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戟绝穿了双黑色板鞋,厚厚的鞋底板踩踏在地面,每一脚如木制响板,让人警醒。
推理进入高.潮,可他的脚步依旧稳健,如他的逻辑一般,层层推进环环相扣,贩徒从不会砸烂自己的招牌。
“近三百米的水压,足以使金俊赫未愈合的伤口裂开。”
母球经过球杆推动,倏地一跃而起,跳过向瑾瑜的纯色球,猛力推动一号花球入袋,方才萧戟绝打了一个跳球。
他道:“金俊赫的这桩命案,白凶手既可以说参与,也可以说没有;他设计使死者出血,再使他麻痹,可事与愿违,他的计划全部失败,金俊赫之所以如期死亡,得益于自然因素。”
白凶手精心计划了一切,但都已失败告终。
这场谋杀,是在自然的力量下推动的。
“但是——”
萧戟绝话锋一转,众人的注意力再次被拔高到一个新高度。
“正是这些意外,造就了新诡计的诞生。”
萧戟绝的嗓音天生低沉,但此刻,他的语调上扬,平静水面下暗藏激奋。
他提着球杆,高高俯视球桌,宛若对着地图分配疆土,他是一切的上位者,他站在上帝的角度,对白凶手的诡计作出由衷赞赏。
他一双凶狠的眼直勾勾对上向瑾瑜,后者丝毫不怵,安静地回视。
“白凶手是我认识的人,我知道他是谁。”他道,“这位白凶手心知肚明自己处于劣势,所以,他利用这个劣势,玩了个将计就计。”
方维一颗心高高提起:“将计就计?”
萧戟绝道:“白凶手创造诡计的目的,是使黑侦探推理出错——杀人是出题形式,而非最终目的,他的目标是:使我掉入逻辑陷阱。”
“重新梳理一遍:白凶手先锁定目标,他认为金俊赫符合‘罪人’的标准,决定谋杀他;他制定好计划,寻找崔智善共同密谋;直到下水那天,他接收崔智善的信息,得知金俊赫并没有使用动过手脚的气瓶,计划失败;然而,下水后,金俊赫因自然意外身亡。
白凶手知道自己的手段没生效,所以他是第一个发觉真相的人,他比我们所有人先知道,金俊赫大出血是因为水压,被麻痹是因为水母,由此他心生一计,改变我们看到的现实,误导我们得出错误的结论。”
他顿了顿,继续道。
“刚进入陆地囊时,他趁机调换金俊赫的气瓶:动过手脚的气瓶充满划痕,而这只气瓶刚巧被放入潜水器中,而向瑾瑜——你在生死关头也没有丢下这只气瓶,将其带入陆地囊,你便用这只气瓶,调换了金俊允从鲨鱼嘴边抢来的那只气瓶。”
向瑾瑜轻笑一声,萧戟绝在提到他时,加重了语气。
萧戟绝道:“两只气瓶都充满划痕,就算调换也不易察觉——至于你怎么发现另一只气瓶是布满划痕的:想必坐在潜水器中,探照灯很亮,使你看见了那只气瓶是怎样的模样,或许这个计划便在那时候形成。
谢尔盖提到的充满划痕的气瓶比其他的重,并非他提到的两点原因,而是因为这是调换后的气瓶,里面的气体一丁点也没用过,理所当然会比其他的重。
所以,现在挂在门口的气瓶,是放在潜水器、从陆地上带下来的那只,而真正使用过的气瓶,应该被白凶手藏起来了——我原本想找到那只气瓶,再述说真相。”
方维恍然大悟。
“真正被使用过的气瓶里装的是正常气体,而被调换后,则是氮气。”他道,“一旦我们去查,就会坚定不移地认为金俊赫死于谋杀!”
“就是这样。”
萧戟绝道:“另外,关于水下鲨鱼吃人的预测,谢尔盖说的并不全面,还有值得补充的地方。”
他喝了一大口酒。
“在你们下水前,金俊赫他们往水下倒下一箩筐死鱼。”他道,“就算水下真的有吃人鲨鱼,它们应该吃饱了才对,为什么还有胃口吃人?”
