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孩完全记不得自己是如何回到高塔顶楼的房间里的,只感觉全身浑浑噩噩,颅内一片空白,什么都做不了,也什么都想不了。她蜷缩在冰冷的石床上,瑟瑟发抖地将自己用稻草覆盖,就这样一直睁大了眼,颤着上下两排牙齿。
她并没有回到那间客房,只因为害怕。
那间客房虽有精致的食物,有温暖的炉火,有能抵御寒风的开合式窗户,有柔软舒适的铺着绒的大床,还有通明的烛火所带来的光亮——这些都是女孩以往所希冀与向往的,可如今,她却完全不敢再去再踏入半步。哪怕是现在的石板床和稻草铺盖,也要比那间屋子让她安心地多。
牢房只是让人身冷,可那间房子,却是使人心凉——那是一种寒遍了血液,冻结了肺腑的无法化解的凉,由內扩散至外,终是将女孩整个人都牢牢冰封。
女孩再一想到自己躺着的身下,越过数层石砖,在那塔的最底层里,现在正上演着如此血腥的场景,就全身止不住地扭着。她仿佛都能看见猩红的液体从四面八方的墙面的缝隙中透出来,流满了整个房间,也将自己沾染玷污。她已经是快要抑制不住心中的悲怆,嘴唇微张,喉咙耸动,要喘出声音来了。
呜……
怎么会发生这种事……
女孩将自己的身形更缩了缩,侧躺着,用手环住了自己的腿。
在女孩的心中,自己弟弟没有伦理、嗜血残忍的一面和往日里童稚天真的形象重叠在了一起,二者反复切换,最后又融合成了一个完整的个体。这就是奥古斯都,黑白的两面,都是他——那个愿意抛弃世俗的恶意专程探望自己的,是他;那个说着可怕的话胡乱伤害他人的变态恶魔,也是他……
真是……
女孩至今仍然非常不愿意相信眼睛所看到的一切,她很想自己此刻就是在噩梦里,等醒来之后,所有的事情都没有发生,太阳一如既往地升起,自己也依然过着糟糕的日子,什么都和以前一样惨兮兮的——可这也比现实中发生的那些,要更让人容易接受啊!
她想着想着,心中顿觉被可怕的现实击倒,自己连重新站起的勇气都快丧失殆尽了。她不安地抬起上半身来,紧张地四处张望。可从铁栅栏窗处席卷而来的夹杂着怒意的冷风,又不得不让她重新躺下。
阴冷的风不留情面地拍打着,女孩的脸很凉,鼻子还有些发酸,她的心一念到悲哀里那唯一的慰藉、寒冷中那仅存的温暖,都露出真面目消失不见了,就很想不顾一切地大哭一场。但她不敢发出任何的声音,仿佛一旦弄出一丁点儿动响,心中的梦魇就会循声出现,狠狠地践踏、蹂躏此刻不堪一击、精神极度脆弱的她。
不能哭,要坚强!
女孩死死地控制自己冷静下来,只是偶尔牙缝中还是会漏出几缕掩饰不住的哽咽。
好好想想办法,要逃吗……
女孩想逃,但现在是深夜,门口值夜岗的侍卫的看守力度,只会比白天要更强;何况屋外冰天雪地,仅凭着一件单衣根本无法抵御自然的残酷,走不了多远,人就会倒下,消弭于漫天的白色当中。退一步来讲,就算是逃出去了,她也完全不知道自己接下来该怎么办。在女孩十二年的有限生命中,前十年她深居宫闱,高墙与栅栏将她约束在了一片小小的范围内;后两年她被囚于高塔,禁闭与锁链限制着她朝外探索的自由——也就是说,这十二年来,女孩的思想只局限在这两处地方,对世界的认知极其有限。她不知道外面的人间界有多大,也不知道自己出去了之后该何去何从。
外面,好冷……好冰……好可怕,出不去……我什么都不会,我也什么都做不到。女孩想着,对自己的无能为力难过而又懊恼。
弟弟他,更是可怕……我……我如果表现得更乖一点,也更镇静一些,装作什么都没看见,什么都不知道,然后一直呆在这里,应该以后还能够继续填饱肚子吧。女孩窝囊地再思忖着。
不行,你在想什么!事到如今了还能选择没有看到吗?你还能这样麻痹自己吗!那可是……那可是当着你的面活生生地将一个人给……还要只考虑着肚子是否能够填饱的问题吗?你忘了奥古斯都的觊觎了吗?如果继续待下去,那……
女孩用手猛得揉了揉脸蛋儿,强迫自己结束了不切实际的幻想。
面颊因刚刚的动作而渐渐涌上血色,胡乱的想法开始排空,女孩开始思考起了计划。
既然晚上不行,那就明日白天开始逃。得赶快逃离这里!纵使外面充满了未知,那也比呆在这魔窟要好!首先,得找一匹马,虽然我以前没什么骑马的机会,所以不太熟练,但也没办法了,只能硬着头皮上了……然后,马的话,在马窖里,马窖就在——
“姐姐,你在吗?”
