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斩断吗。”尤兰达端起那杯自己面前那杯即使雪莉闻一闻味道都觉得反胃的血液浸泡的红茶:“以我做数十年刽子手的直觉和经验来说,我认为那是不可能的呢。”
轻轻啜饮着红茶、从纯白的盘子中拈起一片香脆的心脏切片,在口中咀嚼发出“咔滋咔滋”的声音。
“嗯?这是为什么?”说到这里的时候、雪莉忽反应过来了什么一般,“啊”了一声:“我懂了、虽然到现在她对自己所有的罪行都默认了、可毕竟是连自己的挚友都能杀掉的女人——这份狠心和她被审讯时的乖巧实在是太违和了,她一定是在谋划着什么,绝对不会乖乖等待被处刑吧。”
雪莉顿了顿、皱眉冷笑道:“仔细想想、她在以前就很不对劲。我在刚进入律法局的时候心中想着事情、抱着登记手册等等一大摞文件在走廊里奔跑,正好撞到她了,文件洒了一地——很明显是我没有看路、结果她却不断地向我道歉呢。从其他同事还有每天来换班的圣骑士团的成员的发言,她似乎是那种不管发生了什么事、也不管是不是对方才是过错方都要先道歉的类型——
我本来还以为那是她有礼貌的表现、现在再看,完全是另有隐情啊——毕竟早就谋划着背叛帝国、不管她是个多么无耻的家伙,受到巴恩斯特珀尔帝国优秀的教育,也多少还是会觉醒一点良心吧,所以就用这种方法来减轻自己的罪恶感——
啊、啊,这还真是显得她更加狡猾无耻了呢。”
“虽然我知道雪莉你并没有那个意思、但是,她作为你的前第三位的仅次于恩师和女王的偶像,犯下了罪行就这样贬损她,不是会给人一种见风使舵、落井下石的小人感吗。”尤兰达面无表情地道、说完后又喝了一口红茶。
“那又有什么关系?”雪莉毫不在意地道:“谁又没两次眼瞎的经历?就为了一点点可怜的自尊而放弃正义的立场,坚持去为邪恶站场,那才是最丢脸的。”
“……”
尤兰达深知雪莉是不会有刻意的恶意的,也从不会为了任何原因隐瞒自己的心思,爱恨喜恶都是直接写在脸上——
同时、她也并非是墙头草,一旦对谁抱有尊敬的感情,如果不沦落到此时泽莫菲丝的地步,她会一直保持着仰视的姿态——哪怕她的能力已经比对方更强、声名比对方更高,也依然会保持仰视。
这样的人——认识泽莫菲丝本人、长期把她奉为偶像之人评价都下降到了这个地步、就更不用说巴恩斯特珀尔帝国那些仅仅从文字中感受着泽莫菲丝形象的人了。
对于这种事、她早就一清二楚了——毕竟不止经历一次了、况且作为受到特殊教育的家族,她们也比大多数高层家族更接近帝国的核心和黑暗一步——
但当历史重演的时候、她却还是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心绪。
在雪莉不知道以什么立场向她道谢的时候,一口气把杯中剩下的红茶全部喝尽、又为自己倒了一杯喝掉了一半以后,吸气再吐出,把杯子镇在了碟子上。
“我刚才不是说了吗、连锁是不会被斩断的。”
“尤兰达大人是担心之前有着‘帝国的铁壁’称呼的她、在处刑场做出什么事您无法招架吗?我倒是觉得不用担心——泽莫菲丝用帝国内束缚力最强的桎梏捆绑,而且当天帝国有头脸有战力的都会看好她,尤兰达大人您自己的战斗力是足够强——
如果这样您还是不放心的话、我可以向上层递交申请书、让老大谏言再加几道封印来确保您的安全。”
“不是指那件事——泽莫菲丝逃跑的事情、我半点不担心。”
尤兰达心道、不如说泽莫菲丝不逃跑这件事才更让她郁闷。
回想起了数年前的经历——
想要放弃一切的自己、站在被施加了特殊结印的牢笼外。
“逃跑吧。”一只手亮出用自己的信誉得来的牢门钥匙,另一只手的掌心贴在结印的接缝处。
“我们一起。米特米尔家族的一切我都不要了、甚至米特米尔家族的命运我都可以置之不理,和我一起逃跑吧。带上菲丝一起,找一处无人的地方、过平静的生活——”
被冷酷地拒绝了。
明明不是不知道、说出了那番话的自己到底下了多大的决心,却还是被狠狠地拒绝了——
甚至还难得地、说出了伤人的话语——
“我认识的尤兰达、是不管手掌沾染多少鲜血,也依然能保持凛然姿态的高洁之人,是心中容不下私人感情的帝国的刀——才不是这种会为了无聊的恋心放弃使命的恋爱脑。”
“说真的、你现在的样子真丑,简直令我作呕……”
“快点从这里滚开吧、无论是帝国还是我,都没办法直视这种对帝国毫无忠诚心的恶心家伙。”
既然已经决定说绝情的话语、彻底伤她的心,那又为什么要流眼泪呢?
