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尔盖将红酒一口喝下一大半,他瞥了眼向瑾瑜的杯子,居然已经喝了一大半。
他道:“不妨说说。”
方维道:“死者的伤口被炸开,散出的血腥气能吸引鲨鱼,但死者是个潜水经验丰富的人,就算背后有伤,他见到鲨鱼不会逃跑么?”
面对方维的提问,谢尔盖看上去并没有多意外,甚至好像早料到他会提这个问题。
“这点正是我要说的。”
“先不提是老手还是新手,只要是人,看见鲨鱼都会害怕,都会尝试逃跑,所以在鲨鱼捕食金俊赫时,金俊赫仍待在原地,是非常不合理的。”
向瑾瑜站得有点久,他半依在球桌边,面颊淡粉。
他冲萧戟绝抛了个媚眼,后者蹙了下眉,向瑾瑜好像有点醉了。
谢尔盖根本没注意两人在他的表演时刻眉目传情,否则他一定大发雷霆。
他接下来的话犹如一颗惊雷,吓了众人一跳。
“金俊赫并非不打算逃跑,而是根本不想逃跑。”
当即,几人发出意料之外的惊呼。
“不、不想逃跑?”方维大声道,“他想求死?”
谢尔盖摇头:“不,他想活着。”
森妮疑惑道:“他想活,却又不想逃跑,这不是自相矛盾吗?”
所有人都在等谢尔盖给个解释。
谢尔盖道:“与其说不想逃跑,不如说,他根本没有产生逃跑的意识。”
z不耐烦道:“别卖关子了,快说。”
谢尔盖冲萧戟绝看了眼。
“这还是我们黑侦探发现的线索——关于金俊赫的气瓶。”他道,“金俊赫的气瓶被人动过。”
台球轮到谢尔盖的回合,此时台球桌上已经没有多少球了。
谢尔盖一边留意球桌一边道:“在靠近舱门的地方,有一个玻璃展示柜,里面挂满了我们之前下水的装备,在第三排的最后一列,有只充满划痕的气瓶,那是金俊赫的。”
他道:“当时金俊赫的气瓶由金俊允抱着,金俊允的背飞上有很多锁扣,在游动的时候,这些锁扣随着动作在气瓶上摩擦,产生了划痕;现在这只气瓶和其他气瓶挂在一起,却比其他气瓶要重——这是破案的关键!”
谢尔盖有些激动,不仅是推理到了高.潮,台球游戏也进行到关键地方。
他一仰头,将红酒尽数灌下。
“我们在博物馆的时候,金俊赫递给向哥一只气球。”他看向他的对手,向瑾瑜回视回来,“那只气球装的是笑气,也是我们熟知的一氧化二氮,向哥吸入气体后便神志不清,甚至在微笑,如果在吸入这种气体的时候鲨鱼出现,就算超人来了也救不了他。”
方维瞳孔微缩:“你是说,金俊赫的气瓶里被换成了一氧化二氮?”
“不一定。”谢尔盖回道,“也可能是氮气,如果是笑气,恐怕立即就能见效,但若是氮气,就能延缓一段时间再发作,待达到一定水压后,血液中的氮含量增加,从而产生‘氮醉’,症状也和笑气的结果差不多,就和醉了一样,意识模糊。”
他道:“金俊赫的气瓶比其他气瓶更重,一来是因为我们吸入的气体是氮氧氦三混气体,而金俊赫的是纯氮,相同体积下纯氮更重;二来,金俊赫在半途就死了,所以剩余的气体更多一些——只要我们去测一测,就知道我说的是否正确。”
巴泽尔喃喃道:“难怪当时导游像木偶一样……”
“没错,当时金俊赫正处于氮醉状态,同时又流着血。”谢尔盖道,“一个杵立不动的血包,鲨鱼不吃他吃谁呢?”
