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躺着的仍是硬板床,但向瑾瑜能感受到,这张硬板床与他家里的那张不同,这张铺了很多软垫,他的枕头也没有阴湿气,意外的干燥。
雨天与黑夜一同过去,一睁眼,穿透窗户的依旧是阳光,窗外是栓有骆驼的人家,只是沙丘曲线以另一种姿势蜿蜒,房屋的墙瓦的色泽与以往有偏差,不过太阳还是那个角度,散发着耀眼的光线。
向瑾瑜后知后觉,他现在在别人家里。
他撑起上半身,感觉异常疲惫,他身上换了件短袖,手臂上还有绳子的勒痕,他在床边的椅背上找到他原先的衣服。
向瑾瑜有些意外,他以为按萧戟绝的性子,这件衣服会被他随手扔掉。
萧戟绝坐在屋内唯一的木桌旁。
见向瑾瑜转醒,他偏头看来,在屋内,他不用任何掩饰,额头上是与蛇人完全一样的蛇形刺青,只是颜色极深;分明在明媚的早晨,但他眼中并无精神气,新的一天并非新的开始,而是煎熬的新挑战。
桌上摆有一盒开盖的蓝绿颜料瓶,瓶子是由矿泉水塑料瓶剪开,只留底座部分,蓝绿颜料沉有渣滓,像是各种颜色的花草,被捣成了烂泥。
颜料瓶旁边是沾了蓝绿色的纸巾。
萧戟绝混入蛇人有先天优势,他只需要沿着额头刺青的轮廓,把配置的蓝绿颜料均匀抹在上面即可,想必他昨天混上悬浮皮卡时废了番功夫。
“你醒了。”
分明也就一晚,但向瑾瑜却感觉与萧戟绝许久未见,说起来,他们还是头一回在现实中与对方碰面,除了地点不同,以及萧戟绝不再蒙脸之外,其余并没有不同。
但在现实中,向瑾瑜轻松许多,他没有杀人任务,他可以短暂地从萧戟绝的对立面撤退。
“嗯。”因为刚醒,向瑾瑜的声音有点沙哑,“幸好你来了。”
萧戟绝看了眼挂在椅背上的衣服,衣摆的大片酱油污渍侵染“谢尔盖”的花纹,若非知道那边有纹字,任谁都难以察觉。
他道:“我当时混在那些人当中,需要一个动手的时机。”
“嗯。”向瑾瑜点头,“我知道。”
向瑾瑜掀开被子看了眼,抬头问道:“有裤子吗?”
萧戟绝深深看了他一眼。
他从床底下抽出一个收纳盒,甩了条裤子在床上。
是一条黑色男士西短裤,向瑾瑜道了声谢,快速穿上。
他道:“那件衣服你别扔,回头洗洗还能穿。”
向瑾瑜满屋找杯子,终于在厨房的洗碗槽里找到只玻璃杯,他起身拿起,一抬眼,便见萧戟绝正高深莫测地观察他。
向瑾瑜叹气:“你不用揣测我心里什么感受,我没感觉。”
说着,他打开水龙头洗杯子,屋中只余下水流的哗哗声,萧戟绝盯着他的背影。
“那你为什么要留他的衣服?”
“我又不能总穿你的。”
萧戟绝道:“没事,我不介意。”
向瑾瑜转头看他:“那行,无所谓,那件衣服就扔了吧。”
萧戟绝翘着二郎腿:“不用扔,厨房刚巧缺条抹布。”
向瑾瑜有洁癖,不可能穿淋过酱油的衣服;萧戟绝如果真缺抹布,那衣服现在就该变成碎布,而不是好好的挂在椅背上。
两人对彼此了解颇深,对对方的种种行为心知肚明。
“我发现你这个人很恶劣。”向瑾瑜道。
他从龙头接了杯水,刚要饮下,就听萧戟绝道:“别喝那个。”
萧戟绝朝厨房走来,他弯腰从洗碗槽下方的柜子里取出一个瓶装饮用水,递给向瑾瑜:“喝这个。”
“这个和那个有什么区别?”
“这个干净。”
“……”
向瑾瑜恶狠狠地灌了一大口,仰头的功夫,他一眼看见昨天接他的摩托车,居然停在屋里,车抵着门,门后的房间是肉眼所及处除厕所外唯一隔开的区域,向瑾瑜家里也有一间,但他还没来得及进去就被迫离开了。
大概是大量的水灌得他全身通透,他的感官也变得敏感,向瑾瑜嗅了嗅,倏地皱眉道:“屋子里什么味?”
萧戟绝没出声。
向瑾瑜决定自己挖掘真相,他先是扫视一圈屋内,并无剧烈异味的物品,反倒接近门的时候,异味异常明显。
萧戟绝一副随他便的模样,于是向瑾瑜把车挪开,门开了道缝。
瞬间,异味冲鼻。
向瑾瑜白眼一翻要被冲得晕过去,门被另一只手按上,向瑾瑜捏住鼻子:“你家里藏那么多汽油干吗?”
虽然只有一眼,但他确定,不大的屋里塞满了一罐罐汽油,全装在乳白色塑料瓶里,被紧紧密封,房间里只有一扇通风的小窗,这是一间专门储存汽油的储藏室。
汽油要么用于摩托,要么用于放火,联系柜子里的瓶装饮用水,向瑾瑜排除放火的可能,他得出一个猜测:“你要远行?”
“不是。”萧戟绝道,“只是在做准备。”
“为什么做准备?”