门外,男孩小声的问候打断了女孩的思绪。尚未等到屋内人回答,门已是被他推开。
女孩抬起头看向声音传来的方向,瞬时心里咯噔一下如同坠楼。随后,她又害怕地将颈脖畏缩回去,身子在稻草铺盖里时不时地抖着。
是奥古斯都……是他……是他来找我了……
“姐姐,你真的在这里啊,怎么不去我那间屋子睡呀?”推门而入的男孩温柔地说着,径直向前,朝着床的位置走去。
“姐姐?”男孩笑着歪头,蹲在了地上,视线与女孩平齐。
月光照过小铁窗,投下被拉长的栅栏的阴影。男孩与女孩就被分隔在两侧,恍如两个世界的人。
“我……”
“姐姐,你是不是很冷呀?你都在发抖欸,去我那边吧?”
“你……”
“姐姐,你怎么啦?”
男孩的身上明明干干净净一尘不染,可女孩却老觉得能看见侍女的血爬满了他衣服的褶皱,在里面缓缓地流淌,如同暗红色的经脉。血流着流着,就顺着重力滴落在地板上,最后汇聚成一滩令人掩鼻的腥臭血泉,而血泉中又慢慢浮现出侍女那扭曲尖叫的脸庞。
女孩瞳孔地震,身子也紧跟着一哆嗦,头直接后仰撞在了身后的墙壁上。
咚!
“哎呀!姐姐,你干嘛呢。疼吗?我帮你揉一揉。”男孩面带心疼地探出了手,向女孩的脑袋伸去。
男孩的手不大,但是此刻的阴影却拉得很长,如魔鬼的利爪,亦如五炳黑色的尖刀。阴影笼罩上了女孩的面庞,似是要将她余生的命运都给捏在手里扼杀。
就是这只手……就是这只手!在我眼前割下来了一只人的耳朵!而现在,这只手……
它向我而来了!
女孩慌乱地挪动着身子,可背后是墙,她已经退无可退。女孩的后脑勺又一次磕在了墙面上,而且撞得比刚刚那一次还要来得结实。
“姐姐,你这是在干嘛。请不要伤害自己呀……”男孩皱着眉,又低头自顾自小声说了一句:“虽然我也……”
后面的话,女孩没有听清。可她隐隐觉得,没听见比听见了要好——而且是好得多。
“来,让我帮你揉揉。”男孩抬起头,再重复地说了一遍。
“不用啦,我没事的……”女孩应答了一句,并坐了起来。因为她知道,如果一直不说话,那只会让他深问下去,自己一旦兜不住压力,泄露出一点什么,那情况肯定会更糟。
所以,她想明白了,她知道自己不能显得害怕,必须要强忍着,尽量让自己表现得正常一些,不能露馅。等自己都弟弟没发现什么异样,离开之后,自己,才能伺机而逃!
明明眼前的是自己的亲弟弟,可女孩却如临大敌般不敢多喘几口气。
“姐姐,你的食物还没有吃完,留在那个房间里都冷掉了呢。姐姐怎么不吃呀?”见女孩表示用不着,男孩就也作罢,撤回了手不再强求,并且换了一个话题。
女孩闻言,登时心念一转,她强制自己想象着正常的姊姊与弟弟之间该有的关系,沉吟道:“奥古斯都……”
“我在呢,姐姐,怎么啦?”
“你一说到食物,我就感觉自己是有点饿了,你可以帮我把那些没吃完的拿过来吗?”
是女孩想用借口将他支开。
皎洁的月光下,男孩所被照射的半张脸笑容灿烂:“不行哦,姐姐。”
女孩诧异地盯着他看,心里不住地起着疙瘩。
拒……拒绝了?
是他发现了什么,所以要守着我吗?
“哈哈哈哈,姐姐你的表情怎么这么有趣。我不是说了嘛,那些都已经冷透了,不能吃了。姐姐现在月事期间,是忌食生冷的。你要是想吃呀,我去给你重新拿一份热的来。”男孩乐得更厉害了。
闻言,女孩终是松了一口气。
“啊……啊,对,说得对。拿热的来吧。”她并不知道什么月事忌食生冷的规矩,只是也装模作样地跟着笑,顺着他来。
可男孩接下来的举动,让女孩的心情又随之低落了起来——他并没有离开房间亲自去拿食物,而是使唤了门口的仆从去取。
女孩楞楞地看着那个陌生面孔的女人走入房间后又走出房间,心想:她就是那位新来的侍女吧?而先前那个侍女……
不不不,别再想了!
女孩打断自己的思绪,不敢再想下去,因为她怕脸上的表情会出卖了自己。
男孩朝下人交代完,目送她离开后,便又回过头来,对女孩笑着说:“好了,姐姐,我先叫她把食物加热一下,可能需要点时间,我们就先等一等吧。对啦,姐姐,这是你第一次来月事,是初潮吧?”
“嗯……”
“姐姐好像一点都不了解的样子呀,真是单纯。要我给你讲讲嘛?”