一杆下去,连进两球,现在台球桌上就剩一枚黑八。
谢尔盖和向瑾瑜,谁先拿下黑八,谁就能获胜。
方维惊疑不定。
这局居然被警察位抢了风头。
他偷瞄了眼萧戟绝,谁知萧戟绝竟为自己倒了杯红酒,正在细品;他又去看向瑾瑜,却见他的高脚杯不知何时已经见底,他的两颊微红,眼神迷离中带了丝清亮,真不知意识清醒还是模糊。
两人看着淡定,但仔细一瞅,还是能发现异常。
萧戟绝维持喝酒姿势不动已经数秒,而向瑾瑜,不知是被酒精麻痹还是如何,面部异常僵硬,从手指与嘴唇的细节可以看出他在紧张。
方维能发现的,谢尔盖自然也能发现。
他从容一笑:“那么,事件已经明了,金俊赫被藏在背后的‘炸.弹’炸开伤口,引来了鲨鱼,在鲨鱼到来时,他又处于氮醉状态,由此被一口吞下。”
他顿了顿:“现在步入另一个环节:白凶手是谁?”
在场知情的几人不约而同朝向瑾瑜投去目光。
谢尔盖道:“关于凶手身份,可以从凶手如何将干燥剂塞入金俊赫的潜水衣入手;这让我想起潜水那天,我们集合时,金俊赫早早到场,他登场时已经穿好了潜水衣,之后没有再动过衣服,说明在那时,干燥剂就已经藏好了。”
他尝试□□八,但没成功,轮到向瑾瑜的回合。
向瑾瑜却不急着打,反倒迤迤然站在一旁,决定等谢尔盖讲完。
“那会儿,船上除了金俊赫自己,就只有一个人——”
他轻轻吐出三个字:“崔智善。”
潜水那天,众人认识过崔智善。
但在那之前,做SPA的时候,谢尔盖与金俊赫闲聊过,刚巧聊到他这位贤惠的妻子。
“崔智善杀了金俊赫?”森妮错愕道。
“当然不是,NPC怎么会杀NPC?”谢尔盖道,“崔智善是帮凶。”
他道:“她受白凶手的指示,把干燥剂藏在金俊赫的水母衣内,并为他穿好衣物;那只气瓶内的气体也由崔智善帮忙替换——我记得潜水店内有气体压缩机。而崔智善一直在潜水店打下手,要做到白凶手的要求对她来说不困难。”
“但是……正如你所说,崔智善是NPC,她凭什么会帮白凶手?”森妮道。
“当然,对于两个陌生人来说,很难做到相信对方。”谢尔盖道,“但如果他们有相同的目的呢?”
“……”
“虽然不了解崔智善和金俊赫之间有什么恩怨情仇,但从金俊赫背后的腰伤可以猜测,这种垂直刺入的伤口是在做SPA的时候弄上的,与金俊赫有关的崔智善当然值得怀疑。”
谢尔盖道:“只要白凶手对崔智善说‘我替你杀人’之类的鼓动性话语,再让崔智善帮点小忙,这位可怜的NPC没道理会不答应。”
向瑾瑜听着听着,渐渐出神。
他回想起拜访崔智善的那一晚。
在他叙述完崔智善犯下的两起罪行后,提出要帮他解决金俊赫,她答应了。
那时,向瑾瑜说:“接下来的两件事,你一定要办好。”
崔智善的目光很坚定。
“第一件。”向瑾瑜说,“将遇水爆炸的生石灰干燥剂塞入金俊赫的潜水衣内,你假装要帮他穿潜水衣,趁机动手,他不会察觉。”
崔智善点点头。
“第二件。”向瑾瑜又说,“把金俊赫会用的气瓶偷出来,调换里面的气体,换成可以麻痹他的氮气。”
崔智善的确按他的吩咐照办了。
向瑾瑜回过神来,他目光游弋在谢尔盖脸上,不错,他那晚的所作所为刚巧被这人说中了。
谢尔盖道:“白凶手与崔智善达成共识需要时间,所以,白凶手一定背着我们,偷偷与崔智善见过面。”
谢尔盖终于彻底转过身来。
他注视向瑾瑜,目光定定:“向哥,你在从博物馆回来那晚,偷偷去了哪儿?”
旁观的几人瞬间屏住呼吸。
萧戟绝安静地注视向瑾瑜。
从博物馆回来那晚,他悄悄去了潜水店,正是在那晚他与崔智善达成杀人共识。
向瑾瑜轻声道:“原来你都看到了。”
他真的没发现,居然有人目击他半夜离开,而那个人刚巧是谢尔盖。
“我只是很奇怪,为什么向哥你会半夜跑出去,去的方向还是潜水店。”谢尔盖道,“现在想想,你那个时候是去见崔智善了吧。”
他道:“只要按我推测的方法进行犯罪,就算你在潜水器里什么都不做,也能达成目的。”
手法破解完成,向瑾瑜似乎也承认了自己的罪行,到这个时候,几乎可以宣告警察位的成功。
谢尔盖意味不明道:“真看不出,原来向哥就是白凶手,我就想,向哥那么聪明,怎么可能只拿个路人牌?”
