既拜了师,又有了流波门生的名字,我便不能再似往日一般在山上无所事事的闲逛了。
我虽不喜读书,但好在山上一切都还算新鲜,慢慢师姐扯着我今日草堂听玄音,明日琼殿闻幻法,后日翠峰削竹浪,每日过的倒也欢欢喜喜。
师父每隔几日便在暮晚峰的霜花殿内焚香讲道,平日里带着我们习武习课的,是师傅的三个入室弟子,然而这些时日我只见过他那三名弟子中的琴籍和南榆师兄,师父最得意的首徒大弟子名为景旭,便是紫微宫的大殿下,因前阵子受了伤,尚未回到流波山,慢慢师姐说景旭师兄是天上难得的琢玉郎,我很盼着能早日一睹他的风采。
师父他老人家面子大的很,不时请来各路神仙大拿传授仙法与我们,听慢慢师姐说,北斗七星君曾在流波足足呆了一载,去年齐天大圣还来过我们这里,可惜她没挤到跟前去,也没要上个墨宝什么的。
这日是初一,我与慢慢师姐一同飞往暮晚峰听师父讲道,行至霜花殿门前时,慢慢师姐突然被身后不远处的一位仙子叫住了,她摆手让我先进殿寻个好位子等她,我便依言迈步进殿。
走进殿内,我抬头便见一块风水宝地,位于殿内最轩敞的一扇阔窗之下,窗外蓝天碧洗,白云如画,一大束明亮的晨光洒在碧青色的竹席之上,温暖又清凉,看得我眼前一亮。
巧的是,如此上风上水的好去处,竟寥寥只坐了一人,方圆可容二十人端坐的竹席之上,除了那位坐姿有些懒散的仁兄,再无第二个人。
幸甚至哉,幸甚至哉。
我几乎飞奔前去,生怕被人抢了先。
好在没人与我争抢,我挨着那位仁兄一屁股端坐在了竹席之上。
许是我动静大了些,身旁的仁兄转过头看了我一眼,只这一眼,险些将我三魂七魄勾了去。
如此妙人,为何今日才初见。
此时慢慢师姐也进了大殿,站在殿门前四下张望寻我,我抬起胳膊朝她使劲挥了挥,心道:“看我帮你占的风水宝地。”
慢慢师姐望向我这边,目光陡然无比惊骇。
她朝我狠狠使了个眼色,而后慌不择路找了个位子坐下,坐下后还不住的回头朝我使眼色,口型很夸张的不断朝我重复两个字,看上去很像在说:“快跑……”
为何要跑?
且为何四周之人,皆用和师姐如出一辙的目光偷偷看我,好似我要大难临头一般。
我正待起身去慢慢师姐处问个明白,却见师父缓步而入,大殿里立刻鸦雀无声,向我侧目张望的人也纷纷转回头去正襟危坐。
我只好将满腹疑惑暂且搁置,端正坐好,听师父讲道。
今日随师父一同进殿的还有一位清雅文秀的师兄,生得颀长飘逸,落落无尘,进殿后便为师父焚起一炉九转清香,而后在师父斜后方的竹席上款款落座。
我见前面几个仙子看到那位师兄,皆绯红了脸,偷偷交头接耳了几句。
我猜这位便是慢慢师姐口中的景旭师兄,当今紫微宫的大殿下了,我啧啧,果然是个难得的琢玉郎。
身旁的仁兄听到我的动静,转过头又看了我一眼。
我见这位仁兄看我,想到有来无往非礼也,便也直直看将回去,反正似他这般颜色,多看几眼我总是不吃亏的。
仁兄面上表情渐渐有些奇怪,看着我的目光似乎有些惊讶,惊讶中又似乎觉得有点好玩,与我大眼瞪小眼的对望片刻后,他便将目光转了回去,一手支腮,懒洋洋斜倚在面前的青玉小案上,备懒之态更胜方才,在满堂正襟端坐的弟子中,显得十分鹤立鸡群。
与他二人共分二十人坐席的我,被衬托得也有了那么一丝丝鹤立鸡群之感……
待到散学,我才知道自己刚刚遭遇了什么……
“娉娉,挺住。”
慢慢师姐将我送回房间,插好门栓,落下窗扉。
“这两日我帮你告假,你就在这房里不要出门,避一避风头,待十殿阎罗煞星把这事忘了,你再出来。
我见慢慢师姐如此紧张于我,心中甚是感动,感动归感动,却也觉得师姐太小题大做了些。
“只是坐了那位师兄的独享坐席,不至于招他如此记恨吧……”
我真心安抚师姐。
慢慢脸上被吓出的一层煞白还没褪去,闻言简直要被我的无知无畏气翻过去,索性一屁股坐在我床边,对我耳提面命了提来。
“小师妹,你初来乍到,又正巧赶上这位爷近三月都未在流波山上,故而对他所知甚少,还未被他吓破胆也是正常,师姐在这里提醒你一句,整座流波山,你谁都可以惹得,谁都可以近得,唯独这位爷,既惹不得,又近不得,你可记下我的话了?”
