旷野。
天色昏沉沉的、看起来快要下雨了。
身穿银制盔甲、披散着凌乱金发的女骑士一只手按在胸口、另一只手则握着一人高的大剑,在废墟的碎石中穿行——
她跑步的姿势相当奇特,一只脚先踏出去、另外一条腿拖在身后,一点一点地挪动着——但是速度却相当快。
银色的盔甲被染上了星点的红色。
左胸上的、代表着提法雷特圣骑士团的蔷薇勋章、如蛛网般,在正中心裂碎。
拖在身后的那条腿早已变得惨不忍睹。
所行之处、留下了长长的血痕,宛如山水画的泼墨写意,只是透出来的血腥味太浓烈了些。
剑尖贴在地面,发出刺耳的刮擦声——那是她在奔逃之时,不断用刀刃割断从地面生长出来的低等草药——
草药刚被切断、她使用【浮空】将药草吸引到掌心,不顾那些草药还沾染着泥土石屑,悉数塞入口中、也不怎么嚼就咽下肚去,恢复一点点可怜巴巴的生命值和体力值——
身后“吱吱咯咯”地令人头皮发麻的怪叫——又或者那是怪物的嗤笑声。
她抬头望着漆黑的天空、回望着身后那曲折蜿蜒的路标,“哈啊”地一声叹了一口气。
她一向很讨厌雨、也很讨厌阴天,但是现在却希望雨珠快一点落下,冲刷掉自己身后的痕迹。
如果今天是下雨的话、至少能够冲刷掉地面的红痕以及自己身体散发出的腥气,以及不断追赶着怪物在空气中散播的令人作呕的具有特殊异臭的毒瘴——
身负重伤、被毒瘴环绕,沿途用赤色线条为敌人指引自己的移动轨迹,喘口气的闲暇都没有——哪怕短暂地避开了怪物的视线、却也不敢大口呼吸——
每吸入一口空气、也会吸入同等量的麻痹神经的毒素。
包裹内储备的高等解毒剂早已异用尽、不断吞服低等药草纵然能暂时缓解体力不支和毒气侵入躯壳时的不适感,却也仅仅是杯水车薪——那可怜兮兮的一点点生命值回复、远远赶不上消耗的量。
巴恩斯特珀尔帝国圣骑士团副团长泽莫菲丝完全没想过、在战场上未曾有过一场败绩、被誉为“帝国的铁壁”的她,竟然有朝一日也会陷入这等狼狈的境地,连孤注一掷的赌注都没有——
而把自己逼入绝境的、竟然是被人看不起的低等怪物史莱姆。
近几年在巴恩斯特珀尔帝国、甚至整个提法雷特大陆内一直都有“那些弱小的、不堪一击,在过去被视作供给勇士们刷级的小怪物们忽然得到了进化”的传闻、起初人们对此都不屑一顾,认为又是哪个无聊的吟游诗人或是异界转生者想要搞个大新闻而乱传的谣言,时间很快会吹散这些无稽之言。
然而、传言不但没有随着时间湮灭,反而越演越烈。
新手村失踪的勇者和雇佣兵数量已经到了不能再忽视的地步,风声都传到了王宫、带有无数民众签名的请求讨伐史莱姆、哥布林的的请愿书都到了巴恩斯特珀尔的女王手中。
不过、其实仍然没有几个人把这件事放在心上,甚至“现在的勇者和冒险家的质量真是越来越差了、什么臭鱼烂虾都能自封冒险者,竟然连史莱姆和哥布林也打不过”这种轻蔑的看法才是王宫内部高层的主流认知。
然而已经到了全民请愿的地步、哪怕高层们再不屑一顾,也必须要做出些相应的反应来。
最终、史莱姆的讨伐被当做历练的机会,交给了圣骑士团的实习骑士们——
