向瑾瑜闭上眼，回顾方才看到的景象。
他看到了恶魔。
大块红斑布满人的身躯，它们就像怖人的异兽，侵蚀人的皮肤，凡红斑覆盖处，皮肤皆凹凸不平，模样似堆砌的墙瓦，见所未见的肌理遍布全身，将活生生的人变作吃人怪物。
这还不是最恐怖的。
在红斑遍布的区域，还有大量坏疽。
组织缺血坏死，腐败菌致使皮肤变为黑色，某些坏疽处甚至出现大幅度凹陷，人的脸、手或脚仿佛被勺子挖走一大块，血肉全被挖了去，甚至能望见里边惨白的骨头。
若坏疽生在腹部或大腿还算好，但若长在手指或脚趾，被坏疽阻截的另一端摇摇欲坠，指头随着动作晃荡，不知哪一个动作后，最后牵连的皮.肉就会断开，人的“零件”掉落一地。
塞德娜？
这种病叫塞德娜？
一瞬间，种种忧虑浮现。
——它具有传染性，那它通过什么传播？
——变异的红眼乌鸦和这种病有关吗？
——为什么罹患塞德娜的患者会突然出现？
还有……向瑾瑜记得刚才不知谁吼了一句。
[先生不会感染。]
为什么先生不会感染？
种种疑惑充满大脑，向瑾瑜感到头疼。
每当他以为自己对这个世界的认知已经足够时，总会出现新的事故，让他错愕、令他绝望。
塞德娜恶鬼像行尸走肉，反K党成员狼狈地将其包围，可随着恶鬼靠近，他们不过胆怯地后退。
说到底，他们只是被灌输错误观念的青年，他们不是训练过的士兵，他们脑中没有信手捏来的格斗招式，只有约束自我的党章，匕首捏在手中，显得那样无力，那不是强者讨伐的利器，而是弱者自刎用的凶器。
已有不少伤者躺在地上，有居民装束的塞德娜患者，也有受感染的反K党成员，血色与红袖章交相辉映，他们的身上有红斑，尚未出现坏疽，但他们无法接受恶疮驳杂的自己，选择率先结束自己的生命。
反K党的攻击武器是匕首，塞德娜恶鬼的传染武器居然是嘴。
受感染的人身上有牙印，皆被咬出血迹，或许这是一种传染方式：病毒通过患者的唾液传至血液，传染效果立竿见影。
结合种种情形，向瑾瑜算是缕清了状况。
塞德娜恶鬼对反K党的到来早有预料，先派一人躺倒在他们的必经之路，待反K党成员前来探查，便发起突袭，直到大批量反K党出现，他们便从藏身处出现，将反K党一网打尽。
是他们痛恨反K党吗？
——不。
向瑾瑜清晰地看见，塞德娜恶鬼不仅攻击反K党，周遭居民同样遭遇毒手，血迹爬满屋檐，碎裂的锅碗瓢盆散落一地，想必那些被袭击的居民在被咬之前尝试反击，却依旧落败于疯狗般的袭击。
塞德娜恶鬼的嘴边全是血，他们的眼中闪现残忍的愉悦光芒，有人被刺了一刀，便勉力回咬一口，有人干脆趴在地上，专咬其他人的脚踝。
——这是一群恐怖.分子。
因为自己没救，所以要托别人下水，他们专挑一月一次先生到来的日子，是因为这个时候，躲在房子里的人都会站到门外，反K党的青年会聚在一起，便于攻击。
不知谁放了一把火。
火焰着在一只恶鬼身上，恶鬼发出嘶哑的吼叫，随即动作更为疯狂，反K党的短匕首无法穿透火焰刺穿身躯，于是恶鬼更加肆无忌惮，他抱住一个青年，无视对方的惨叫，将病毒和火焰统统传过去。
青年哀嚎着在地上打滚，后脑勺在房屋地基上一敲，晕厥了。
于是火焰有了新的攀爬对象，紧挨的屋舍被大火肆虐，点亮了绝望的夜。
火焰中的人，无论邪恶的、逃亡的、反抗的，他们的影子随着大火摇曳，渐渐与其他物体的投影结合，呈现出好笑的结果：屋檐的尖端与脑袋重合，形成恶魔头顶的角，张扬的帆布与脊背重合，又像断裂的天使翅膀。
看着这副炼狱之景，向瑾瑜不由产生一个疑惑：
这些塞德娜恶鬼，究竟是因为感染塞德娜才成为恶鬼，还是他们的心中藏有恶鬼，所以面由心生，致使身上布满坏疽呢？
