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雪啊。”高塔顶端的金发女孩用绿眸观察着斑驳铁窗外的这一分天地,颤颤巍巍地将瘦骨嶙峋的手伸出,接住了冬天降下的第一片六边形雪花。
看着雪花缓缓消融在掌心,感受着被带走的自身本就不多的热量,女孩垂下了眼眸,同为金色的睫毛抖了抖,很是失落。
本来就已经够冷了,又要挨更严重的冻了。她难过地想。
女孩缩了缩身子,试图在粗纤维制成的仅能裹体的褴褛袍子上找到更多的温暖。可衣服上补丁相接不牢靠的地方,又有冷风恶狠地扑入。扯扯这边,那边,便又露了出来。
唉。她呼了一口,看着于空气中缓缓消散的白气,无奈地钻入了稻草卷成的铺盖中。
可还是好冷喔。女孩紧贴着身下的硬石板,止不住打了个寒颤。她想过将稻草分到身下一点,可稻草太少了,根本不够。她只能选择用体温去捂热石板。
脖子,也好冰……她看了看脖子上的项圈与连接着墙面的链条,将一些稻草往脖子处塞了塞。
女孩蜷缩着吹了吹手,心间有些寂寥,又微微抬起头来,再度望向了窗外——这一小扇金属栅栏,便是她到头来唯一的消遣。
透过这一扇窗户,春天,她能看到三三两两抽芽的小花与参差冒尖的绿草,偶尔会有不知名的小虫蹦跶着腿,摩擦着薄翅,从眼前急速地掠过;夏天,她可以吹着送进来的带着咸味的风,嗅着从远方漂泊而来的浩荡气息,想像着外面世界精彩的故事,思考着人儿何为自由。秋天,她能眺望远方,观察着天最远处的尽头,那连绵的小丘旁起伏的麦浪,憨态可掬的羊群,以及赞美着丰收与弯腰的人们。而冬天,什么都没有,只有白色与迷茫。
此刻,外面的雪正越来越大,白皑皑地渲染了窗外的一切。而太阳逐渐没入地平线之下,又给原本的白色染上了不同层次的橙光——这便是她能看到的整个世界。
凌冽的寒风裹挟着零星的雪花片儿席卷进来,女孩望着白茫茫的世界,突然觉得这天下间的一切是那么地纯粹,那么地干净,也那么地孤单。她向下俯瞰着,有一种想纵身一跃去狠狠地拥抱地面的冲动。可她不敢,在铁栅栏后面,她也做不到。
没东西看啦。女孩想着,又重新躺了下来。
今年,是女孩被流放至遥远北境的第二年。
今年,她十二岁。
她想念温暖的王城,在那儿,日子虽仍不如意,但至少没有这么冷。这种冷,是由身向心扩散,里里外外都遍布着荒凉。
哒,哒,哒。
在所谓的床上闷着喘气的女孩听到了脚步声,缓缓地抬起头来。
是有饭吃了吗?她轻轻咧开嘴角,吐出几口急促的热流,带着几分廉价的希冀,等待着栅栏门外人的到来。
今天晚上会有什么吃的呢?是斯佩尔特小麦做成的面包吗?今年秋天收成好像还不错,应该会有很多小麦吧。也好想再吃上一口奶酪啊,软软的,甜甜的,可惜一年也吃不上几次。啊,会有快要坏了但还能吃的鸡蛋吗?会有挑剩下的小个头牡蛎吗?会有一片大家看不上的薄肉吗?啊,算了,这些都太奢侈了,还是别想啦。
女孩突然微微一愣,问了自己一个问题。
我是什么时候开始对这些食物都充满了期待的?
不知道。
只记得自己最初是不肯吃的,但饿昏了一次之后,不情愿便化为不甘心的情愿。
女孩想着想着,外头的人也走近了。
噔,噔。
是那人毫不客气地拿脚踢着门。
“吃饭!”女人的声音响起,语气比窗外的温度还要冷。
“好。”女孩答应着,快速爬起,抖了抖身子,来到了门前——脖子上的链条也被延伸至最大限度。
门底下有个小窗口,女孩在冰冷的石面上席地而坐,等待着送进来的食物。
一小碗麦粥被粗鲁地推到了小窗的中间,液面摇晃着,溢出碗壁,滴落至地面。粥中,还浮着几寸卖相极差的香草,以及煮得黏糊稀烂的扁豆。
好吧,也行。我在长身体,不能挑食。女孩说服了自己,伸手想去接那一碗麦粥。
啪!