出于谨慎考虑、身为副团长的泽莫菲丝提出了派遣两个正规骑士殿后的意见,然而却被狠狠地嘲笑了——身为副团长竟还如此胆小,相信那些弱鸡们的小题大做。
在宫廷例会结束之后、她还被团长斥责丢了圣骑士团的脸,被关在禁闭室禁足了半个月。
然而十四天还没满、她就被放了出来。
明面上的理由是她认错的态度较好、实际上却是派遣的实习骑士,竟然一个也没有回来。
他们希望她能够亲临现场、去看看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此时他们的表情、已经不似最初时那般轻快,然而对事态却也没有足够的重视——在她提出希望能加派人手的时候、得到的是“我们相信副团长”的能力的回应。
平心而论、哪怕是一再提出希望能有正式的团员跟随队伍的泽莫菲丝,其实也仅是受自身正直清廉和谨慎的个性而提出的正论,内心深处或许也并没有把那些区区低等怪物放在心上。所以在上层表现出对她能力的信任后、对自己的能力确实颇为自负的她也没有特别坚持加派人手的主张、只身一人前往了史莱姆的巢穴。
然而、刚刚破开洞口的结界,一种强烈的不祥的预感就笼罩在了心头——
这等强力的结界、真的是低等怪物能织就出来的吗。
强行按下内心涌动的情感,火球的魔法悬在半,照亮漆黑的洞窟,而自己则深入内部——
呕吐物、腐肉的酸臭味冲鼻而来,越来越浓烈。
满地零落堆放着的、被腐蚀得不成样子的,仿佛人类骨架又仿佛是别的什么东西的碎片。
每向洞窟内踏出一步、她都变得更加小心翼翼。
多年的战斗经验、让她形成了敏锐的直觉——鼓动的心脏、向她发出了“危险”的信号。
然而正是这份“危险”的信号,让她更加不能退缩。
血痕斑斑的岩洞,罗列着黏稠的肉块。
那些辨认不出形状的颜色奇怪的残破不堪的生物,似乎都透出了一种莫名的熟悉感——
这或许是没有成型的低等使魔之类的——泽莫菲丝这样安慰着自己——或许比起安慰、也许也有些许逃避的成分。
她无视了内心的不快、兀自地走下去。
总感觉、如果把目光锁定在它们身上的话,将会有什么以她强韧的精神力也无法承受之物侵入大脑的深处。
然而、其中一团黏糊糊的肉块、不仅仅是在地上蠕动,似乎还在逐渐朝着自己的方向靠近,发出仿佛是尖叫、呻吟声以及哭泣的怪声——
仿佛蜗牛一般,在所行之处皆绘上了轨迹。
细心去聆听的话、似乎也出现了些微能听懂的字句,甚至出现了好似是她名字“泽莫菲丝”的呼唤、当然也可能是在幽暗回廊中的错觉——
自己本能地把剑拔出、对准了那团块的头顶。
却在剑锋触及到团块的刹那、猛地收住了。
腐肉的顶部、有什么令人怀念的东西散发出光辉——
银制的托座、镶嵌着水蓝色的宝石,雕琢成了蝴蝶的形状。
尽管沾染了血污、也依然绽放出了异样的色彩——不如说正因为在这腐朽之地,宝石的光辉才显得更加耀目。
那蝴蝶羽翅的饰品,是为了庆贺挚友莱拉成功加入骑士团成为实习骑士,送给她的礼物。
她不由得倒吸了一口冷气——
也就是说、眼前这团被腐蚀的生物,就是她的挚友莱拉。
那么、之前自己之前瞥见的肉块、全都是实习骑士吗……?
