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里,兔子带着单株禾派来的府差,隐藏在石坝以北的小丘上,月亮被蒙在阴沉的暗云之中,分不清是什么时辰。
突然从远处行来一队骑马的黑衣人,马背上似是驮着什么。
兔子黑丢丢的眼睛一动不动盯着几人。
那些人卸下包袱,手上不停的忙活,半个时辰后,两人突然抱着包袱,潜入江底。
黑暗中的江水不仅湍急,且视野受阻,半夜下水,定然水性极好。
鹿青音站在远处静静的看着。
江见时倚在树上,不禁赞道:“好一招请君入瓮!任由他们毁了新修石坝,与官府联手,做实盗决损毁堤防之罪,这样朝廷就能正大光明的出手干预。”
鹿青音意味深长笑道:“婴灵案是地方衙门的事,曹敬瞐之死是大理寺的事,大理寺自然可以一手遮天,但水利可就是工部的事情了,这件事大理寺可管不了。修了新坝,说明单株禾作为地方知府做了应做的事情,以此为切入口也连累不了单大人,再将工部扯进来,必定惊动上面,此案在朝廷当中生出萌芽,背后的老虎则要收敛锋芒,步步谨慎,不敢轻举妄动,对于我们来说可加快查案进度。”
“所以,在修建新坝时,青音就已经做好了此坝被损毁的准备?”
“嗯。”鹿青音答道:“不扔肥饵,怎可钓到大鱼?”
江见时眼底闪过疑思,之前并未发现鹿青音善于做局,如此缜密倒是他没有想到的。
突然“嘭”的一声巨响,江下出现了奇怪的嗡鸣声,声音不长,但却响亮,似是那巨兽的咆哮。
鹿青音和江见时对视一眼,江见时挑唇:“没有猜错,是飘雷的震动引起的声音。”
紧接着新修的大坝碎成渣石,被水流冲出了一大块缺口。
只见兔子等人如离弦的弓箭,冲向江岸,与那些黑衣人打在一起,未曾想这些人武功高强,虽人数抵不上府差,但以一抵五,不多时,兔子等人落了下风。
鹿青音也不急,又看了一阵热闹,便见远处火光像一条长蛇般涌来,在前面骑马奔驰引路的是一名年轻男子,背后是探出半个脑袋的长宝,身后都是官兵。
“这些人是?”江见时慢慢直起身子,好奇的看着来人。
鹿青音笑道:“金西总兵王高阳。”
金西坐落在黍江西北,濒临边界,离京师甚远,此地地广人稀,与黍江有数座城郭之隔,多出蛮人,镇守之人皆是名将。
看江见时疑惑的神色,鹿青音笑道:“我与他相识是因为恩师,他是恩师的独子。”
王鹤藜的儿子?江见时看向来人,那人英气逼人,八面威风,浓眉大眼,将长宝放下后,朝着鹿青音微微一笑,点头示意,而后奔向江岸,投入到战斗中。
鹿青音拍着长宝脑袋:“干得不错!”
江见时好奇:“他为何会知道黍江发生的事情?”
鹿青音:“早在接下这案子时,我便已经与恩师飞鸽传书,想来是师兄恰巧有休沐之假,恩师又将此事告诉了他。师兄一向仗义,知道我在这里定然前来相助,之前就差人将他一路赶来的消息传了回来。单大人也算配合,允许师兄没有圣谕的情况下进城,他所率几十人并非精兵良将,都是恩师府上的随侍府差,也不算是随意调兵入城,如此情况只能算我运气好罢了。”
不多时,在王高阳的帮助下,众人捉拿了损毁大坝的贼子,并移交给了知府的府兵,此事进行的并不张扬,直到天欲破晓,淮歌的人都才慢慢聚集到江边围观被损毁的石坝。
众人哀叹连连,都道这石坝是被龙王毁掉的,淮歌要糟水患!
人越聚越多,将鹿青音等人围在了祭坛上。
正在此时,张贵安蒙着脸带着几人扛着个水淋淋的巨大渔网,顺着众人让开的路走了进来,周围突然就没了声响。
江见时嗤道:“果真如此,鼍龙就是此物,不过三四十年,连妖都算不上。”
鹿青音定睛一看,那是一只身长两丈的巨鳄,獠牙外翻,面相可怖。
鹿青音看了眼兔子,兔子跳到祭坛中央,指着巨鳄对众人大声道:“大家可看到了?这便是大家嘴里的龙王爷!从今以后,这江水里不会再有吃人眼睛的怪物,也不会有损毁石坝,导致水患的龙王,知府大人体恤百姓,为淮歌拨出银两修建新坝,重造渔船埠头,大家莫要再担心。”
此时淮歌百姓纷纷跪倒在地,高呼着:“知府大人恤我灾患,如此恩德,小的们必将铭记于心!”
“知府大人晖映千祀!”
兔子摆摆手道:“大家莫跪!大家莫跪!今后好好生活便好!”