呜……女孩吃痛,飞快地缩回了红肿的手。
“贱人,谁让你拿了?我话还没说完!”外面的侍女怒骂着。
我怎么知道你有没有说完。女孩揉着手,心里很是委屈,但脸上又满是倔强。隔着门,对方看不见她的表情,她的倔强是在提醒自己。
“聋了?”侍女再一脚踹在了门上。
与门近在咫尺的女孩被吓了一跳,低声回道:“听到了……”
“明天,奥古斯都殿下屈尊来看你,记得把你自己收拾地干净一点,别像个猪猡一样腌臜恶心,听到没有!每次到你这来,我都要被熏死!”
啊?弟弟他……他明天会来看我吗?好开心啊,他是唯一一个愿意跑这么远来看我的人。
女孩想着想着,单纯的小心思中充斥着难以掩饰的喜悦,她激动地回答:“好!”
“贱**,这么高兴啊?”门外的人很是不爽,她啐了一大口,精准地吐进小麦粥里。
恶心又浑浊的浓沫混杂进去,在粥面飘荡。
女孩的笑容缓缓消逝,绿眸逐渐暗淡——好脏,不能吃了。
“你就配吃这个,灾星!”侍女隔着门得意地笑。
“哦。”女孩冷漠地回答。
“听着,吃完饭,我就带你去澡堂。然后我会在外边等你,直到水钟滴完——你真的太臭了,我可不想陪你进去!”
“嗯。”女孩不轻不重地应着。
“赶紧吃,别浪费我的时间!我等下就回来!”侍女用脚将麦粥水平踢入,头也不回地走了。
粥,又撒出来几分。
女孩接过碗,关上了门上的小窗,表情嫌弃万分。自己虽饿,平日里会吃些难以下咽的食物,但不愿被如此羞辱,将这么脏的东西入口。
她将粥从栅栏窗外尽数倒出,再心虚地躺回了床上。
好冷,好饿。
女孩饥寒交迫,上下眼皮抖动挣扎,昏昏沉沉快要睡去。
时间慢慢地走着,女孩也缓缓地垂下了眼睑。
嘭!嘭!
门再次被敲响,女孩一惊,彻底地清醒了过来。
“吃完了没有!”
没等女孩回答,门便紧接着吱地一声被打开了。年龄大不了女孩几岁的侍女,皱着鼻头走了进来。
“笑死人了,什么皇女,分明就是个猪猡,这味道真是令人作呕。”侍女捂住口鼻,嗤笑身上盖着稻草的女孩。
女孩睁开眼,她虚弱又带着几分麻木的目光望向了侍女:“吃完了。”
“啧啧,亏你吃得下去。”侍女收走了地上空无一物的碗,心情大好。想着眼前这位出生高贵的人,吞咽下这么肮脏的东西,这种反差给侍女带来一股难以形容的快意。能够这样作践女孩,发泄自己平日里的苦闷,侍女对此有着说不出的享受。
女孩慢慢地爬了起来,站在了原地。她转过身来,撩了撩金色的离乱长发,露出了脖子处佩戴着的项圈的锁孔。
“急什么?”侍女不耐烦地将碗端出房间,片刻后又折回身来。
女孩还在等待,保持着姿势一动不动,唯有入体的冷风让她不自觉地发颤。
她打了个哆嗦。
“冷?冷也得受着。”侍女一把箍住女孩的脖子,不让她的抖动影响到自己开锁。
“咕……疼……好疼……”女孩含糊着,痛苦地呻吟。
“我还没用力掐你呢,好一朵帝国之花,真是娇贵得不行啊。”侍女一边开锁,一边厌恶地嘲讽。
“肚子……疼……”女孩的额头不断地有汗珠滴落。
“装什么装?贱**!”侍女怒骂,大力一扭,锁开了。
而在锁开了之后,侍女便一把松开了抓着的手。
她嫌脏,又因为工作需求而不得不去接触。
侍女的手从脖子上松开,女孩的身体便好似失去了支撑,直接瘫软在地。
她在地上死死地捂住小腹,两只瘦弱的腿胡乱地原地蹬着。
真的好疼!女孩痛苦地扭动着娇小的身躯,咬碎了一口银牙。
突然,她浑身僵硬猝得挺直,止不住的热流自腿间涌出,带着一股难掩的腥味。
“唷,咱们的小公主长大了呀。”侍女看着地上旺旺流动的血,在一旁阴阳怪气。
这是女孩的初潮。也因长时间的受凉,她染上了宫寒,于是整个过程便极疼。
“真恶心!自己擦干净!然后再去洗澡!”侍女转眼间就变了脸,她皱着眉,声音陡然变得尖锐。
接着,侍女将一块白布甩在了女孩的脸上,随后走出房间,坐在门外不远处的椅子上。
女孩颤抖着拉下白布,望着大腿内侧沾染上的鲜红,痛苦地闭上了眼睛。
是我快死了吗……
好害怕……
女孩睁眼,不知所措地看着手里的白布,茫然与惊慌的泪珠不断凝集,越聚越多,随后夺眶而出,自眼角不住地流淌。
好多血……
我可能真的快不行了吧……
“废物,你连擦这么简单的动作都不会做吗?”侍女的尖啸声传入了女孩的耳膜——是她不知何时又站在了门口,正环着手,冷眼相看。
“我快死了……”女孩悲伤地呜咽。
“死?”侍女闻言肆意大笑,“你死不了!给我起来!”
