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底的房屋没有阳光,三百米的水下远离阳光照射,白天黑夜没有区别,两人都没定闹钟,幸好稳定的生物钟依旧运作。
水床与人体脊背贴合,睡惯了现实中的木板床,萧戟绝初醒时不太适应,睁眼时晦暗一片,若非意识足够清醒,恐怕以为现在仍是黑夜。
萧戟绝醒来时侧着身,一睁眼,向瑾瑜的侧脸映入眼帘,他仰躺在床上,后脑勺沉静地陷入枕头,压乱一片发丝。
棉被压在他的胸膛,能看清细微的起伏,他的呼吸平稳,在这个早晨,好像只要双方都不作为,忙碌的一天就不会开始。
但萧戟绝知道不可能。
向瑾瑜已经睁开眼了。
他醒得比萧戟绝更早,仍维持醒来的姿势,当萧戟绝投来视线时,他依旧看着别处——床帘内部的某一点,好像在发呆。
萧戟绝朝他看的地方投去视线,淡蓝帷幕在晦暗中颜色颇深,褶皱潜藏黑影,不同于外侧,内侧并无花纹,实在没有可看的地方。
这时,向瑾瑜伸出手。
陆地囊的房间有些冷,平常最好穿长袖,但因为是睡觉,向瑾瑜选择了短袖。
他白皙的胳膊从被窝伸出,扯住床头的一根布绳。
布绳高高悬吊,另一端连通床顶,大概是收放床帘的拉绳,想想便知用途的东西落在向瑾瑜手里,却成了有趣的玩具,他一大早刚醒,什么都没做,光顾着玩绳。
深色布绳在他指缝缠绕,像小蛇乖巧地盘在手上。
向瑾瑜没回头:“你醒了。”
真是敏锐。
“嗯。”萧戟绝刚醒,声音有些哑,“绳子好玩么?”
“好玩。”向瑾瑜松开绳子,布绳又荡了回去。
他转头面朝萧戟绝:“不过没你好玩。”
被窝的温度使人留恋,但向瑾瑜不贪图这份温暖,他看了萧戟绝一会儿,拿起拐杖下了床。
进洗漱间前,他转过小半张脸,语气耐人寻味:“期待你今天的表现,大侦探。”
许是陆地囊幽暗的灯光使然,今天众人普遍起床晚,睡眠时间长使几人容光焕发,但有两人除外。
一个是金俊允,身边发生了生死大事,的确不易恢复,他本就黝黑的皮肤更显暗沉,一个人坐在角落,闷闷地往嘴里塞面包。
另一个是谢尔盖。
他满眼血丝,嘴唇干燥得起皮,原本利落的银白短发此刻乱成鸡窝,他耷拉着眼皮,往嘴里灌黑咖啡。
路过的方维冲他打招呼,他反应了几秒才堪堪回声,他们交流了几句,向瑾瑜这才了解到,原来谢尔盖昨晚熬夜查案去了。
有够拼的,向瑾瑜抿了口牛奶,偷看萧戟绝,只见他慢条斯理地把培根夹入面包片,在合上另一片面包前,想了想,又夹入一片芝士。
然后在向瑾瑜似有若无的打量下,他走到烤箱旁,把面包放了进去,按下几个按钮。
不一会儿,香气溢出。
谢尔盖恶狠狠地痛饮咖啡,大概被萧戟绝从容的模样刺激到,他往洗手池里撩了泼水,往脸上粗鲁一揩。
“警察位经历了什么?”z不解,“看上去像要杀人。”
“不知道。”森妮毫不关心,“大概大姨妈来了吧。”
她小口喝粥,谢尔盖从她身旁路过时,阴沉沉瞪了她一眼。
森妮“切”一声:“心情不好把气往别人身上撒,这种男人我最瞧不起。”
方维拦住正要出餐厅的谢尔盖。
方维还捏着披萨饼:“谢尔盖,你要干嘛去?”