这倒是值得思考的问题,众人还真没想到。
“因为死鱼的数量根本不够。”萧戟绝道,“在岛上,有一家斗狗场,在之前,里面的恶狗出逃,至今没有找到。”
“这些狗和死鱼有关系?”z问。
“有很大的关系。”他道。
“这些狗正藏在岛中,鲜少现身,以往以肉为食的恶狗不会改性,它们为了填饱肚子,不会错过这一箩筐的死鱼。”
向瑾瑜脑中浮现刚下水时看见的死鱼。
其中几条死鱼,被咬下了肉,露出里面的骨头。
仔细想想,那些牙印的确像狗。
要击打的球在桌边,向瑾瑜只好又坐上球桌,维持一脚触地,上半身回转的别扭姿势。
只剩最后一枚球,这枚球不好打,它离黑八太近了,一不小心就会把黑八一连掼入袋中。
“概括说,这场意外,通过白凶手的精心筹划,使它看起来像谋杀,这次的诡计核心显而易见——”
萧戟绝话语中,潜藏着破解谜题的爽快。
“将意外,伪装成谋杀。”
向瑾瑜眼睛一睁一闭,他猛力击打,哪料目标球一个触壁,反弹时刚巧砸中黑八,两球一同进入球袋,黑八先入袋。
按照规则,在未击完所有球之前,不得打.黑八,他触犯了规则。
这场桌球以向瑾瑜的失败告终。
在大多数杀人案中,杀人犯为了躲避杀人惩罚,最常用的手段就是将谋杀伪装成意外。
然而,在此次事件中,因为游戏的特殊性,白凶手的目标并非逃脱杀人嫌疑,而是使黑侦探的推理瓦解。
所以,这位狡猾的白凶手逆流而行,将意外伪装成谋杀。
一个极富创意的点子。
“我们都知道,在游戏中,白凶手一定会杀人,并且是以出其不意的方式杀人。”萧戟绝道。
“所以当出现死者时,我们第一反应会怀疑;当错过线索,认为它属于意外——此时我们在第一层;当获得线索,认为它是谋杀——此时是第二层;当发现线索的真伪,再度确认它是意外——我们终于抵达第三层,也是最后一层。”
在发现粉末与获得证言之前,他们的确认为这是场意外,殊不知他们当时正处于最底下的位置,只是刚巧蒙对答案;谢尔盖的推理固然厉害,但只堪堪到达第二层,他完美地落入白凶手的诡计。
到达第三层的,只有本局的黑侦探,萧戟绝。
众人瞠目结舌,真不知该佩服这位黑侦探,还是该佩服白凶手。
“我知道白凶手身份,所以他将计就计。”萧戟绝道,“一旦我认定他杀害了金俊赫,我就输了。”
森妮不知所措:“那白凶手究竟是……”
她全程状况之外,听得目瞪口呆。
“白凶手是你——”
向瑾瑜毫不意外地收获萧戟绝投来的视线。
“向瑾瑜。”萧戟绝势在必得,“这回一定抓住你。”
向瑾瑜的目光在萧戟绝身上游离,他错开他的注视,划过脖颈、胸口,落在他紧握球杆的手掌。
分明台球游戏已经结束,他还死死握住球杆不肯松手。
“你这不自相矛盾么。”向瑾瑜勾起嘴角,“你都说了金俊赫死于意外,怎么凶手又成我了?”
萧戟绝一步步朝向瑾瑜迫近。
“金俊赫死于意外。”他道,“但金俊允是你杀的。”
“哦?”向瑾瑜歪了下头,“他不是自杀么?”
