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老鼠待在多萝茜指定给他的房间里，一动不动地缩在墙角，把脸埋在臂弯里，把自己重新变成了只剑拔弩张的刺猬。
本来柔软的小动物想要自保，要么是长出翅膀，要么就得长出尖牙利爪。
可小老鼠现在没有翅膀也没有尖牙利爪，所以他只能尽量不发出声音，躲在自己的房间角落，把自己的存在感降低到最低，以免被人发现。
——虽然他现在好像已经安全下来了。
但战争带给青少年的恶劣影响不可估量，即便离开了沦为战场的切城，小老鼠一闭上眼，脑海中就会不由自主浮现出血色回忆。
父亲浑身染血横尸街头，母亲跪倒在父亲的尸体旁，周围全副武装的士兵们缓缓逼近，领头的是昔日还算和蔼可亲的，臃肿肥胖的城主。
小老鼠还记得前不久他生日时，这位城主叔叔还特意去了他家祝贺，甚至送了他件很精巧的魔导列车模型，但如今站在他父母面前的城主却不复亲切，反而表情阴冷，小眼睛里透出十足的冷漠和残忍。
“如果你们夫妻俩没有做出今天这种事，说不定我们以后还能继续把酒言欢，只可惜你们不仅做了，还把事情做的这么绝……那就不要怪我了，叛徒就该有叛徒的下场，要是不处理好你们夫妻俩，以后谁还会听我的话呢？”
城主说完，不去看地上的夫妻二人，而是转头命令身后的士兵：
“莫里亚蒂子爵家有个可爱的小家伙，唔，我想想，上次那小家伙生日我还送了他礼物来着，他叫我埃德加叔叔——我记得那小家伙叫夏洛克，去，去，要是谁能捉到我们亲爱的小夏洛克，赏一百金币！”
在以实玛利大陆绝大部分的人类王国中，三百金币就足够一位中产阶级的绅士娶妻生子，过上还算体面的生活了。
而一百金币对那些大多出身于贫苦家庭的士兵来说不啻为生平仅见的巨款。
因此如鸦群过境般，贪婪的士兵们原地散开，开始搜寻小老鼠的行踪。
而小夏洛克已经转过身捂着嘴逃命了。
“跑啊……快跑……能跑多远跑多远……最好跑到魔女之森里……”
母亲前不久的叮嘱在脑海中回响，小夏洛克狠狠地咬着牙，口腔里弥漫起隐约的甜腥味，泪流满面地狂奔而去，离开切城。
凭借母亲让他随时带在身上的几件魔导器，小夏洛克数次在追兵的围堵中绝境逢生，但也接连受伤，最后他到达被人类视为禁地的魔女之森时伤势已经重得无药可治了。
然后，他遇见了猫魔女多萝茜。
多萝茜治好了他，把他带回猫之巢中，给他取名小老鼠，要把他当宠物养。
小老鼠很难说得清楚自己对多萝茜到底抱有什么样的感情。
为多萝茜救了他收养他而产生的感激，为多萝茜魔女身份而产生的恐惧与好奇，以及某种微妙的，难以言喻的依赖……
就像刚破壳而出的雏鸟会将自己见到的第一件事物当做母亲，更何况小老鼠见到多萝茜的第一面时多萝茜还主动向他释放了善意，所以当多萝茜对小老鼠说“今天猫之巢会有不少难缠的魔女出现，你最好乖乖躲在自己房间里别出来，否则那些魔女说不定会抓你去熬制魔药哦”之后，听话呆在房间里的小老鼠忽然再度失去了安全感。
他不知所措。
刚刚褪色了一些的残酷回忆再度被不知名的什么东西引发了出来，小老鼠把脸埋在臂弯，眼睛不自觉睁大了，蒙上一层血色，身体也缓缓颤抖起来。
与此同时房间忽然变得昏暗起来，头顶魔导灯的光仿佛被什么吞噬了，紧接着，小老鼠面前忽然响起了轻细的诡笑声：
“嘻嘻。”
陌生的魔女自阴影中浮出。
她全身都被宽大的破烂黑色斗篷笼罩，隐约露出亚麻色的长发和苍白的肌肤，碧绿色的眸子。
“多么甜美的味道呀。”
陌生魔女舔了舔血红的嘴唇，俯身。
她没有腿似乎也没有脚，她的下半身连同黑色斗篷都被融化在了影子里，于是她便借用影子变换位置，绕着缩在墙角的小老鼠转圈，时而站立在地面时而攀附在墙上。
她饶有兴致地盯着陷入情绪漩涡中的小老鼠，眯起眼，分辨起那情绪漩涡中的色彩：
“绝望，愤怒，仇恨，无力，依恋，悲伤，自责——却唯独没有欢愉，啊，光是闻闻就让人垂涎欲滴。”
陌生的魔女鼻头翕动，嗅着小老鼠身上那些情绪的味道，眼底闪过惊喜和贪婪的光。
“小东西，我们来做个简单的交易吧？”她咯咯笑了笑说，“你把你这些让你痛苦的情绪交给我，而我则赠与你欢愉，你看如何？”