突然又有人问:“听说江边之前捞出了百具婴骸,既然江中只是这猪婆龙(鳄鱼)作怪,那百具婴尸又该如何解释?”
兔子一时哑口无言,看向鹿青音。
鹿青音走上前道:“此事并非怪力乱神,大家不可以讹传讹,坊间传闻多有夸大,不过是为了将这猪婆龙妖化,所有消息都以官府发布通告为主。”
人群看了阵热闹,渐渐散去后,一名瘦高的侍卫走到鹿青音身前,抱拳道:“鹿师爷,小的是单大人的近身侍卫,单大人为渔村的人在城南建了临时落脚之地,待此事过去,将为他们重新修建渔村,过些日子请鹿师爷率众人前往。”
鹿青音点头:“这些日子烦请大人多派些人护着这些渔民。”
侍卫:“那是自然。”
鹿青音又问:“修坝的人可都重新派来?”
侍卫道:“就等鹿师爷的图纸。”
鹿青音从袖中掏出一张纸展开并递给侍卫道:“此坝三天足矣,用石块磊成弯刀状,南岸北岸各修建三丈即可,如此修建三四处,水势可减。”
侍卫不明:“可此坝只是沿岸修建数丈,并未打通,水势还是会顺流而下。”
鹿青音道:“水患来势汹涌,淮歌江道狭窄,难免攀上云烟巷,冲入淮歌城,我们所造大坝将东头两侧来水拦截,反向对流,江边的水和江中心的水相冲,可有效减缓水势力度,两三次的阻力之下,水患将顺流而去,不会漫延至淮歌。”
侍卫赞叹:“鹿师爷好生聪慧!”
他急忙将图纸小心翼翼塞进胸口,对鹿青音抱拳:“小的这就给单大人送去,过几日来寻鹿师爷,帮助渔村迁移。”
鹿青音点头。
待侍卫离去,这才有了功夫与站了好一阵的王高阳说上话。
“师兄!”鹿青音笑着迎了上去:“多谢师兄前来救助!”
王高阳人高马大,身子骨健硕,在鹿青音和江见时面前像是一堵城墙。他拍了拍鹿青音脑袋,像是摸小狗似的捋了两把鹿青音的头发。
他道:“之前就听说你在黍江,只当你闲来玩乐,没想到这么危险,我来的还是晚了些。”
“不早不晚刚刚好!”鹿青音笑着将江见时拉到王高阳身边,道:“这是我朋友,江见时,这位是金西大军麒麟总兵,王高阳,我师兄。”
江见时没有作礼,傲娇轻慢的眼神直勾勾的盯着王高阳摸鹿青音脑袋的手。
王高阳在军中被奉承惯了,此般被江见时不屑一顾且充满占有欲的反应一激,瞬间不悦,双眼微眯,诮道:“朋友?我记得师弟并不善交友,何况是这般浮浪样貌的......”
江见时皱眉。
鹿青音急忙挡在两人之间对江见时道:“你莫要生气,他就是这样的人,嘴上不把门,心是好的。”
王高阳又嬉皮笑脸道:“对对对,莫要多心,我王高阳平日里征战沙场,打交道的都是些糙老爷们儿,你这般细皮嫩肉,水灵灵的贵气公子,我可见不到,不过我金西军中若有这样的人......哈哈哈哈哈!我估计我这拳头可就忍不住了......”
王高阳挑衅的盯着江见时。
江见时心道这人莫不是头被门挤了,第一次见就暴露出嚣张跋扈,野蛮粗俗之态,委实看不出与王鹤藜这种文官有丝毫的关系,甚至比不得那蓬门瓮牖出来的粪夫!
他完全忘记了自己方才是用何目光看王高阳的......
江见时面色在鹿青音身后微微一变,笑着看粗鄙的王高阳,道:“看得出来,将军拳头不俗,与我家后山的熊瞎子同样不可小觑,定然不是徒有其表的恫疑虚喝。”
“熊瞎子?你敢拿我和畜生比?你一个装神弄鬼捉妖的,你算个什么东西?”
江见时当即自我了然,王高阳定是早先知道了他的身份,所以并未将他放在眼里。
鹿青音对王高阳道:“师兄就不能省省你那不饶人的嘴皮子?江兄这一路帮了我不少,更是我......”
王高阳和江见时都看向他。
鹿青音接道:“更是我的好兄弟,师兄不可如此。”
王高阳撇嘴:“帮你?若是身手不错,怎么还需要本将军出马?我生来讨厌装神弄鬼之人,他那套唬你的把戏,少在我面前耍,否则我定然对他不客气!”
鹿青音心中因江见时受了说不悦,但对方又是自己的师兄,不远千里来帮他,他也不好太驳王高阳面子,只好忙对兔子道:“在淮歌城内找家好些的客栈,安排师兄先住下。”
“客栈?”王高阳眉毛竖起:“我一路奔波,方才又为你捉拿了贼寇,你就这么招待自己的师兄?”
鹿青音不明:“那你想?......”