见女孩还在小声啜泣,不肯起身,侍女的耐心已经到达了极限。她一把抓住女孩的头发,将其野蛮地拉了起来。
“听不见我说话?我让你起来!”侍女咬牙切齿。可她发现,女孩已经昏了过去。
侍女气极,一把将女孩丢到床上,从她手里夺过白布,蹲在地上擦了起来。
没用的东西,又增加我的工作量!
擦完地上的血迹,侍女又将床上女孩的大腿根粗鲁地分开——罗曼人是没有亵裤的,一望便可到底,她用刚刚那块擦过地板的布,胡乱地在女孩的腿间抹了两下。
做完这些,侍女便扛起女孩,朝澡堂走去,将其袍子一扒,丢入了水中。她自己则在澡堂外不远处的桌子上坐下,拿起桌子上的一罐葡萄酒,倒了一碗出来。
真是累坏了,在那头猪猡出来之前,得犒劳一下。侍女想。
女孩在热水中逐渐苏醒,浑身弥漫的暖意让她误以为自己是死了,已经在天上了。
人间哪有温暖啊?
而且细嗅之下,还有馨香。
是自己解脱了啊。
她睁开了眼,发现暖意源自周身的热水,馨香则源自橄榄油混合草木灰调和而成的肥皂。
眼前的,是一间女孩再熟悉不过的澡堂——自己还活着。
澡堂内的火炬明亮,可女孩的绿眸又重新暗淡了下去。
没有知觉地死去说不定会更好一些……
为什么下面会有这么多血?我也没有受伤啊。女孩突然想起了这个,便打开双腿,检查了起来。
残余的血丝自撑开的细小缝隙中飘出,随后融入水中,晕染开几缕怪异的粉红。
是自己太饿了,肚子饿出血了吗?
那,既然还活着,等下要不要去偷一块面包吃?
肚子都饿出血了,再不吃是不行的呀。
女孩有些心惊,将鼻子以下埋入水中,静静地想着。稍后她又记起水里有血,便连忙探出了脑袋,站起身来,换了个水池。
呼,好冷。
身体表面的水分于空气中风干,抽走了体温,女孩蜷缩着身形,重新在隔壁水池坐下。
她细细地擦起了身上各处的皮肤,感受着水流带来的久违的舒适。平日里的女孩一直被锁着,洗澡已是奢望。今天有了机会,她很是珍惜。
可能只有这种时刻,我才会放松吧。女孩想。
那个女人,老是说自己臭。可嫌弃自己的是她,不让自己洗澡的也是她啊。我也是喜欢洗澡的,又有谁会不喜欢洗澡呢。女孩再想。
水流洗涤着身上的脏污,也冲刷去了心灵的疲惫。当身心皆净,女孩知道自己已经洗完了,可还是不愿离开——她想等水完全冷却再走。
要是天天都能洗澡就好了。外面这么冷,我想烂在水里。
女孩正当叹惋着,此时,肚子发出了几声不和谐的动静。
咕噜,咕噜。
她的手顺着初具规模的柔软划过,摸了摸突出的肋骨,又往下揉了揉干瘪的肚子。
饿了。
好吧,该起来了。
罗曼人洗完澡是不会换衣服的,女孩站了起来,将原先的那件破袍子重新披上,走到了澡堂门口。
她缓缓地将头伸出,张望而去,想趁那个侍女不注意偷偷溜去其他地方找点吃的。
不过女孩发现,侍女已经倒在了不远处的桌子上,小半罐没喝完的葡萄酒泼洒在地上——她此刻已是烂醉如泥,还打着轻轻的鼾响,旁边的水钟早已滴完。
女孩见状,松了一口气,但还是蹑手蹑脚地贴墙前行。
月光自外撒入,流淌在地板上,清冷,但又迷人。此刻,照出了女孩那小心翼翼的身影,也更衬得她的单薄。
女孩走着,走着,当跨过了拐角,她便撒开脚丫子飞奔。
心跳如擂鼓,不断地作响。
呼,呼……
女孩七拐八拐跑到了厨房,一路上躲避着视线。当到了厨房之后,她看到隐隐有亮光在其间忽明忽暗。
是谁呀?这不都过了饭点了吗?难道也和我一样,是饿肚子啦?