萧戟绝盯着他道:“空房局有杀人的时间限制,普通副本自然也有。”
“普通副本的杀人时限为前四天。”他道,“你今天早上醒来时,看着床帐内某一点,你不是在看别的,而是在看倒计时。”
每个玩家的视野里,都有个灰色小三角。
小三角察觉玩家在看它,会自动弹出,对职位特殊的玩家,则有相应的时间倒计时,这是每位玩家都知道的事。
而今天早上,向瑾瑜早早惊醒,不是为别的,正是因为那催人的倒计时。
游戏逼着他去杀人。
“你的所作所为对金俊赫的死起不到丝毫作用,所以游戏不会判定,金俊赫的死是你的功劳。”他道,“为此,你必须要去杀一人。”
“你选择独自居住的金俊允。”
萧戟绝道:“不仅因为他好下手,更因为他有‘自杀’的动机,‘因为他哥的死感到过度悲伤’,勉强可以成为自杀理由,但知道实情的人,一定了解金俊赫的死对金俊允来说是种解脱,自杀的动机根本不成立。”
向瑾瑜仍坐在球桌上,左腿一摆一摆,随性得好像事不关己。
“你用床帏的拉绳勒死金俊允,再将他伪装成上吊自杀。”萧戟绝道,“之所以伪装成自杀,是为了不使金俊赫一案的诡计露馅。”
“大家都清楚白凶手的任务,成功杀死金俊赫后,凶手没理由再杀金俊允,如果金俊允明显死于谋杀,恐怕会有人怀疑第一起案件的真伪,所以你要将其伪装成自杀。”
说对了。
案件超出向瑾瑜掌控的部分、他临时做出的应变、包括犯下第二起案件的缘由,完完全全被萧戟绝言中。
知道萧戟绝身份的人对他的优异表现毫不意外,甚至理所当然地下意识想:
这才是贩徒。
但向瑾瑜清楚,一个人要通过蛛丝马迹,将发生在眼皮之外的事分毫不差地还原,是多么困难的一件事。
该说侦探是最了解凶手的人,还是萧戟绝是最了解向瑾瑜的人?
桌球游戏已经结束,向瑾瑜却好似没玩够,他捏起巧克粉,这只小小的四方盒子仿佛随时会被捏碎。
“虽然不知道你们为何一个两个都要盯上我,但我觉得你的推理比谢尔盖的有意思。”
向瑾瑜此句一出,萧戟绝就知道,他还不打算认罪。
“白凶手对意外事件的伪装,为完成任务谋杀金俊允——从现实来看,我找不出更合理的解释。”
他的拇指一弹,四方巧克粉在球桌上几个翻滚,落在萧戟绝的身侧。
“但是,能做到这些的,为什么只能是我?”向瑾瑜弯眼道,“方维、z、森妮、巴泽尔,甚至死去的谢尔盖,都能做到这些,凭什么我就是凶手?”
他道:“按你所说,我今天早上,看着某处出神,呵……我压根没意识到我看的位置有倒计时,我只是在发呆而已;另外,关于我为什么要抱着气瓶进陆地囊……当时情况紧急,我需要重量带我潜入海底。”
接着,向瑾瑜在萧戟绝不悦的目光下做出豁然开朗的神情。
“会不会是这样!凶手在看见我抱着气瓶后,才想出你说的那些诡计?这是巧合,误会到我身上也正常,智者千虑必有一失嘛。”
向瑾瑜甚至颇为体贴地给萧戟绝一个“台阶”下,但局外人如森妮和巴泽尔,也能看出向瑾瑜在诡辩,他压根没有认真扮演一名“无辜者”的身份。
原先萧戟绝说完,他们还有些疑虑,但在向瑾瑜诡辩后,他们总算确认,白凶手一定是这家伙没错!
“金俊允不符合白凶手的杀人标准。”萧戟绝突然道,“你一定接受了处罚。”
向瑾瑜故作不解。
“我二次下水回来后,你正在睡觉。”萧戟绝冷嘲道,“我倒不知道,你睡了那么久,居然白天还要睡。”
方维回忆起在走廊里的对话,当时萧戟绝说“在睡觉才正常”、“如果他不在睡,就说明我的推理出了问题”,他现在才反应过来这两句的深意。
因为向瑾瑜是白凶手,他杀了不该杀的人,所以那段“睡觉”时间,实际上是“处罚”时间,他那会儿经历了和谢尔盖差不多的事,被游戏按着头服药,估计是安.眠.药之类的。
对于萧戟绝的质问,向瑾瑜随意道:“哦,我前晚没睡好,白天补个觉,难道还要向你汇报么?”