“你也不赖,谢尔盖。”向瑾瑜面无表情,“你真是让我刮目相看。”
谢尔盖把球杆一扔,对那枚孤零零的黑八置之不理,他畅快地呼出一口气。
他看向被他视为对手的萧戟绝,此时正坐在角落,安静地喝酒。
在破案过程中,他没有投入太多努力——谢尔盖看得出来,他只是在问话时听了两耳,又跟风下了趟水,他甚至睡得比其他人都多,懒得彻底。
贩徒一定对自己的推理能力太多自信,甚至到了自负的地步,否则不至于在警察位推理时,他只能充当观众的角色,为了面子强装淡定。
“我赢了。”谢尔盖露出发自内心的笑,从未感觉陆地囊的空气如此清新,“是我赢了,明天再进入游戏,谢尔盖的名字将传遍大街小巷。”
不了解情况的人只以为谢尔盖在胡言乱语。
他深吸口气,对身边人道:“我已执行警察位的特权,如果抢在黑侦探之前述说真相,游戏获得的全部积分将归警察位所有;如果推理错误,游戏会根据错误比例对我施行处罚。”
向瑾瑜扬眉,似在意料之外:“还有这回事?”
谢尔盖道:“没错,比如推错手法,要被迫服药;猜错凶手,会砍个胳膊……不过不要紧,我很有自信。”
方维碰了碰萧戟绝手臂,后者只是沉默地看着。
向瑾瑜幽幽道:“你还没说金俊允的死是怎么回事?”
“没用的向哥,不用再垂死挣扎了。”谢尔盖含笑道,“你没有必要在杀完金俊赫之后再杀第二人,因为白凶手的任务已经完成了——所以金俊允是自杀,这是毋容置疑的事。”
向瑾瑜点头道:“哦。”
他的眼珠朝一边转,灰色小三角弹了出来。
他道:“游戏好像有动静了。”
此时,所有人眼前都跳出一个对话框。
游戏系统在众人进入游戏后一直没有动静,以至于众人几乎忘记K的存在,也是,K只在一切明了的时候登场,对述说真相的人执行审判。
【K已接收玩家答案,处理中……】
【玩家谢尔盖,确定提交答案?】
【提交答案后,若成功,警察位将获得本局所有积分;若失败,玩家将接受惩罚。】
谢尔盖虽说对答案有自信,但真到了决胜负的时刻,依旧避免不了紧张。
“我确定。”他道。
【玩家谢尔盖,提交成功。】
眼前的对话框跳出这一句后就消失了。
不知是系统卡顿还是故意吊人胃口,现场陷入长达五秒的寂静。
就像迷路的猎人与野兽对峙,在搏斗前的几秒,他们盯住对方的眼睛,观察对方的细小动作,以此判断对方的行动轨迹。
——一个漫长、磨人的过程。
这五秒被无限拉长,静得仿佛能听见外面的水声,森妮不由自主握紧z的手,往后缩着脖子,不敢看。
向瑾瑜撇下眼,嘴唇神经质地打颤,他像在忍受什么,难耐地闭上眼睛,将意识与外界隔离。
——角落里有彩光闪过。
就像电视故障时出现的彩色屏幕,那彩光一闪一闪,有什么物体正在彩光后形成。
这个动静惊动不少人,他们惊恐地朝彩光看去。
那是一个玻璃柜。
除了向瑾瑜,谁都没见过这只玻璃柜。
玻璃柜高至腰部,通体雪白,只有拉门为透明玻璃,内侧被长方形隔板拦开,其中罗列各式各样的药品,白色药瓶白茫茫的一片。
这个玻璃柜向瑾瑜很熟悉,正是惩罚白凶手时出现的柜子。
看来惩罚柜的出现不止针对白凶手,警察位也不能幸免。
忽然,谢尔盖的身子轻轻一晃,仿佛被人抽走了精气神,他步履蹒跚地朝玻璃柜走去。
他的四肢像被无形的蛛丝操控,他是自投罗网的猎物,被游戏制成木偶,他试图夺回身体的操控权,可关节连带四肢,他的努力只是徒劳。
谢尔盖表情无比悚然,极端的不可思议夹杂恐惧,他的表情彰显他在退缩,可实际上,双腿却带着他向前,这是骄傲为他带来的后果。
“谢尔盖?”