女孩踮起脚尖,悄悄走了进去。
那是一个男孩,此刻正在厨房里窸窸窣窣。
“你在干嘛?”女孩拍了拍男孩的背。
“啊!”男孩吓了一跳,转过身来。
那是一张黝黑的脸,大鼻子,厚嘴唇,卷黑发。看上去和自己差不多大的年纪。
“吓死我了,你走路怎么没声音啊。我是厨师长的儿子,正在整理厨房。你呢,你来这里做什么?”男孩抚摸着自己的胸口。
“我……我是侍女长的女儿,我奉命来拿面包。”女孩撒了个谎,心跳骤然加快。
“侍女长……我们这没有侍女长呀。”男孩摸了摸后脑勺。
“哎呀。你……”女孩张慌着,酡红染上了脸颊。
咕噜,咕噜。
肚子不合时宜地暴露了女孩的一切。
“你饿了吧?没吃晚饭吗?”男孩憨厚地笑。
“没吃。”女孩低下了头。
“之前不用撒谎的,爸爸从小教导我撒谎不好,死后上不了天堂。你饿了的话,我就给你点吃的。”
“真的吗!”女孩欢呼雀跃,脚尖离地,金发飞扬,绿眸荡漾。
“你好漂亮。”男孩质朴,不懂得掩饰,也不会修辞,他直直地脱口而出,然后呆呆地出神。
“漂亮吗?漂亮也没饭吃。”女孩带这些许落寞。
“有的,给你。”男孩回过神来,拿出一块干面包,伸手递出。
“谢谢!”女孩毫不推辞,接过面包,就地坐下,狼吞虎咽。
“我叫盖尤斯,你叫什么名字?”男孩也跟着盘腿。
“潘多拉。”女孩在吞咽的间隙给出了答案。
“潘多拉啊……你怎么和我们的皇女同名呀?不是说这个名字寓意不好吗?是灾祸的象征。”男孩仍旧是憨憨的。
咳!女孩被面包给噎住了,涨红了小脸。
男孩慌忙递上旁边的长颈壶,女孩不假思索地接过就喝,大口大口地啜饮,灌入。
可忽的,她觉得有些不对劲,舌尖火辣辣的,喉头也有些刺痛。
“不是水?”女孩迷糊地问。
“不是水,是葡萄酒呀。葡萄酒是上天赐给罗曼的恩典。”男孩开心地笑,吸了吸鼻子,一脸真诚。
“呃……”女孩看了看手里没吃完的面包,遗憾地一头栽倒。
当睁眼时,已是翌日。
女孩醒来,发现自己正躺在房间里,窗外北风呼啸,身上又是干枯的稻草,身下又是冰冷的石床,脖子也已经挂上了项圈。
好晕……女孩抚着自己的头,无力地撑起身子。
这时,她发现门前有一个银色的餐盘,上面还罩着盖子。
天呐,这是……早饭吗?好隆重啊!是因为今天弟弟要来,所以对我的关照好一些吗?
女孩一把跳起,开心地跑到了门前,迫不及待地掀开了盖子。
餐盘中盛着的,并不是什么美食,而是一颗头颅——那是昨天给了她面包吃的那个黑皮肤男孩,盖尤斯的头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