滋滋燃烧的火焰将黑夜染得血红，在火红的夜空中，猝然出现盘旋的黑影。
红眼乌鸦总是集体行动，淡黄脚丫抓住屋顶，一排排的红眼乌鸦高高俯视众人，血红晶体转动，将世间的一切挣扎记录。
“坏了！乌鸦来了！”
“救援怎么还不来？”
“撑不住了！”
“走吧！”谢尔盖大声道，“不等救援了！我们回去！”
有人喊道：“不行！不能让他们接近先生！”
“他们伤不了蛇人！保持忠诚就要去死！”
有人哭出声：“我们背叛了先生！”
“这不是背叛！‘自律’的前提是活着！”
谢尔盖将大哥的手臂环过脖颈，大哥一头的血，他半瞌着眼，神志不清。
谢尔盖冲众人怒目而视：“所以我说‘党章是邪书，口号是魔音’，蛇人洗脑过度，洗出一堆死到临头不知逃命的蠢货！”
有人尖叫：“那是什么？！”
塞德娜恶鬼和红眼乌鸦就在身后，有另外的东西阻挡他们的去路。
——“管理者”。
三个管理者机器人封住路口，精密的计算使三个机器人隔开的距离完全相同，光滑的机器表面透着冷冽的光芒，那是大火也无法提升的温度。
三个长方形窗口正对众人，像来自高位者的凝视，它们的沉默和先生竟出奇相似，没有怜悯，没有同情，只有难以沟通的理性。
管理者上端突然出现圆形洞口。
洞口有一定厚度，有个长长的黑色管道嵌在里面，三个洞口对准众人，严整地守住路口。
那个洞口，莫名像槍管。
向瑾瑜猛然反应过来。
——反K党杀了人。
就算面对的是塞德娜恶鬼，按照法律，他们无法杀人，哪怕对方在攻击，哪怕对方做的是有违人道的坏事，只要他们没有杀人，他们的行为就是法律默许的。
而现在，管理者检测到有人被害，并且数目众多，所以三个管理者前来，包围住他们，要施行处罚。
不过，反K党应该有免除处罚的方法。
在《反K党党章》中，向瑾瑜记得有“格杀勿论”这一条，党章作为规矩成立前，不可能不结合实际，也就是说，反K党拥有杀人权利。
果然，走在最前的谢尔盖停下，他满头是汗，翻遍了大哥的衣服口袋，终于摸出一张白色卡片。
向瑾瑜记得，当时大哥就是刷了这张卡才得以进入集装箱。
中间的管理者前来，方形窗□□出蓝色光线，将白色卡片上下扫了个遍。
“滴。”
“79247，识别为通行证。”
“放行。”
谢尔盖松了口气，他小心地将卡片塞回大哥上衣口袋，众人纷纷逃离。
他们与管理者擦肩而过，管理者则往他们离去的方向驶去，那里有大量的尸体，它们需要一一除名。
向瑾瑜将一切收入眼底，谢尔盖众人逃出生天，他也要为自己考虑。
是逃，还是留？
他现在需要等待萧戟绝的救援，他们约好的地点在向瑾瑜家中，所以他最好的做法是现在逃走，然后回到家里等候对方。
然而，向瑾瑜环视周围，熟悉的沙地、陌生的屋舍。
他的行迹全由反K党决定，他被带到一片全新的区域，他认不得回去的路。
更何况，他没有交通工具，甚至没有一根好的拐杖，根本不可能徒步回去；突然出现的塞德娜也让他恐惧，若他在回去途中遭遇塞德娜恶鬼，只有举手投降的份，而他在感染后绝对会自杀。
向瑾瑜重重叹息一声。
人的一生中，被迫选择的时刻偏多，并非是因为那人本身的不作为，而是大环境所致，他希望重获自由，可现实是，自由需要付出代价。
他朝回去的路迈着步子，他行走的动作并非肌肉控制，而是理智。
理智告诉他，他需要等待反K党的巡查结束，然后乘坐越野车回家，再让谢尔盖把他绑起来。
没错，这才是最好的做法，一切都是达成最终目的前的忍耐。
谢尔盖一人撑不住大哥，大哥个子不高，但中年男子的体重不容忽视，尤其当他失去意识时，全部重量都由谢尔盖负担，他很快从最前的位置挪到最后。