“也许哪一天,我们会离开这个地方。”萧戟绝道,“可能自愿,可能被迫,我在为那一天做准备。”
向瑾瑜仔细咂摸一番。
他道:“那不就是要远行?”
萧戟绝瞥了他一眼,向瑾瑜确定从中看见了无语的情绪。
“不说这个,我想问你件事。”萧戟绝回到桌旁,他拿起一物。
那物向瑾瑜熟悉得不行,是游戏手柄,除去萧戟绝拿起的那只,桌上还有一只。
“你从游戏脱离出来后,就被谢尔盖绑起来,是么?”
“嗯。”
“之后你就被带出来了。”
“嗯。”
“那你为什么会把游戏手柄带在身上?”萧戟绝道,“昨天换衣服时,它掉在了地上。”
向瑾瑜愣了愣,他的关注点短暂地偏移了一下。
虽然萧戟绝没有明说换谁的衣服,但他能想象,昨晚他像猪一样睡死过去,然后萧戟绝不愿酱油衣服沾到床上,于是把他的衣服脱下,又艰难地替他换上干净衣物。
对了,他还脱了他的裤子。
虽然向瑾瑜在游戏中也扒过萧戟绝的衣服,但扒与被扒是两回事,作为被扒的那个人……多少有点尴尬。
向瑾瑜偏开视线:“不知道,大概顺手藏身上了。”
谁料,萧戟绝竟对这个问题颇为关注:“真的是顺手?”
“对,顺手。”向瑾瑜不快道,“我不打算再进入游戏了。”
这回愣神的人换成萧戟绝。
“为什么?”
“没有为什么。”向瑾瑜道,“以前的我告诉我,不能再进入了,所以我就不玩了。”
萧戟绝坐了下来。
他像是遇见新的谜题,手指习惯性地在桌面上“笃笃”敲着,又像是在做重要的决策,目光停留在堆满汽油的房间凝思。
向瑾瑜不知道为何萧戟绝会做此态。
“好。”萧戟绝道,“我也不再进入《K》。”
向瑾瑜不解:“你又是为什么?”
萧戟绝看着他:“没有你的话,游戏没什么意思。”
向瑾瑜心中一动。
天性使然,向瑾瑜习惯琢磨别人每一行为的用意,又习惯细品每一句话语,这全在潜意识完成,不用多费脑,处理后的结果便能传送大脑。
可这回,向瑾瑜立即判断刚传送至大脑的那条信息有误,他得出新的结论:
萧戟绝说没有他的游戏没意思,只是因为别人的谜题太简单,他不屑一顾。
萧戟绝说话向来简短,让人多想完全是他的错。
向瑾瑜不屑地撇嘴:“好吧,你不玩游戏,我也不玩游戏,那我们平常做什么?”
萧戟绝道:“你想做什么?”
向瑾瑜在脑中回顾一遍所有经历过的事。
对于这个世界,他知道生活陆地上的人们并不安全,自然灾害是一大危险,肆虐的疾病是另一大。
感染塞德娜的人类,若心存歹意,便会迅速波及一大片人,病变的乌鸦会被鲜血吸引,它们喜欢攻击人类。
以及……先生、大哥、反K党,昨天的事仿佛好远好远,向瑾瑜至少知道他们正处于怎样的境地——他们被蛇人奴役,反K党是被洗脑的走狗,先生是蛇人的上级,在他未能看到的地方,还有很多秘密。
只听“叮”一声,重物碰撞铁盒的声音响起。
——是传送带。
向瑾瑜第一次看见传送带长什么样。
在房屋一侧,深灰传送带穿墙而入穿墙而出,传送带与屋子隔着一层透明玻璃罩,传送带顶端有个亮灯,刚才这个红灯亮了一下。
一个活塞骤然推出,将传送带上的两盒饭推送入一只铁质器皿,然后传送带驮着其余的饭盒送至下一家。
——两盒饭。
向瑾瑜回想起大哥手上的不明追踪器,追踪器能实时跟踪任何人,你的行迹无法隐藏,你没有隐私,可以想象追踪器都会出现在什么人手里,你的动向无法掩盖。
所以,配饭的人一定知道,昨晚“失踪”的向瑾瑜正在萧戟绝家里,这个普普通通的屋子里,正藏有两人。
想到这儿,向瑾瑜心里一提。
萧戟绝昨天杀了很多蛇人,还有先生。
他们安全吗?
同时,向瑾瑜又想到一件事。
——他是大哥在蛇人那边的保命手段。
如果蛇人要报复他们,不可能还歇一晚,甚至到第二天要吃早饭了还没出现,萧戟绝也不可能悠悠然待在这里,这其中一定有转圜的余地。
他是保命手段这件事,和他们未遭处罚这件事,有关联吗?
向瑾瑜昨晚没吃饭,现在饿得不行,但他却没有进食的欲望。
他的脑中被新旧雾团挤满,在他认识的人中,凯斯因触及真相而死,安德烈因向往自由而死,也许在未来,还有更多的人死去,包括他和萧戟绝,都处于看似安逸的危险之中。
他不喜欢被动。
“我想去探究世界的真相。”
面对萧戟绝的提问,向瑾瑜这样答着。
“蛇人让我失忆,说明我曾触及最关键的真相,我失去记忆,并不代表与过去隔绝,也不意味我曾经的努力全部白费。”
“至少失忆这件事本身,说明我曾成功过。”
萧戟绝掀起眼皮沉沉看他。
这是向瑾瑜未曾展露的一面。
向瑾瑜道:“我只是需要重头再来,然后再成功一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