向瑾瑜在谢尔盖背后喊着。
谢尔盖当然无法回头。
“谢尔盖?谢尔盖!”
向瑾瑜突然大声喊道。
他好像在极力劝阻对方继续向前,可他的身体懒洋洋依靠球桌,仿佛对谢尔盖的寻死行为无动于衷。
他的语调表情与实际行为产生割裂,矛盾充斥着他的身躯,他好像既希望看到谢尔盖的惨烈结局,有不希望谢尔盖死去。
向瑾瑜的嘴角不受控制地上扬,慌忙又压平,迟到的醉意冲上脑袋,使他的面颊绯红。
没有拐杖,他站得不稳,上半身子无意间后仰,放在边缘的高脚杯摇摇欲坠,终于摔碎在地,瞬间四分五裂。
玻璃碎裂声拉开另一处戏的帷幕——
“你不是要抓我么?你这是在做什么?”
向瑾瑜的话语像笑又像哭,场面一时诡谲无比。
众人胆怯的目光一时不知投向谁。
谢尔盖只留给众人一个沉默的背影。
他颤着手,手掌中心是一粒药丸,药丸表面的蜡壳猩红无比,像恶狼之眼,凌厉地盯住他。
他将药丸干吞下去。
吞下去的那一刻,他终于恢复自由,一踉跄跪倒在地,呜咽着扣嗓子眼。
他有些反胃,在吞下药丸时,他感受到来自游戏的恶意,他的手指徒劳地在嗓子眼抠挖,可没摸着药丸,一股温热的液体从身体溢出。
他“哇”的一声,吐出一大口血。
不及他震惊,熟悉的温热再次从耳朵、鼻孔、眼睛溢出,血河泱泱,以他跪下的地方为中心,方圆四里几乎被血覆盖,他意想不到,他居然能流出那么多血。
从容的年轻人变作恶魔不过一瞬,偏偏恶魔本身没有察觉,他茫然地回头。
他看见森妮和z害怕地尖叫后退,方维和巴泽尔惊恐地睁圆了眼,萧戟绝蹙着眉看他。
然后他看见向瑾瑜。
向瑾瑜没有恐惧,没有厌恶,只是轻轻地将目光放在他身上,带着淡淡的怜悯。
由于谢尔盖跪倒在地,向瑾瑜由上往下俯视他,白炽灯的光晕在向瑾瑜后脑勺晕染开,他分明还站在地面,可谢尔盖恍惚觉得,他此刻轻盈极了,若不抓住他,他就会离他而去。
倏地,向瑾瑜取出身份牌。
身份牌正面朝向谢尔盖,玻璃块厚厚的侧面朝向其余人,只有谢尔盖能看见身份牌上的真实内容。
【白凶手】
【ID:瘾者】
谢尔盖骤然从恍惚的境地抽身,他接受处罚意味他的推断出了错,可向瑾瑜的行为在告诉他,他推理得没错!
为什么他会接受处罚?!
谢尔盖死前的一刹那,依旧不可思议。
这副震惊的可怜模样刻在了脸上,宛若怖人的面具,再也不动了。
若说破解谜题对黑侦探来说是最大的满足,那自己的谜题无法破解,就是对白凶手最大的取悦。
尤其在对方死前,都无法摆脱不甘和困惑,这瞬间带来的满足感,任何事物都无法比拟。
向瑾瑜往后退了一步,玻璃碴在鞋底发出摩擦声,玻璃块在地面的摩擦声有些刺耳,但他觉得这声音美妙极了。
他抓住桌边的手在发颤。
大脑分泌大量多巴胺,神经递质在身体内鼓动、活跃、欢庆,大批的快感如潮涌,将愉悦情绪传至身体每一角落,支撑他的一切开始发软,甚至手指都在桌边打滑了好几次。
模糊中,向瑾瑜看见桌上唯一的黑八。
他丢弃球杆,径直上手抓住漆黑的球体。
这在台球游戏中是犯规的,不过不要紧,他的对手已经不在了。
猝然,他的手臂一挥——
黑八在空中划过一道完美的抛物线,重重落入球袋。
就此收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