哭着、近乎嘶吼,让那些冷酷的话语,变成了比纯粹的恶意更加伤人的利剑刺入心脏中。
那个瞬间的记忆、仿若诅咒,无论过了多久,回忆中的那个人流眼泪的时候,自己心脏的伤口就会流血流脓。
到最后一刻、都不肯背叛帝国之人,甚至站在帝国的立场上斥责想要把他从深渊中拯救的人,却背上了背叛之名。
血液溅在身上、头滚落在地,那一天血液浸饱的面包吃起来比任何一天味道都更苦。
怀抱着父亲的头颅的、小小的女孩子,眼神中尽是留恋和痛苦,在自己向女孩讨要她紧紧抱着的头颅时,却没有太多犹豫就递给了自己——
原本应该更活泼的眼神、死掉了。
那不仅仅是不该属于那个年龄的孩子的眼神、甚至是不该属于人类的眼神。
宛如劣质的钢铁雕塑的双眸,没有任何的私情、也没有属于自己的喜悲——
对刚刚杀死父亲的刽子手、不但没有任何的恨意,还以相当有礼貌的口吻向她说出了“对不起”三个字。
“……”
面对毫不犹豫就把显然是冤罪死亡、自己记忆中唯一亲人的头颅交托出去的小女孩,向她索要头颅的自己却像是脖子被绞住一样,产生了一刹的犹豫。
“那么——”雪莉的话把她从那浸满诅咒的回忆中拖拽回来:“既然不是畏惧逃跑、又是在担心什么?”
雪莉的目光闪了闪,发出了“哈啊”的一声——
“难道是刽子手处刑前无法抑制自然生出的紧张感吗——就像是第二天要参加考核的应考生一样?”
“玛斯家族一定会有后代的。”尤兰达低低道:“泽莫菲丝肯定有后代的——而帝国也一定会宽恕那孩子的罪孽。”
“欸?”雪莉开玩笑的表情立时被敛去、呆滞而僵硬:“这……又是米特米尔家族笑话吗?”
尤兰达把被剥下来的羊血羹的外层舀起来、轻轻吮了吮勺子。
“如果有的选的情况下、我不喜欢说无聊的谎——我才刚说的这番话、你这么快就忘掉了?”
“我……倒是没有忘掉、但是——稍微有一点点超出我的理解能力了。”雪莉攥了攥拳头、咽了一口口水:“泽莫菲丝之所以被叫做‘帝国的铁壁’,一方面是由于她的战斗力超绝、是帝国战士中战斗力最强的之一,简直就宛如固若金汤的铜墙防线一般——另外还有一点就是她的攻略难度了,她不但一次都没有谈过恋爱、似乎也完全没有谈恋爱的倾向性——
在我还把她当做偶像的时期、我还很敬佩她重视帝国高于自身的一切、甚至把属于她那个年纪的少女心和恋爱感情都抑制下来的坚定感呢。所以……”
雪莉的表情倍感困惑、但是在提到“泽莫菲丝”名字的时候,她的轻蔑比之前更强了。
尤兰达大概明白雪莉轻蔑的感情比之前更重的原因——如果不知玛斯家族的内情、巴恩斯特珀尔帝国背面的阴影,对于自己刚才的那番话,大概率会擅自把她眼中已经背叛了的泽莫菲丝理解成“并非是为了帝国而不谈恋爱的令人尊敬的圣骑士、而是已经有了喜欢的人才能轻易拒绝他人的感情,甚至可能是为了飘渺的爱情放弃帝国的荣誉的毫无立场的轻浮女人”吧。
“是敌人吗?不知廉耻地爱上了敌人,才操控魔物杀死实习骑士们?或者她喜欢的就是魔物?”
意料之中的提问——没有丝毫的新鲜感的联想。
“根据我听来的风声、似乎确实是魔物呢。”
“哈。”雪莉轻嗤了一声:“果然……”
在雪莉继续吐出贬低泽莫菲丝的话语之前,已经稍稍对对话进行了引导的尤兰达为了避免雪莉说出不该说的得罪人的话、打断了她:“这个魔物的名字、你也知道的。”
“我也知道的?”雪莉一愣:“什么?”
她的手托住下巴、沉思了一瞬:“史莱姆吗?似乎这次害得圣骑士团的实习骑士全军覆没的魔物就是史莱姆——”
“嘛、说是史莱姆倒也有点关系……不过名字是更有人味的。”
“人形史莱姆?”
“不、名字里确实有‘人’不假,但能算是有人味吗。”
雪莉沉默了半晌、想不到一样摇摇头。
“瓦尔特·辛弗斯。”尤兰达轻声回答:“巴恩斯特珀尔帝国圣骑士团长、正身未明的帝国收服的最强魔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