谢尔盖道:“不干什么,让一让。”
谢尔盖此时很浮躁,方维的态度算温和,于是他也沉住气回应,但这股气憋着,终究要发泄,这时候谁搭理他谁倒霉。
方维见其余人完全袖手旁观,只是轻叹口气。
“我是医生,我衷心建议你回去睡觉。”他用尽量缓和的语气道,“不要急于求成,睡眠是燃料,有燃料脑子才转得动。”
谢尔盖紧绷着脸。
“急于求成?我只是不像某些人不思进取。”他意有所指。
谢尔盖撇开眼,又小声道,“这是场比赛,你们根本不懂我堵上了什么。”
火.药味儿十足的话在针对谁不言而喻,当事人却悠悠然站在烤箱旁,看着面包片上的芝士融化。
谢尔盖深深望了向瑾瑜一眼,后者一愣。
——那一眼情绪复杂,占了大部分的,居然是绝望。
好像他的所有努力都是徒劳,杂乱的线索被一根线串起,但问题是,他找不到线头。
他狼狈地趴在地上四处寻觅,焦虑地寻找一整晚,一抬头,却见萧戟绝好整以暇地低头看他,比他从容百倍。
不仅如此,萧戟绝和向瑾瑜昨晚睡在一个房间,房间里只有一张床。
谢尔盖嫉妒得要发疯,焦虑与怒气交杂,得不到向瑾瑜的怜悯,复杂情绪又糅杂成绝望,他甚至觉得他的向哥离他越来越远。
只有忙起来才能短暂忘记一切。
他绕过方维,就要朝外去——
“谢尔盖。”
向瑾瑜叫住了他。
谢尔盖疲惫的双眼瞬间清亮,他猛地回头,向瑾瑜正一瘸一拐地靠近。
他内心怦怦直跳,那人开口了。
“你要去哪儿?”向瑾瑜好像在关心他。
“我要再下一次水。”谢尔盖道,“那里是第一现场。”
向瑾瑜一双眼微眯,转盼流光:“别去了。”
他把手搭在谢尔盖肩上,似在轻声安抚情绪:“好好休息吧。”
那只手就这样搭着,不轻不重,恰好使谢尔盖能感知向瑾瑜的存在,却不知什么时候会消失。
他一把抓住那只手。
“向哥,我真想快点回去。”
他的目光缱绻,带着几分炽热:“你记得么?我们还在家里。”
他指的是现实,他们在向瑾瑜的家□□同按下游戏手柄的启动按钮,所以才会进入一局游戏。
向瑾瑜眼中闪过一抹暗色。
“等我抓到白凶手,我们就可以好好休息了。”谢尔盖笑了,“没有别人打扰我们。”
他一口一个“我们”,好像注定两人的未来会有交集。
向瑾瑜什么都没说,谢尔盖之中的话暗藏强迫的意味,他什么都懂。
谢尔盖用力握住向瑾瑜的手,似要把他的温度铭刻心底,他的拇指在对方手背上暧昧摩挲,终于不舍地将他松开。
他道:“我去去就回。”
在谢尔盖转身的一刹那,向瑾瑜面部表情晴转阴,一下沉了脸。
半晌,他觉得难办似的,轻轻“啧”了一声。
谢尔盖原本是第一个死的。
向瑾瑜暗自嘀咕,他有些后悔,接着又懊恼,他原计划杀谢尔盖,之后却改变主意:
一来是有了更适合的人选;二来是因为谢尔盖和萧戟绝之间的约定,对于能为他带来刺激的人,他向来包容。
方才谢尔盖的话提醒了他,他在游戏无法拿他如何,但在现实里,谢尔盖可以自由拿捏他。
——由此,向瑾瑜更加无法杀他。
谢尔盖游戏死亡,比他先出局,这意味在向瑾瑜还处于昏迷的游戏状态时,他已恢复行动能力,而自己任人摆布。
天知道他会在现实中做出什么。
“叮”一声,烤箱打断了向瑾瑜的思考。
萧戟绝隔着抹布将盆子取出,仿佛谢尔盖的闹剧只是他餐前的助兴节目。
方维冲向瑾瑜摇头,示意他拿谢尔盖没办法,二人又回到餐桌,在昨天的位置坐下。
培根芝士的气味勾着胃,和嘴里干巴巴的面包比,萧戟绝盆里的金黄芝士诱人极了,向瑾瑜也想像萧戟绝那样搞一块,但那个具有烘烤功能的黑箱子他从未见过,并不会操作。
“你倒是好心。”
诱人的食物并没有勾起主人的食欲,萧戟绝取来圆桌中央的黑胡椒粉,掀开玻璃盖,搓出一些撒在面包片上。
他的动作轻柔,语气也漫不经心。
“我不喜欢黑胡椒。”向瑾瑜突然道。
萧戟绝的手一顿。
向瑾瑜趁机把盆子抽走,眼疾手快地在面包上咬了一口。
“不过少加一些,味道还是不错的。”向瑾瑜冲他扬了扬面包,“谢谢。”
方维目睹向瑾瑜胆大包天的动作,嚼着披萨,自顾自摇头。
被抢了早餐,抢的动作还如此光明正大,饶是萧戟绝,也怔了几秒。
他的个子比向瑾瑜高,呈坐姿也比他高出一些,从向瑾瑜的角度,能看见对方藏在帽檐下的眉头,并没有蹙起,他知道萧戟绝不会生气。
萧戟绝继续他的话题:“你不愿让谢尔盖再下水。”
向瑾瑜大快朵颐强占来的食物,并表示否认:“我只是让他好好休息。”
萧戟绝冷笑一声:“你不做多余的事,只有谢尔盖会以为你在关心他。”
向瑾瑜慢条斯理地把最后一块面包塞进嘴里,含住指尖,把面包屑舔去。
“味道好极了,以后嫁给你的人真有福气。”向瑾瑜弯着眼,意犹未尽道,“那你说说,我为什么不愿他下水?”