那是挚友的遗物——在她的身体彻底融化之前、用肉被悉数腐蚀掉仅剩下枝杈的手指亲手为她佩戴上。
“你戴着、真漂亮啊。要连同我的份、一起努力喔。”
留下了这样的一句话、那曾经充满了鲜活的生命力的少女,就化作了一滩污泥。
而每一处污泥,都化身成史莱姆,发出嗤笑声向她逼近。
它们竟然把莱拉的躯壳当做了容器。
咫尺的腐物、原本是手的物是在流动变形中化作了满是荆棘的束缚,缠住泽莫菲丝的的脚踝——
尽管泽莫菲丝依靠着近乎野兽一般的本能,在自己的脚踝被缠住的刹那就斩断了柔软的藤蔓,但是那尖刺还是穿过了长靴,将毒素注入到了她的身体中。
她的右足顿时就变得麻木、而被她斩断的藤蔓,在断裂之处迅速生长,变成了从左右一起对她发动夹攻——
无论是藤蔓、还是发出“咿嘻嘻”的笑声的史莱姆,被切成几段、就会增殖到被砍碎的数量。
无论是火焰的力量、还是在剑身上缠绕【净化】的咒文,都无法奈何这些怎么也死不掉的怪物。
然而泽莫菲丝毕竟还是富于战斗经验的,她在与史莱姆之间的攻防战时,发现了分裂的史莱姆从被砍碎到增殖之间之有一定的冷却时间的,在它们成长的间隙,自己有机会向外移动。
她依靠着实力、幸运以及精准的计算,在包裹见底的刹那,总算是逃出了洞内。
然而她还没有从惨烈的厮杀中松一口气、那些史莱姆竟然从洞内追了出来——
在绝境中一度松懈、就很难在短时间内凝聚,在逃出洞穴后还能一度将史莱姆远远甩在身后泽莫菲丝已算是无愧她的声名。
然而、也到此为止了。
她终于,再也跑不动了。
整个人像是脱力了一般靠在坍塌的废墟石板上、石板上布满了青苔,附近蔓草丛生。
她已经没有力气逃跑、这样一来作为追赶的一方就从容了。
那些臭烘烘、软绵绵的家伙仿佛商量好了一般,在她的身边围了个圆圆的环圈——原本能像是冰雹般在空气中高速移动、此刻却是以和它们外形相符的、慢悠悠的从容的姿态,渐渐将她包围。
她的目光盯着那些七彩斑斓的、软绵绵的流体。
其实在这个时刻最好的、免受屈辱的方法应该是自杀。
然而、现在的她就连做出这个选择的余地都没有了——
指尖轻轻地抚摸着头顶、黄金的发丝上的蝴蝶发夹传来了冰冷的触感——
“莱拉、大家……”
她口中低声喃喃。
莱拉、还有圣骑士团的实习骑士们的身影在大脑中挥之不去。
尽管作为副团长的她在训练的时候,总是冷着一张脸、丝毫不留情面,因此还被他们起了各种奇怪绰号——
但是、自己其实还是喜欢着他们的——
她比任何人都热爱着骑士团、热爱着正义,对于这些一腔热血的实习骑士们身上散发的希望的味道,给她予以温暖和治愈。
甚至于、每一个名字,哪怕在名单再不起眼的角落,她也能一一对应上。
而她也知道、那些拿她开玩笑的骑士团员们,也是真心尊敬着她的,所以玩笑归玩笑、却没有一个会当面给她难堪,即使口中会偶尔抱怨一两句,训练的时候还是一丝不苟,没有任何滑头划水。
她深信不疑、这些人一定会成长为了不起的战士、和她并肩为巴恩斯特珀尔帝国的和平做出贡献。
懊悔充满了内心。
如果自己当初对自己主张能够再坚持一点、不受困于他人的见解、不自负于自身的实力、不为一句“我们信任副团长”飘飘然,行动之前搜集更多的情报、也许就能避免这场悲剧。
然而、悔恨已是无用。
那些鲜活的生命再也回不来了。
不仅仅那些鲜活的、作为帝国希望们的实习骑士,在五分钟之内、自己也会变成和他们一样的,失去了人形令人厌恶的黏着的流体吧。
掌心的大小细小流滴聚合在一起、形成巨大的半透明的椭球形团块,圆润的椭球裂开了巨大的口子,从她的头顶飞坠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