面对萧戟绝阴沉的脸,向瑾瑜笑了:“至于为什么前晚睡不着——你一定不知道,能和大名鼎鼎的贩徒先生同床共枕,我心里真是激动到不行。”
向瑾瑜的打趣是下意识反应,但他很快咬了咬舌。
直到说出口才意识到,那晚的确有“正当”且“合理”的失眠理由。
——那晚是冲破界限的开始。
并且,两人一定都意识到,对方也意识到了横亘在二人中间的奇妙气氛。
向瑾瑜的笑有些维持不下去。
他想回到侦探与凶手的争锋相对,但他不知如何开口。
果然,萧戟绝没有像以往那般径直忽略,他犀利的质问像被无形的沼泽吞没,只余下一片沉默。
有点暧昧。
向瑾瑜咂摸着。
“啊!”森妮突然喊道。
这一下猛地打破两人的暧昧纠缠。
森妮的眼珠朝一边瞥:“还有二十秒!”
方维紧跟着朝一旁看去:“玩家述说真相后,游戏会自动审批答案,黑侦探的确有提前结束游戏的权利。”
萧戟绝轻轻“啧”了一声。
尽管他破解了真相,白凶手就在他的面前——
但他依旧没有证据。
哪怕向瑾瑜在当天早上把玩勒死金俊允的布绳,哪怕他递给他安眠的牛奶使他晕厥,这些只能锁定嫌疑人。
要指认凶手,需要更明确、更一针见血的物证才行。
向瑾瑜又一次从他手上溜走了。
忽然,他感到手臂被人抓了下。
向瑾瑜突然从台球桌上跳下,他抓了把萧戟绝的手臂勉强维持平衡,也借此机会将萧戟绝扯得更近。
他快速说了句话,让萧戟绝一怔。
向瑾瑜快速道:“萧戟绝,来现实找我,务必。”
他飞速瞄了眼倒计时,还有十秒。
向瑾瑜说得太过认真,他比萧戟绝更不希望游戏结束。
他描述了居住地的大致模样。
“无论你住在第几区,无论你要花多久才能到达,都必须过来。”向瑾瑜直视他的眼睛,“如果你不想我出事的话。”
萧戟绝的反应一如向瑾瑜预期。
“谁要杀你?”他一下沉了脸。
向瑾瑜惨淡一笑:“不一定是死,可能是更不堪的下场。”
谢尔盖比他先从游戏出去,这意味他有一段时间仍由谢尔盖摆布。
他知道自己被向瑾瑜和萧戟绝戏弄,不清楚会不会有什么过激的反应。
在进入游戏之前,向瑾瑜和谢尔盖有过一番打斗,但事实证明,只有他一人,他无法逃脱谢尔盖的魔爪。
他只有一条路:求助。
而求助的最佳对象就在眼前。
距离游戏结束还有三秒。
虽说他们在游戏中相互绑定,但能否再进游戏都是未知数,而他们在现实又分居两地。
仔细一想,他们居然无法保证能有下次见面。
萧戟绝从向瑾瑜的话语中回神,余光已被白茫茫的迷雾充斥,逐渐盖过向瑾瑜的腿部和腰身,他下意识地要抓住他。
但他捞了个空。
在出游戏的的最后一秒,他听见向瑾瑜微弱的声音。
“我会等你来的。”他道。
萧戟绝后知后觉,向瑾瑜在向他求救。
——这名狡猾的白凶手,居然在向他求救。
许是向瑾瑜说这话时带着理所当然的硬气,所以让人察觉不到他在请求帮助。
二人终于看不见彼此,分别之际,向瑾瑜最后一句话在萧戟绝脑中回响,久久萦绕。
“找到我。”
“然后带我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