他气喘吁吁，但当目光触及大哥的左手时，他又咬牙振作，那只手替他挡过刀，大哥是他父亲般的角色。
谢尔盖突然觉得负担轻了些。
他一惊喜，以为大哥醒了，但一扭头，惊喜变为惊吓，他看见意料之外的人。
谢尔盖吃惊道：“向……向哥？你……”
向瑾瑜凉凉地瞥他一眼：“就叫一个人看着我，小看谁呢？”
他抓住大哥的另一只手臂，同样环过脖颈，但他本身就行动不便，所以撑着一人行动极为吃力，这份吃力落在谢尔盖眼里，化作别样的情绪。
虽然现在的情况不太适宜，但谢尔盖还是由衷高兴：“向哥，你果然放不下我。”
然而，向瑾瑜并没有露出放松的神色。
他们已经被远远甩在后头，后面还有不愿放弃的塞德娜恶鬼和红眼乌鸦，就算在如此紧张的情况下，谢尔盖仍固执地要带大哥走，这点真是刷新向瑾瑜的认知。
“是不是只要别人救过你，你就会掏心掏肺？”向瑾瑜问道，“之前是我，现在是大哥。”
谢尔盖一愣。
雪白的脸上沾了些许血迹，他侧了侧头，腼腆一笑：“别这样说，大哥对我很好，至于向哥你……只要服服软，也算对我很好了。”
向瑾瑜原本扭头正视谢尔盖，闻言他扭过头，突然道。
“丢下吧。”
“什么？”
向瑾瑜道：“把你的大哥丢下吧，他不是好人。”
谢尔盖讪笑：“向哥，你在说什么……”
“你看不出来么？”向瑾瑜冷厉道，“你是反K党的异类，没有思想的反K党才是大哥想要的，你的大哥对你特别关照，只是为了更好地控制你。”
“抱歉，就算是你，也不能诋毁大哥。”谢尔盖的声音沉了沉，“如果他只是为了控制我，又何必替我挡刀？”
“对城府深重的人来说，无论流血还是流泪，都是手段。”
“不是这样的向哥，你只是觉得反K党荒诞，所以连带着对大哥有偏见。”
谢尔盖道：“没错，我也觉得反K党侍奉蛇人的宗旨很怪异，但那不是大哥的错，是蛇人，是那个先生操控了反K党群体，逼我们为他做事，大哥也是受害者。”
谢尔盖的步伐过快，带着向瑾瑜的脚步也不得不加快。
他急喘几下，快速道：“如果你的大哥不是受害者呢？”
“向哥，你这是妄想。”
“不是妄想。”
“反K党的任务，就是为蛇人服务。”向瑾瑜道，“但是蛇人除了一月一次的巡查，你们还有别的机会接触他们么？”
“没有……”
“那你觉得，那些蛇人需要你们的保护么？”
“……”
“从他们乘坐的工具，以及一些从未见过的设备来看，‘那些人’的科技远超我们认知，更何况，塞德娜病毒无法感染蛇人，你们遭遇的一切只会威胁到你们自己而已。”
“你的意思是……”
“洗脑反K党的不是别人，正是你们中的一人。”
谢尔盖咽了口口水，他的眼珠一转，落在扶着的那人身上。
向瑾瑜道：“没错，其中受益最多的，就是你的大哥。”
谢尔盖从大哥受伤的手上收回视线，他脚下的步伐乱了些许，周遭的一切嘈杂都好似消失一般。
他握住大哥的手紧了紧，终归没有松。
“他受益了什么？”
向瑾瑜的目光轻轻放在前方，他已经能望见先生所在的车队。
他深吸口气，残忍道。
“杀人权。”
谢尔盖倒吸冷气。
向瑾瑜道：“也许反K党的存在对蛇人来说可有可无，但既然反K党仍在运作，说明蛇人默许了它的存在，相应的，大哥从蛇人那里获得了奖励。”
“也许有别的奖励，但毋容置疑，杀人权便是其中一项。”他道，“你们杀死罹患塞德娜的居民后，管理者立马将你们包围，那时你刷了大哥的通行证——其他人有这种通行证么？”
谢尔盖震惊道：“没有……”
“所以这是大哥特有的权利。”向瑾瑜点头道，“至少你的大哥拥有杀人的‘自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