仿佛被什么无形的力量牵引，小老鼠不由自主地抬起头，表情茫然地看向陌生魔女的手。
纤细，修长，白皙，只伸出一根食指。
而如今这根食指正缓缓向下弯折。
就像与陌生魔女的食指产生了什么奇妙的联系，在陌生魔女弯折食指的瞬间，小老鼠忽然觉得自己的头颅变得沉重了起来，骨骼似乎被替换成了钢铁，那恐怖的重量逼迫他不得以缓缓低下头去。
但某种直觉告诉他，他如果真的完全低下头去，陌生魔女口中的交易就会达成，然后就会有很可怕的事发生。
于是他本能地咬紧牙关，脸上的肌肉抽动着，奋力对抗头颅传来的重力。
陌生魔女见状更兴奋了。
她用另一只手托着腮，眼睛闪闪发光地看着小老鼠，颇为惊喜地说：
“有意思，真是有意思，居然还能反抗？苦难果然会孕育出坚硬的灵魂——可这样才有趣，越坚硬的灵魂扭曲起来才越好玩，嘻嘻，小东西，继续挣扎吧，你越挣扎姐姐我才越开……”
可她的话还没来得及说完，她身后就忽然响起冰冷的女声：
“开心？乐？可亲爱的欢愉魔女，我怎么记得我明明对你说过……不许在我这里乱逛呢？”
于是突如其来的光明驱逐了无处不在的阴影，陌生魔女——也就是欢愉魔女施加在小老鼠身上的影响随之消散，小老鼠沉重的头颅忽然变得轻盈，而他用上的力气还没来得及收回，便不自觉向后倒去，后脑勺直挺挺地往墙上撞。
不过还好。
在小老鼠的后脑勺跟墙面来个硬碰硬之前，多萝茜悄然出现在了小老鼠身旁，伸出手，轻柔地托住了小老鼠的头。
回过神来的小老鼠下意识转头看向多萝茜。
如今的猫魔女面如寒霜，暗红色的眸子里瞳孔化作极富有攻击性的细缝，虽然并未亮出利爪尖牙，但也杀气四溢。
她大概察觉到小老鼠在看她了，所以低下头，表情复杂地也看了小老鼠一眼，安抚道：
“乖，别害怕，已经没事了。”
老实说多萝茜自己都觉得这样的安慰有点太苍白无力了，可偏偏她又没带过孩子，是真不知道这时候该说些什么才能让眼前这小东西放下心来。
而且她又有点自责。
魔女们所拥有的能力和权柄都实在太过吊诡，即便她已经在魔女们到来之前给小老鼠施加了气息隐匿的魔法，还警告过魔女们不要在猫之巢里乱逛，可最后还是有魔女闻着味儿找了过来。
想到这儿她就有点火大。
果然啊，她想，魔女都是群看热闹不嫌事大的乐子人。
还好她来的及时，不然鬼知道欢愉魔女会对小老鼠做什么。
硬了。
这下拳头硬了。
多萝茜表情不善地看向被光束缚在原地动弹不得，张开嘴想对她说什么却被释下静默魔法了的欢愉魔女，抽出魔杖，打算让这乐子人了解一下什么是想乐却乐不起来。
可这时小老鼠忽然扯了扯她的衣角。
“我没事。”
他用轻细的声音说。
多萝茜有些意外，但还是摇了摇头说：
“我当然知道你没事——你要是有事的话，欢愉魔女那家伙就不会这么完整地站在咱们俩面前了。”
无论擢升前是什么种族，身体由什么物质构成，在擢升为魔女之后，所有受擢升者的身体都会变成纯粹的魔力。
既然如此，就算缺条胳膊腿，乃至于丢掉半个身体，对魔女来说也是洒洒水的小事吧？
而且实在不行……多萝茜也不介意让追逐快乐的欢愉魔女体验一下永失吾爱举目破败的感觉。
小老鼠却似乎不这么想。
小老鼠攥着多萝茜的衣角沉默了会儿，忽然转头看了看还在原地手舞足蹈挣扎的欢愉魔女，又转过头鼓足勇气与猫薇拉对视，小声说：
“可……那位魔女大人……不是主人您的朋友么？”
多萝茜闻言愣了愣。
她下意识低头看向小老鼠，发现小老鼠的表情不似作伪。
他是认真的。
他真的觉得她跟欢愉魔女……还有那些今天来到猫之巢参加茶会的魔女是朋友，所以他才说自己没事——
——这小家伙不想让她因为他的缘故跟朋友伤了和气？
多萝茜觉得有些荒谬，有些好笑，又有些……莫名的感触。
真有趣。
她想。
她这么强大的魔女，居然有天会被这样一个可怜的小家伙关心。
于是她伸出手揉乱了小老鼠那头白金色的碎发，垂眸，轻声告诉他：
“没事的，欢愉最多只算我的同事，至于我的朋友——”
“嗯……”
“——他们啊，早就一个接一个差不多死光了呢。”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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