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娜贝尔的葬礼实在某个灰色的下午，苍白的少女安静的面容宛若睡美人，与簇拥她的白百合融为了一体。
她真美啊，这是安娜贝尔留给世人最后的一抹惊艳。
—————
安娜贝尔离去前夕是无比安静的，没有母亲撕心裂肺的哭啼，有的是死神栖息的漫漫长夜。一双如白纸一般的手覆上少女的脸颊，安娜贝尔被一股冰冷的气息唤醒，有道细长诡秘的浓厚影子矗立在她的身旁，她看到了‘死’。
死神黑袍下的眼睛泛着红光，安娜贝尔看到祂身后巨镰流淌过冷白的月光。
少女感到病痛的身体变得轻飘飘，好像有谁搬开了疾病的大山，霎时间她仿佛躺在云朵之中，如释负重。她松开一道长长的气，温柔的声音轻轻叮咛，笑着笑着，泪湿了头枕，晕染的水色隐没在长夜之中。
“您好......您来带走我吗？”
死神无言，静静矗立着宛若雕塑，覆在少女脸颊旁的手和少女的肌肤一样苍白，一碰就要碎掉。
“生病比我想的难受好多......可是我不太想走，想在待一会儿......”
安娜贝尔的面颊贴在死神手心，回应对方说。
“世间，还有好多我不知道的事......”
格罗斯以外的世界，安娜贝尔想到普罗塔斯南方波光粼粼的圣诗之海，想起书中看到的布列尼亚的高山冰雪、荒茫原野，北极之国凛冽的雪原，裴斯连教皇的宫殿，东边远古森林的精灵传说，神圣国和平鸽围绕的自由广场，那些浩如烟海的典籍中记载的有关世界的画卷与真相。
“我爱妈妈，但是......有时我在想......如果妈妈不那么爱我就好了，就像哥哥和米娅蕾他们......这样我会不会，不那么像妈妈......为什么我会这么想呢......”
枕边的湿痕越来越多。
“会不会，我能自己决定多一点......”
“可是，我又好怕......”
她看得到与母亲相似的“安娜贝尔”的未来光景，却难以看透叛逆的“弗雷德”和“米娅蕾”未来的结局。
为什么你们都那么勇敢，那么无畏呢？
死神将安娜贝尔的灵魂拥入怀中时，安娜贝尔想起来至今短暂生命中的许多事情，朦胧间眼前是一片白光，两团影子逐渐清晰，变成她最熟悉的两道身影，是弗雷德和米娅蕾。安娜贝尔一时站不稳，死神搀扶住她，他们一同凝望着兄长和妹妹的背影，越走越远，三兄妹的人生极具戏剧性地、各自走向截然不同的道路——有一个走向平民，有一个走向权贵，有一个走向神明。
安娜贝尔于战火蔓延前夕的长夜之中孤独地死去了。
她的死是安静而平和的，守夜的女仆没有丝毫的察觉。
翌日晨光微曦，乳母推门而入，看到宛若沉睡一般安宁的安娜贝尔。
一刻之后，乳母伏在安娜贝尔床边，寂静的府邸发出第一声悲啼。
————
白玫瑰散发出破碎一般的美丽，米娅蕾将它放在安娜贝尔棺前。
悲伤的日子里，米娅蕾没有了一切锋芒，如所有人一般沉默着，无人看到她低垂眼帘下的神情。席琳夫人伫立着，眼眸沉寂，笔直纤细的身躯依旧端庄，她已经流尽了生命中所有的喜悦或悲伤的眼泪，再无泪可流。似乎天空想要代替这位母亲流泪，无声落下灰蒙蒙的雨，雨水从夫人的眼眶滑到下颚，宛如泪痕。米娅蕾的鬓发湿成一缕一缕，沾在颊旁，她仰望天的尽头，雨点落入那双眼睛，水痕划碎她的面庞。
少女露出虚无的神色，她的眼眸宛若刚出生的婴儿般纯粹、混沌、稚嫩的，那样的眼睛看着世间万物都带着婴儿般新奇的、刨根问底的疑问，这种对一切的探究和质问贯穿了她的灵魂，将伴随这位女性的一生。
西斯塔注视少女的眼睛——那是属于无神者的眼睛。
死神感应到安娜贝尔的灵魂在哭泣，充满着悲伤、留恋、不甘，以及祈求。
“我希望从今往后，我的妈妈、爸爸、哥哥、妹妹......那些我爱的人和爱我的人，淡忘我，不那么爱我，这样就不会再悲伤了。”
安娜贝尔低语。
即使是死神也无法违抗死亡，再强大的力量也无法违背时间——逝者一无所有，生者亦无法停止悲伤——时间使一切成长强大，又使一切衰老死亡，与此同时，时间亦可以风化伤痕、淡忘悲伤，既残酷又温柔。
葬礼结束的那刻，米娅蕾回过头，烟雨般迷蒙的眼睛望向薄雾笼罩的远方，似乎等待着什么。
————
葬礼结束，安娜贝尔的墓簇拥着白玫瑰，灰白的世界中，白玫瑰泛发着柔和的光。
泽农的胸腔突然收紧，他发出沉痛的喘息，紧攥住胸口，就像人类紧攥住生命的要处。他再也无法站稳，双腿无力跪了下去，颤抖着，屈身在安娜贝尔墓前。
那个空洞正在侵蚀自己的身躯，直到将生命之源数尽吞噬。
西斯塔慌神地抓住泽农的臂膀，没人见过这位死神那么软弱，连泽农也没有。
“安娜贝尔——”西斯塔露出半哭不笑的抽搐的神色，“那孩子的灵魂里有对你的爱......”祂的手捧住泽农的脸庞，四目相视，泽农看到西斯塔快要哭泣一般的模样，“你需要她，她也很乐意，和你融为一体......”