王高阳:“我要去妓馆!憋死本将军了!”
“......”
鹿青音囊中羞涩,加之妓馆的确不是什么他愿意去的地方,此刻他已满脸抗拒,可看王高阳一脸期待的模样,只好对兔子道:“你......晚上带......带王将军去淮歌城内的妓馆。”
兔子瞬间成了木桩。
“他才多大?你让他去那种地方?”江见时斥责鹿青音。
鹿青音还未反应过来,又听王高阳惊诧:“你不去?”
鹿青音眼睛登时瞪的滚圆,下意识扫了江见时一眼,忙道:“那种地方,师兄去便好,拉我何故?我又不喜......”
“不喜什么?你又不是没有去过?之前在府中无趣时,还不是与我一道去了好几次!”
鹿青音猛的大声道:“师兄莫要胡说,那是查案!是恩师要我去查案的!”
倏的又回头对江见时道:“我什么也没做,只是为了查案。”
江见时哪还有半分勉强的笑容,他审视鹿青音,眼神暗沉,似是要把他看出洞来,旋即不疾不徐讽道:“没想到啊,清风霁月的鹿师爷竟也是妓馆的常客?”
“不是!我”
“你什么你?你就说陪不陪我?”王高阳一把揽过鹿青音,像捏小鸡崽子似的,生是把个头高挑的鹿青音搂在了怀里。
江见时面色越来越阴森,他看着王高阳的手,道:“将军的手用来征战沙场不好,非要用来在刀刃上试探?”
王高阳慢慢放开鹿青音,玩味的看着江见时:“怎么?我师弟与你什么关系?我搂他抱他天经地义,又与你何干?”
江见时冷笑:“你那脏手杀人无数,又摸了不少烟花女子,便是给爷爷我擦屁股,爷爷都嫌脏!”
这是鹿青音第一次听到江见时说粗话,他怔怔的看着江见时,忘记了身边的彪形大汉已经如浇了油的煤火,像是野兽般蓄势待发。
江见时却对他不屑一顾,傲睨着这个“人兽”道:“你是青音的师兄,又帮他捉拿了毁坝贼寇,我方才不想与你计较,可你却自己不想要脸,那我仍然以礼相待岂非强人所难?”
王高阳怒气冲冲道:“老子就是不信神鬼,也最看不起你们这些杂耍唬人的奸人,你一路跟着我师弟,究竟打得什么算盘?老子路上听说了你,早就想来收拾你,没想到还是个玉面雀嘴的小白脸!”
江见时这次是知道了鹿青音早前那么执着,不信邪祟神鬼是为什么了?!遇到这彪货,就是信也不敢说出口!......
此时鹿青音急的满头大汗,脚下踌躇,两边不知该往哪边走?
江见时凤眼微垂,阴暗着脸看他:“过来。”
王高阳一把搂住鹿青音:“你敢?”
突然江见时飞身一跃,一脚踹在王高阳肩上,王高阳没想到江见时面相看着俊美出尘,身手却狠辣不留余地,这一脚险些将他骨头踹碎。
鹿青音惊道:“江兄,别打!”
话没说完,王高阳就扑了上来,两人打的倒是道义,谁都没拿武器,可偏偏江见时身手与他样貌并不匹配,缠斗一阵,王高阳就气喘吁吁败下阵来,他捂着被江见时踢麻的胸口,大口呼吸道:“你一个捉妖的,怎么这么厉害的功夫?你......咳咳......你师从何人?”
江见时稳稳立在鹿青音身边,用眼底瞧着他:“我就是个捉妖的,怎么?王将军连捉妖的都打不过,怎么保家卫国?”
王高阳又气又疼,在自家侍卫前还丢了面子,索性咬牙切齿的一屁股坐在地上,对鹿青音道:“鹿海镜,我来寻你,给你帮忙,好吃好喝没有一口,反倒被你身边这个鸟妖给伤了,你说怎么办?”
“鸟妖?”江见时闻言又要冲过来,被鹿青音死死拽住,陪着笑脸道:“不如这样,今日我陪他去妓馆,你也去,我们一起陪师兄喝一杯?......”
江见时冷冷的瞪着鹿青音:“妓馆?官吏宿娼,罪亚杀人一等,即使遇赦,终身弗叙!你可要去?”
王高阳怒道:“我师弟只是衙门门宾,身无官职,狎妓又如何?你少来用朝廷的律例来胁迫我二人!”
江见时道:“王将军虽有休沐之假,但天下虽安,不可忘危,短短数日,你不寻亲尽孝,却欲浸淫在这风花雪月之地,若被上面人知晓,不怕丢了笠盔?”
一时之间,鹿青音似是宠了媳妇儿得罪娘,左右为难的不知该如何是好。长宝不知何时偷偷藏在几人身后,听到此处,突然插嘴:“不过淮歌城的妓馆子最近好像去不得!”
所有人转头看向他。
长宝挠挠脑袋:“听城里人说那妓馆子在闹凶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