“也许水里有线索。”萧戟绝紧盯向瑾瑜的眼睛,“或者……有些细节,只有在潜水过程中才能发现。”
向瑾瑜缓慢地点头,叫萧戟绝无法认定自己的答案是否正确:“好有道理……那你不去么,大侦探。”
他好像成为一个旁观者,在给出不太确定的提议。
这个人在伪装上已经越来越熟练了。
不过,萧戟绝破案从不在乎别人的看法,无论向瑾瑜的态度如何,要想破解金俊赫死亡之谜,这水必定要再潜一趟。
“别急着走。”萧戟绝还未站起,衣角就被扯住,只听向瑾瑜理直气壮道,“再帮我弄一片面包。”
“……”
.
有了第一趟潜水的经验,第二次潜水游刃有余。
萧戟绝沉重地回到陆地囊,他甩了下头,黑色发丝将水甩出,溅在陆地囊的内壁上,他脱下潜水靴提在手里,赤脚站在积水中。
他看向时钟:11:34,他刚才在水中停留了整整三个小时。
在这三个小时中,他找到了被他杀死的鲨鱼,庞大的身躯已经露骨,以往被欺凌的小鱼在它死后肆意妄为,大批聚集在鲨鱼尸体旁,分尸这来之不易的事物。
萧戟绝只看了一眼就游走,鲨鱼的死亡并非大自然的运作结果,鲨鱼的死来自人为,在它死后,杀害它的人又将它抛回自然的轮回,蚕食同类的尸体,不过是鱼儿的本能。
他又找到潜水器的残骸。
残骸沉在水底,就在陆地囊的不远处,由于体型较大,萧戟绝很快一眼锁定。
在潜水过程中,向瑾瑜在其中停留时间最久,潜水器也是最有可能残留线索的地方,由此萧戟绝在里面花了一个小时搜寻。
但是没有。
什么都没发现。
里面只有故障的仪器,向瑾瑜一丁点痕迹都没余下,甚至因为在水下,连向瑾瑜的气味都寻不到。
萧戟绝不禁回想起向瑾瑜放任他下水时的表情,他看起来毫无顾虑,还有闲情多吃一片面包。
莫非水里真的什么都没有?
难道是自己太敏感?
——不。
萧戟绝相信自己的直觉,也相信自己已足够了解向瑾瑜,他确信,向瑾瑜在得知谢尔盖准备下水的时候慌了,其中一定有致命的破绽。
于是在搜寻潜水器的一小时后,他又花了两小时在金俊赫死亡的海域附近游荡。
再次见到水母群没了初见时的惊艳,许是心里有事,萧戟绝看什么都觉得无味,他仰头向上望,哪怕现在是白天,光线却无法到达此地。
这里是……水下279.45米。
萧戟绝闭上眼,他记得水母群出现不久,金俊赫就被鲨鱼吞食,当时他要出去杀鱼,向瑾瑜为了拦他,说他抗不过279.45米的水压。
萧戟绝睁开眼,再次看向时钟。
他刚才又花了五分钟回顾方才的经历。
“呆住了?”