“好……”
这是一个很怪的场景,年幼的男孩向年长的女孩讲解月事。可男孩敢说,女孩浑浑噩噩心不在焉也选择了听。
“这个月事呀,大概每个女孩在10岁到14岁之间都会来。来的时候呢,下身就会流血。以后的每个月,都有这么几天,会流血。然后——”
“之后的每个月,都要流血?我……我会死吗……”女孩本来是不想谈的,她没有这个心情和这个让自己感到害怕的弟弟多说些什么,她刚刚说好,只是想缓住弟弟。但现在一听到每个月都要流血,女孩便止不住心颤地插了这么一句嘴——因为她有宫寒,过程便会很疼。可她不知道这是病,误以为是月事就是如此般使人产生难忍的疼痛的。她还担心,每个月月事来的时候,自己都会因此而疼得死去活来。
“不会的,姐姐,这是正常的现象,你没有事的。”男孩温柔地看着她,甚至温柔地有点过头,展现出一种奇怪的慈祥了。
“为什么,流血是正常的现象……”
明明那么痛……
女孩说了一半,留了一半。
“姐姐,你且听我和你说。月事啊,是每个女生的必经之路。从第一次来月事开始,女生的身体就会加速成长,身材会变得更窈窕,脸蛋儿会变得更漂亮。这些,都是上天赐予女孩儿的礼物。可是,这世界上的一切,都是公平公正的。上天馈赠给了女生这么多,便要收回一点儿。所以呀,女生便会每个月都有那么几天会流血,以这点微不足道的代价,来偿还她们所取得的美好——有得就有失,这不是很正常的吗?我的好姐姐。”
男孩说得很认真,语气也娓娓动听,仿佛他讲述的不是那私密的月事,而是在进行一场神圣的礼赞。而他,正在这场礼赞上,真挚地替自己的姐姐献上最美好的祝福。
女孩惊讶地张大了嘴。
让她结舌的,不仅仅是因为月事的种种,还有男孩此刻展露出来的表现。
原来月事是这样的吗?我会流血,我会疼,是因为我在成长、是因为我在发育、是因为我会变得更漂亮——是因为所有的这些,而付出的相应的代价吗?
可是,为什么,奥古斯都他……知道这么多……而且又是为什么,他会一脸此般的陶醉相……
“姐姐,你是在想我为什么会懂这么多吗?”男孩像是望穿了她的心思,笑着主动出击,于先手说了出来。
“嗯……”
“我是从宫里的女仆那儿知道的。”
男孩笑得阳光灿烂,一刹那让女孩真以为自己那个熟悉的弟弟回来了。
女孩怔怔地点了点头,但并没有说什么,只是在心中重复地念叨着回不来了,回不来了……
男孩并不知道自家姐姐此刻又在想什么,于是,就等着她开口,一时半会儿也并不着急。
可不着急终归是有时限的,在等了小几分钟后,空气依旧沉默,只有窗外的风声在作响。
男孩听着枯燥又寂寥的风声,终是耐不住了。他再对着女孩喊道:“姐姐……”
“嗯……”
“啊,对了!姐姐,我给你唱首歌好不好?”
“好……”
“那我就要开始唱咯。”
“嗯……”
女孩的每一声都很敷衍,可男孩却不管不顾,他咳嗽了两声,捏了捏嗓子,闭着眼,将手臂抬起,开始了歌唱——
“天空啊,天空
你顺承了星河中昼与夜的兴替
我沐浴在你的祝福中
与爱人同裘共寝
生活简单却满是欣喜
天空啊,天空
你变成了我心中泪与恨的交集
我蜷缩在你的睥睨下
为众人辱骂唾弃
世界复杂极尽是恶意
天空啊,天空
你始终承启着太阳与太阴,掌管天与地
可是却为何没能掌管爱情,让我同心上人在一起
你分明通晓世间万物生息,可操日月曙光万丈月明千里
却独独不察夫人间黎民尚未白首便有分离!”
男孩用一种极缓极慢的速度唱完了整首歌谣,中性的童声明明是柔美的,但他却硬是演绎出了别样的哀怨。歌的前两段规整对仗,似是只有淡淡的愁绪。可第三段开始,突然就不受拘束狂放了起来,男孩的情感也随着内容而汹涌,最后一句,他更是有着咬牙切齿般的恨。
他想说什么?为什么要唱这种不知所谓的东西给我听……女孩不住地皱眉想着。
“啊,是不好听吗?姐姐?我看你眉毛都皱起来了……”男孩面露忧容。
“好听……”女孩连忙摊平了自己的面部表情。
“这是我写的。”男孩再腼腆地笑着。只是他的这份腼腆,更多的是表现给自己姐姐看的。
“怪不得……”
“我还有一首,姐姐你要——”
“我好饿啊,你可以去厨房看看吗?那边好慢啊……”女孩心虚地打断了男孩的话。
“姐姐,不要急嘛。这个点不是饭点,食物都需要重新加热。心急可不是美德唷,我的姐姐大人。”男孩笑容可掬。
“你去看看嘛。”女孩将头低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