因为射出子弹后,子弹会面临强大的水压,使其不稳,甚至飞不了几米。”
“刀也是同样的道理。”他看向方维,“你觉得在地面上,为什么刀能够轻易刺入别人的身体?”
方维严肃道:“这要看受害人的姿势吧,如果是坐姿,那刀刺入时,受害人的后背抵住靠椅,产生阻力,所以刀能刺入。”
“如果是站姿呢?”
“应该依靠的是鞋底和地面的摩擦力。”
“总而言之,一定要有一股力‘制住’受害人,才能保证刀刺入身体吧?”谢尔盖道,“那你试想一下在水中的情形。”
谢尔盖用手在空中比划,他说到兴奋处有手舞足蹈的习惯。
“受害人在水中,上下左右除了水还是水,外界对他的力,除了重力只有浮力……哦,还有水对他的压力,但是他在这些力中依然可以自由活动,它们都不算能‘制住’他的力。”
他道:“所以,当凶手拿刀刺他时,会出现怎样的情况?”
方维有些怔愣。
他喃喃道:“也许被刺处会出现伤口,但要刺出致命伤,几乎不可能。”
谢尔盖打了个响指:“就是这样。”
z赶紧道:“如果凶手不用刀呢?”
“不用刀,你们能想到其他的选择么?”谢尔盖道,“绳子?钓鱼线?不要忘了,就算当时众人的注意不在金俊赫身上,只要有异动,我们还是会发现异常,如果凶手杀害金俊赫需要时间,在他得手前,他会先暴露。”
“或许可以用毒?”森妮道,“拿针管刺入,方便又快捷。”
谢尔盖道:“不错的想法,但毒发需要时间;更何况,挽风岛这个小破岛上,哪来的毒?”
谢尔盖凭一人之力,堵住了众人怀疑的嘴。
“所以我说,凶手没有鲨鱼,根本无法施行计划。”他叹气道,“在当时的情况下,想杀死金俊赫几乎不可能。”
几人步入思考的死胡同。
“金俊赫的死因为鲨鱼的捕杀。”谢尔盖一锤定音。
“他死于意外。”
圆桌静得能听见呼吸声。
众人都在坐下前为自己倒了一杯水,但直到现在,他们讨论已有半小时,水却没动多少。
这场推理他们全员参与其中,不需要多复杂的知识,没有特别烧脑的地方,他们紧跟思路,由谢尔盖主导,一点点走到“意外身亡”的结论。
这个结论有他们自己的推导,不需要外界认同,自己已对推理的结果深信不疑。
“今天是游戏的第三天。”方维率先妥协,“白凶手还未动手的几率的确很大……”
“金俊赫的死也许是来自游戏的干扰。”z猜测道,“以前的确有NPC意外死亡的例子。”
虽这样说,但几人的话语如同落在水面的树叶,充满犹豫地飘荡。
向瑾瑜索然无味,他一口灌下玻璃杯中的水,放下时,杯底触碰桌布,发出闷闷的“砰”一声。
没什么好待的,他想,与其在这儿和他们讨论,不如花时间去吃饭。
他就要告辞——
“这是场谋杀。”
向瑾瑜顿住。
他眼睛一亮。
如同大提琴低沉的弦音,在众多话语组成的交响乐中,他独占鳌头,是所有音色中最高昂、最动听的音符。
就在半小时前,向瑾瑜还与这道声音在潜水器中对话,分明只过去一会儿,他却无比思念起嗓音的主人。
在众人的注目中,萧戟绝走了进来。
他的发丝沾着水,换了身干净的衣物,显然在他们讨论得激烈时,萧戟绝悄声无息地进入陆地囊,并且洗好澡,甚至在短短的时间空隙发现凶杀线索。
他手里拎着金俊赫的背飞,一旁,金俊允默默跟在他身后,像大哥的小跟班。
萧戟绝视线一扫,无需多看便锁定向瑾瑜。
他对上对方期许的眼神,他用沉缓的声音复述观点。
“金俊赫死于谋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