泽农听懂了对方的话外之意，死神还没有将安娜贝尔的灵魂送入轮回——那孩子的灵魂在祂的怀抱里，离恶魔是如此之近，那个空洞嗅到稀世灵魂的气息，愈加狂暴起来。
这位死神从来不是这样的——红眼睛的西斯塔不知从何处诞降于世，绝对中立地执行死神的职责，掌管着‘死亡’绝不相让，那些对灵魂伸出手的，无论恶魔还是天使都要被斩于刀下。
死神绝不是像现在这样自私感性的，正如恶魔绝不是像现在这样坚定克制的一般。
死神自一降临世间，便是恶魔的‘天敌’。
恶魔吞噬灵魂，死神斩杀恶魔并守护人类。
【然自神明死后，一切都乱了。】
“不，西斯塔——我不需要安娜贝尔，那孩子也不需要我。”
泽农拂开西斯塔的手，他轻轻靠在西斯塔颈窝处，他们依偎在一起，正如百年来相互搀扶着走过时间一样。只是泽农的路即将要走尽了。
恶魔的脑袋埋在死神的肩膀之中。在恶魔看不见的前方，死神露出哭泣的神情，尽管死神同样是没有眼泪的存在。
泽农的轻语击碎了西斯塔所有的话语，以及希冀。
泽农的话是正确的，西斯塔也很清楚：安娜贝尔的灵魂并非只为爱情而澄澈高洁，尽管失去爱情她的灵魂会缺失、留下伤口，但依旧会生生不息，直到某一天更重要之物将缺口弥补——如若她的生命没有那么短暂。
‘你是来带走我的吗？’
‘谢谢你能听我说......从没有人听我说这些话。’
‘呐，死神会孤独吗？所爱的人，爱自己的人，慢慢老去、消失，自己却丝毫不变......’
‘妈妈一定会很伤心，还有米娅蕾和弗雷德......’
‘对不起......’
‘那个人，他身上有厚重的孤独悲伤的气味......我总是注视着他，看他悲伤的样子我也总是感到难过......可是我看到他在世上，依旧有重要之人，所爱之人，所以他的灵魂最终还会回到人间......那个人是红眼睛，大家对她一直有偏见，我看到几个孩子向她丢石头，我曾经嫉妒她，为什么是她呢......可是她是个漂亮温柔的人，当认识到这一点，我开始害怕自己的嫉妒心，它让我变得面目全非了......’
‘我看到那个人把不一样的目光放在她身上，好像除了她世界没有更重要的人了......那时候那个人又从‘神’变会‘人’了，不再继续孤独悲伤......我好高兴......好高兴......原来他并非一无所有，真是太好了。’
‘谢谢你。’
少女的声音消失于长夜之中。
死神发出哽咽般的喘息，一瞬间忘记了怀里寂静的恶魔，祂的神情崩溃了，红瞳颤动着，一片沸腾的血色。紧绷的苍白的手攥住安静的灵魂，仿佛将少女抱在怀中。
对不起......
祂流不出眼泪。
对不起......对不起......
原谅我......
灰黑色的世界之中，一切都是渺小的。白玫瑰环绕着灰色墓碑，雨水顺冰凉的碑身滑落，似乎也在无声哭泣。恶魔长眠在死神臂弯之中，寂静苍白的面容宛如精雕细琢的大理石，安宁平和的，如同婴儿般纯真懵懂、毫无防备地，仿佛父的翅膀包裹着他，像最初那样，死神的臂膀庇护他，锋利的镰刀守护他，使他安心沉睡——那个空洞消失了。
安娜贝尔的灵魂燃烧出澄澈的火焰，不久化作碎片，消失在死神手心——步入轮回。
轮回的出口通往万千世界，灵魂转世于千万、亿万个世界之一，想要在亿万世界的亿亿万生灵中寻找到那一个灵魂几乎是不可能的事。
这是永别。
漫长岁月中，死神经历了亿万次永别，之后无尽的时间里，还会有亿亿万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