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月29日:
我想尽最后的力量写自传。可是这对我来说已经很不容易了。
那是因为我残留的勇气、神经质的怀疑主义和利害打算。我不得不轻蔑这样的自己,可是另一方面,我又不由地想:我们的人生就像一把竖琴,轻轻一拨就有响声,每个人的人生都是一样的。
自那天开始我总是这样想:《它在捕杀我,它知道我害怕什么。》这个书名好像是世界上一切日记的书名;但是与此同时,我却清楚的知道,我的体内有什么东西彻底苏醒了,它古老悠久,恐怖骇人,这个被世人称为狼人远古生物无声无息地行走在凡人世界的边缘,被月光下的鲜血所吸引,以捕食者的姿态闯入他们的院墙。
在我写完这段话后,我偶然在空无一人的街道上看见了一具冰冷的尸体,它伸直了手,连僵硬的手指也布满了鲜血。我回想起了自己的一生,不禁热泪盈眶,发出冷笑,我的前途不是发疯就是自杀。我就这样独自在日落的窗沿下呆望着,决心等待把我毁灭的命运的到来。
3月30日:
我的朋友之一发疯了,我对这个朋友一向有着某种异常的亲近。因为他能够比我自己更加深刻的理解我的孤独——灵魂无处安放的孤独。他发疯后我去看到他两三次。
“你和我都被它给附体了——给所谓的诅咒附体了。”
他在我的脑海里曾这样低声的对我说。过了没一会,这个人在前往厄舍府的时候甚至吃起了有毒的果子来。他昏迷后,我想起过去曾送给他一瓶毒药,那是从钩吻所提炼出来的药剂。我想起当时杀死妻子和内兄时也是用的这种毒药,不由得感到冥冥之中有什么东西在支配着我。
在我已筋疲力竭之际,偶然想到了拉迪格临终时的一句话,这让我又一次觉得听见了妻子的笑声。那句话是:是的,我虽然行经过死荫的幽谷。他想对他的结局和感伤主意作斗争,可是从精神上来说,他已经不可能进行任何斗争了。
它无疑在摧残着我——我对虔信神明的中世纪人们感到羡慕,可是我终究不可能信仰神,信仰神的爱。因为我最同情的是神不能自杀!
天黑了,夜幕又快要降临了,在半明半暗中,悬浮于城市上空的一层浓云密雾不久就化作一场连绵不断的大雨。
这几天的变化一股脑的钻入我的脑海里,我的心中产生了一种奇妙的效果,麻木的神经也陷入了一场新的骚动:人生还不如波德莱尔的一行诗。
随着夜色的加深,我对窗外的景象也产生了一种浓厚的兴趣,这不仅是因为人们的属性发生了实质性的变化——所有人汇成一股沸沸扬扬、闹闹哄哄的巨流,使人觉得聒噪刺耳,目不暇接。(由于循规蹈矩的那部分人欣然赴死,街头优雅的身影渐渐稀少,而粗鲁的身影更加突出,它从地狱带来了各种丑恶。)而且还因为刚才还在于残留的暮色相争的灯光此刻终于占了上风,在所有的物品上投下一阵阵冷淡、幽暗的光亮。所有的一切黑暗但平静,就像死亡前的回光返照。
灯光的黯淡只允许我的目光局限于每个行人的脸,尽管窗外的路灯闪烁的非常急促,只允许我对它们匆匆一撇,但我感觉自己能在这短短的一刹那,窥见一部史书上不曾记载,野史上片言只字的历史。
我就这样把额头靠在玻璃上,凝神注视着街道上的一切。突然,一张身影闪进我的视野,由于那个身影的独一无二性,我一下子就被吸引了:她淋着雨,在柏油路上行走,雨下得相当大,在飞溅的雨水中,她似乎嗅到了鸢尾花的芳香。
她停了下来,展望人生,眼前并没有什么值得怀念的东西,但是只有这从绝望攀附出的鸢尾花,哪怕用生命来换取,她也想把她抓住。
我以前从不曾见过哪怕与这种绝望相同的身影,可我却清晰地察觉我一定无数次见过那个身影。我试图从她的背影中分析出某种意义时,我的脑子里闪过一大堆混乱且矛盾的东西:过去、现在、未来;谨慎、贪婪、沉重;怨恨、凶残、得意;快乐、紧张、兴奋;过分的恐惧、极度的绝望、紊乱的人生。
我感到异常的震惊、迷惑。我在黑夜中自嘲道:“唐吉诃德和拉巴力士。”接着我产生了一种强烈的欲望,我想要看见她的脸庞,尽管我充分明了我即将看见的是什么。
就在这时,也许是我幻想自己即将看见的,我身后的某个无形的角落有一个人影伫立,并且久久的盯着我。
……
大约是在夜班时分,也可能是在午夜前后,因为我没有时间留心墙上的挂钟,一声低低的、柔柔的,但清晰明了的笑声,突然把我从恐惧中惊醒,我怀着一种奇妙的思绪侧耳细听,可那个声音没有再重复,我再次瞪大着眼看向路灯下的那个背影,可是她没有丝毫动静,仍旧一动不动的站在哪儿,我心中产生了一种强烈的错觉,似乎她被时间禁锢在了那个孤立的世界一角:一个无比冷清的世界一角,忽然,她扭过身子,但大雨的模糊感让她的背影朦朦胧胧,在逆光中我也看不清她的脸,但我可以肯定,她一定是面无表情的看着我——而且她会一直盯着我,直到世界毁灭。
3月31日(拂晓前):
在临近拂晓时,我又一次听见了那个声音,这次她笑得更加厉害了,我的脑海也不由自主将这声音同某人对比。
……
蓦然间,无数对妻子的思念向我袭来,于是那种说不出的悲伤又像滚滚洪水涌上我的心头,我终于想起来我从哪里看过这个身影了,我曾满怀那般复杂的情感看着戴娜被白色的裹尸布覆盖。
大约又过了半小时,我看见不远处的人影,在她两边的脸颊上,顺着眼脸周围那些微陷的细小血管,一股微弱的、淡淡的几乎是难以察觉到红潮正在泛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