我点点头,记是记下了,可却是不解。
我对师姐道:“我瞧他生得极好,是我平生未见之好,方才与他并肩而坐心中很是熨帖,还想下次听师尊授业时,再去寻他……”
师姐好似听了什么天大的无稽之谈,仰天长啸打断我:“小师妹,千万不要被此人的皮相所惑,想当年,你师姐我也是他的一只颜狗,少女情怀花笺小篆,不知为他写了多少,哎,险些累断我这五根蒙昧无知的手指。”
师姐似是觉得自己扯得有些远了,轻咳一声,又将话题扯了回来:“这个人身为流波弟子,却独霸着晨钟峰整座山头,比师父他老人家的暮晚峰还要气派,真是嚣张跋扈横行无忌,他那座险峰恶名远扬,不但设着骇人的结界,还死过一个为情所伤的仙子,据说那缕香魂至今踟蹰不去,那死了的仙子是我们一位师姐,名叫冷眉溪,当年艳绝流波仙山,引无数年少风流公子尽折腰,冷师姐却只仰慕这位煞星小爷,一夜在望波岩上,用幻法以漫天星光为墨,在流波山万里无云上空写下那位爷的名字,以示爱慕之意……”
当年那漫天星光,似又映照在慢慢师姐玲珑的眸子中,她做梦般喃喃道:“沧海从容,银汉无声,天穹如幕,星沉二字璀璨如炽,将整个流波山映得如同白昼……”
慢慢师姐的声音渐渐淡下去,她眸子里的星光似乎也随着那天幕下渐渐隐去的名字而黯然淡去……
“星沉……星沉……”
我喃喃念着这名字,不知是哪里朗朗上口了,只是想再多念一遍。
“那后来呢?”
我又喃喃问。
慢慢师姐痛心道:“我们都道那夜星沉师兄果是动心了,平日里独来独往的一个人,竟然默许冷师姐跟在了身旁,虽然一时间不知碎了多少仙子的心。可好景不长,他竟和往日一样,并无半点心思放在冷师姐身上,不久后冷师姐便在望波岩自毁仙缘香消玉殒,也不见这负心之人有丝毫所动,星沉师兄……他的心当真是比玄冰还要冷硬。”
我点头附和:“真硬。”
慢慢师姐既打开了话匣子,一时半刻便是闭不上的,见我脸上现出信服的神色,便继续说道:“负心薄幸伤了无数仙子的心,此事暂且搁到一边,你不去招惹他,自然也就不会受什么伤害,我让你躲着他,是因为此人是个不折不扣的疯子……”
师姐说着说着,不由自主打了个寒战,似是被回忆吓得不轻。
我想到方才星沉师兄望向我那一眼,算得上和煦,也不见一点疯癫的端倪,不禁疑惑道:“我到瞧着他脑子不似有什么毛病。”
师姐怒瞪我一眼:“你未亲眼见过,如何知道他脑子没有毛病,去年他在众目睽睽之下,活活将人打死,理由只是那人不长眼,占了他的坐席……”
我的屁股突然间无所适从,坐立不安了起来。
“当……当……当真?”
我结结巴巴问。
师姐愤然道:“骗你作甚,你现在可知道害怕了?”
我恍惚的点了点头,背上蹿起一层凉意。
“就……就为了一个坐席?”
简直匪夷所思。
师姐点头道:“此事就发生在碎玉殿,流波山二百多名弟子亲眼目睹,你说是不是真的。”
我伸手摸了摸门栓,确保栓的牢靠,“为……为……为何?”
师姐摊了摊手:“若知道他在想什么,岂不也便是疯子了,当真是一拳一拳,活活将人打死的,那血肉横飞的场面,现在想来还不寒而栗,那疯子用仙障隔了所有人,一拳碎了那师兄的灵核,接着三拳两脚就把人打死了”
我听得身上一阵阵发冷,只恨自己有眼无珠,多少人路过那块敞亮的坐席而不敢靠近,足见其凶险,我却以为自己捡了个大大的便宜,真是糊涂啊糊涂。
我忽的又想起一事,连忙问道:“杀人偿命,神仙也是这般道理,他既杀了人,为何今日还能好端端坐在这里。”
师姐冷笑道:“罚是罚了,据说被罚了个半死,将养了一年才重回的流波山,未能做到一命换一命,是因那被杀之人的爹娘死活不敢让这煞星偿命。”
我又是不解:“为何?”
师姐冷冷道:“他老子是九重天的帝尊,多年前仙逝,他母后眼下执掌紫微宫,统领这九天十地的神仙,你说为何?”
我哑然……
有冤不得诉,原来天上人间并无什么差别……
师姐见我一瞬间面如土灰,只好又安慰道:“你也不要先自己把自己吓死了,毕竟当时煞星没有发作,事情估计就这么过去了,算你这次命大,往后见了他,可要远远避开才是。”
我点点头,心道大难不死,必有后福在等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