尤兰达·米特米尔是个刽子手。
米特米尔家族是刽子手家族。
刚脱离母胎、截断了脐带,发出第一声嘹亮的啼哭、身子还没有擦干净,就会被套上一层施加了【漂浮术】的特殊服装、丢在血池之中,直到习惯了血腥的味道为止。
在牙齿没有发育完全之前、饮用的奶水之中加入新鲜的血液;而在稍微能够摄取一点乳汁之外的食物时、会被供给经过杀菌消毒的生动物肉沫——
而再成长一点、日常的食物之中则会出现非动物的肉——
不过、在能记事之前,虽然只是经过简单的烹饪,都是看不出原本形状的,只不过是有些腥气的红白碎块而已。
已经开始说话、已经能够记事的时候,则会在孩子的面前片削尸体——最初是动物、之后是人形的尸体——
一开始是由其他人代劳、之后则必须要亲自动手切割——否则就没有饭吃,只能饿肚子。
即使不是天生的刽子手、在这样的环境下成长起来的存在,也拥有着相对异常的价值观——
但那不过是针对普世价值观而言的异常、对于刽子手来说,那份对于人命的冷漠、某种意义上反而是合适的认识——
已经无法逃脱杀戮的宿命,人命和情感的重量不需要列入考虑,毫无迷惘的手起刀落完美地完成自己的使命就足够了——
若是杀人这件事的正确性和正当性产生疑虑,无法改变自身必须要杀人的事实、痛苦堆积只会让刽子手的刀变钝、心灵崩坏——最终当自己也变成了钝刀断折时、只会白白丢同族的脸、丢自己的脸,被嫌弃被唾弃,最终被抛弃失去栖身之地。
尤兰达·米特米尔当然了解这个道理。
她是在米特米尔家族所有成员的眼中,无论先天资质、还是后天奴隶上,她都是个完美无缺的刽子手——
她是一族的骄傲、也是一族的榜样。
只有她自己才知道——她根本配不上那些称赞、她只是个戴着厚厚的面具遮掩了自己的真心的伪物而已。
无论是滚落在地上的头颅、溅在衣服上的血迹,还有充斥着鼻腔的血腥味,以用随身携带的面包干粮按在断裂的脖颈附近、止住血的喷溅,再当着众人的面把那面包吃下去的刽子手处刑的固定仪式都让她感到相当恶心。
与此同时、每一次夺取他人的性命时,尽管刀子是落在他人的身上的,在把头颅切断的同时,那刀子似乎也在她的心脏上开了一个相当大的洞——尽管在众人面前故意摆出毫不在意的冷酷表情,但一到无人的角落,她的心脏和头都会剧烈地疼痛,连呼吸都变得困难——
哪怕自己所砍下的头颅、是十恶不赦的凶恶犯,对处死这犯人,完全没有谁会难过、反而是为这个世界少了一个垃圾而喜悦的人数压倒性得多,唯独不会对这个事实感觉到高兴的,除了犯人、恐怕就是身为处刑人的尤兰达了。
米特米尔家族的教育、本质上是让成员感受到生命的脆弱性,继而减轻对夺取性命这件事的压力和负罪感。
然而,知晓了生命脆弱性的尤兰达,负罪感非但没有减轻、内心深处的愧疚感反而更重了——
既然、无论植物还是动物,生命皆是随手一推就能轻易摧毁的轻盈之物,那么身为米特米尔家族继承者、巴恩斯特珀尔帝国第一处刑人的自己,也是那微不足道生灵中的一员——
这样的自己、真的有杀死他人的权利吗?赋予她这份权力的人、有真的有赋权的资格吗?
不过、即使不知道是否权利和资格夺取他人的性命,不断地为此纠结迷惘,最终也仍然要站在处刑台上、眼神坚定地重复着单调无趣的杀戮工作——
那是从出生开始就注定的事情,没有选择和逃避的余地——
比起违背天性承担起刽子手家族的使命、反而是作为懦夫更让她更加不能忍受。
她思考过,如果在不情愿地情况下夺取性命、和逃避家族责任两个选项中选择一个,她应该能毫不犹豫选择前者作为答案——
但是、当她看到了处刑书上的名字时,她发现她果然还是高估了自己的承受力。
“泽莫菲丝?”
她揉了揉眼睛、确认不是自己眼花了,难以置信地抬起头凝视着律法局的送信者雪莉·苏卡:“圣骑士团副团长这么少见的名字也有同名的吗?”
“至少在在下所了解的范围内是没有的。”
“也就是说——故意改的名字吗?因为讨厌圣骑士团、所以就把自己的名字改成了和副团长同名去犯罪?”
“据在下所了解的范围、也没有人故意改名。”
“那——?”