突然响起的男声似在耳畔。
萧戟绝沉着脸看去,只见谢尔盖坐在一旁,同样一身潜水服,头发噼里啪啦地往下滴水,显然刚从水里上岸。
他瞥了眼气瓶——方才被萧戟绝随手扔在地上:“你看上去有些气急败坏,看来遇到些挫折。”
谢尔盖这话明显在挑事,相信无论萧戟绝回答什么,他都能扯点东西吵起来。
可惜,萧戟绝只是沉默地注视他——或者说,注视他的背飞。
萧戟绝道:“你的背飞为什么有那么多挂件?”
的确,背飞靠两根背带和系腰安全扣固定住人,而在谢尔盖的背飞上,挂了不少锁扣,锁扣都是空的,但奇妙的是,这些锁扣像是有些年份,经过常年累月的海水浸泡,外面一层塑料几乎掉光,露出里面斑驳的铁锈。
“这是金俊允的。”谢尔盖道,“潜水的人多少有点迷信,也许这些锁扣是他的幸运物。”
谢尔盖坐的地方是一排矮凳,矮凳后有一整面墙的玻璃窗,内侧有无数弯钩,前一天玩家脱下的背飞和气瓶就挂在里面。
弯钩并非固定在墙面,相反,它可以上下伸缩。
弯钩一共三排,每一排弯钩下方都有一条红色直线,萧戟绝原以为这些直线另有用途,哪料,仔细看过才发现,这些红线不过是背景墙的装饰。
气瓶整齐挂在钩子上,气瓶本身的质量拖着弯钩往下坠,借助红线的参照,这些气瓶几乎都落在同一根线上,这说明玩家初次下海的耗气量差不多,剩余的都是气瓶本身质量。
萧戟绝呼吸一滞。
在第三排的最后一列,一只气瓶脱颖而出。
那只气瓶格为斑驳,上面布满细碎的划痕。
这还不是最引人注目的,离奇的是,它太重了。
气瓶拖着钩子往下坠的距离极长,同一排的其他气瓶拉动钩子,底端距离最近的一条红线有两三厘米。
而这只气瓶,居然拉扯钩子往下坠,竟硬生生超过了红线!
许是萧戟绝的目光停留在谢尔盖身后太久,谢尔盖也回头看。
同萧戟绝一样,他一眼锁定这只独特的气瓶。
“这……”他瞳孔猛缩。
谢尔盖极为失态地一手拍在玻璃窗上,他一动不动地注视那只气瓶,忽的扯开玻璃,就要伸手去取——
“不好了!”
一道尖锐的叫喊从走道刺来,拔高的嗓音足以彰显说话人的惊恐。
森妮跑过转角时,明显踉跄一下,这为极注重仪态的淑女早晨还悠然自得,此刻居然头发凌乱,面色苍白。
她勉强扶着墙,手抚胸口,粗喘着气:“终于找到你们了……老天救命……”
“怎么了?”谢尔盖凝眉。
森妮急喘着,她蓦地深呼吸。
“金俊允死了!”
“谁?”谢尔盖蒙了,“谁死了?”
“……金俊允。”森妮气息不稳,“他在房间里上吊自杀了!”
萧戟绝将潜水靴摔在地上,他大步错过二人,快步朝内走去。
他看见方维、z、巴泽尔围着某个房间,极有推理玩家的素养,自觉地站在门口,没有进屋破坏现场。
他们惊骇地盯着门内,连萧戟绝到来都未察觉。
屋内,金俊允的头不自然歪斜,犹如坏掉的晴天娃娃,一动不动地悬吊空中。
在他的脚边,梳妆台的凳子翻倒在地,看上去就像被人一脚踹开,一根绳子勒紧他的脖子,绳子末端缠绕在房间中央的吊灯上。
谢尔盖和森妮姗姗来迟。
萧戟绝一脸阴沉。
那根上吊用的绳子很细,并非常见的麻绳,也不是尼龙绳,反倒是极少用于上吊、日常生活中也不太用到的布绳。
萧戟绝若有所感,他朝水床投去视线。
水床上方的床帘散下,侧对门有道三角缝隙,夜灯开启,关于里面的情况,萧戟绝看得一清二楚。
他一瞬间什么都明白。
用于收放床帘的拉绳失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