“就是副团长本人啦。巴恩斯特珀尔帝国前副团长、泽莫菲丝·玛斯,前极刑犯普莱斯科·玛斯的女儿。”
“……”她的手贴在了额头上、抬起手:“稍等一下、我记不清今天是几号了,日历在那边,我去那边看一下日历——”
雪莉挡住了她的去路。
“不需要看日历、今天并不是愚人节、也不是您的生日,所以并不是玩笑也没有恶作剧——
而且您也很了解在下,不管周围的恶作剧多么惹恼、在下一向不喜欢开无聊的玩笑。”
她的眼神很认真、口吻也很坚决,而她的个性——正如她自己所说的那般,在帝国内是出了名的教条、既不喜欢其他人开她的玩笑、同时也不会对其他人恶作剧——
这种死板的个性本应该更加好骗、但由于可能会承担远超出恶作剧应该承担的超严重风险,所以除了极个别的人之外基本不会有把她当做开玩笑的对象。
尤兰达当然也明白这一点、却还是试图站起身去看日历上是否是以愚弄人数多少为乐的节日,果然还是对于处刑书上出现的名字产生了强烈的抵触感,不愿意相信事实吧。
“稍微等一下、我去泡杯茶。”
尤兰达向厨房迈了一步、忽想起什么一样驻足,回头问道:“雪莉阁下需要吗?茶或者点心什么的?”
雪莉大概知道尤兰达家的茶点基本是自己无法接受的玩意、但在正式拒绝之前,还是出于礼貌问了一句——
“是什么品种的茶和点心?”
“羊血柠檬茶、点心红豆沙羊血羹,还有烤脆了心脏切片。”
“……”
果然、米特米尔家族的茶点不会是什么正常的东西——亏她刚才看到了尤兰达的表情、还误以为她是内心有些动摇了呢。
原来那并非是难以置信满脸的不情愿,而是在看到泽莫菲丝的名字之后、那颗刽子手之心蠢蠢欲动,恨不得立刻就能品尝到颈部喷涌出的新鲜的血液——因为处刑的日期是确定的、她的欲望无法达成所以忍不住去餐厅寻代餐吗。
也是呢。
无论何时都能忠于自身的使命、无论名单上出现谁的名字、都不会产生任何的疑问,才是尤兰达·米特米尔。
雪莉暗骂自己的愚蠢滑稽,竟有那么一瞬间怀疑起帝国最优秀刽子手的职业操守和心灵的坚定程度——
雪莉当然不会知道、她误以为自己愚蠢滑稽,才是最滑稽的。
在走进厨房、把厨房的门扉关紧,确定自己的身影和声音不会传出去之后,尤兰达把装满了血水的壶放在灶上,点着了火,在等待的时间发出了绞压般的低吼声、并不断用拳头捶着石制的工作台。
又到了那个时期吗——
对于玛斯的家族成员的审判?
可视、泽莫菲丝不是还没有结婚——甚至连恋爱也不曾谈过吗?
既然从来没有交往对象、自然也就没可能怀孕生小孩——
作为玛斯家族的成员、虽然必然会迎来死亡的的结局,那也应该是在继承人诞下,已经有自我意识之后才会被处刑——为什么泽莫菲丝的处刑书现在就已经送到她的手中了呢?
是不是处刑书弄错了什么?
不对、自己在开口问询是否是重名的人之前就已经确认了右下角的律法局的印鉴、以及拥有处决权的帝国贵族全员,包括女王陛下的的签字——全部是真物。
也就意味着、在这个时间点处死泽莫菲丝,并非是一个人或是一群人的心血来潮,而是巴恩斯特珀尔帝国高层的共同决议。
这还是近百年的时间、第一次出现这种情况。
到底是哪里产生了变故?是泽莫菲丝本人、还是巴恩斯特珀尔帝国得内部,抑或是二者同时?
自己躲在厨房中胡思乱想也不会得出什么有用的结论——但是、如果不躲在角落里负面情感发泄出来,可能会让刽子手不该展现在外人面前的脆弱被收入眼底——如果是其他人也就算了、偏偏是不怎么懂得人际交流、也不懂得看眼色,对世界和人性缺乏了解、仅仅是一味以过高的标准要求自己和周遭的雪莉——
被她发现了不为人知的一面,也就意味着自己要应对更加难以预料的麻烦。
茶壶发出了鸣响声、从上空倾倒着红色的血水穿过茶的漏网,浅粉的陶瓷茶壶立刻漂浮出茶和血腥掺在一起的奇怪味道。
她打开了注入保鲜魔法的特殊柜子,从中取出了本来就要当做下午茶的点心——
虽然方才自己已被雪莉拒绝过了、却还是故意准备了两套茶杯,点心也备了她的份。
将茶具和点心放在托盘、端入会客厅——
“不、您不用和我客气。”在点心和茶杯被放在雪莉眼前时,她忙摆了摆手:“我刚才不是说不需要了吗、不过是送处刑书这种公事罢了,还要接受这种款待也太不好意思了——”
雪莉正要把点心和血红的茶推回的时候、尤兰达的指尖贴在了碟子的边缘——
尤兰达也没有用很大得力气、雪莉竟然无法推动。
“雪莉阁下也不需要和我客气的。”尤兰达笑了笑:“我这个人除了处刑技术之外、就只对泡茶和做点心比较有自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