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咚!
在那话音落下的刹那,我瞬间只觉自心脏深处,一股暖流突然涌现而出。
绽放在我心头的血色荆棘花,悄无声息地伸展舒张起来,如丝如脉的花纹千变万化,组合成神秘而奇异的纹路图,竟是描绘出一种我前所未见的仪式。
我隐隐意识到,从我掌握〈灭界荆棘〉的那一天起,这道仪式便一直隐藏在我的体内,直到这一刻才是被唤醒。
「这是——」
这仪式的气息,与安洁儿为我施加的洗礼仪式相似,却又好像有一些决定性的不同,而最能反映出差异的居然是祷词上的变化。
『尔罪如污泥,草木生其间。』
『尔业如猩红,命血亦相同。』
神圣而肃穆的祷词自寂静中响起,好似黄钟大吕,好似江河呼啸,我只觉自己忽地置身于沼泽地中,身子深深地陷入在粘稠的泥泞里头,肌肉仿佛灌铅那般根本无法动弹,而偌大的沼泽地上,熊熊的烈火无声地燃烧着,天地染成猩红的色彩,显得格外恐怖。
只是,这囚笼炼狱般的世界中,竟不可思议地萌生出截然相反的存在。
我看到,自那泥沼般的罪孽中,长出不染不妖的莲花。
我看到,自那猩红色的业火中,炼出不屈不挠的生命。
「洗礼?」
那顶着我面孔的高仿个体忽地眉梢一挑,头一次展露出如此人性化的表情。
嗡!
同一时间,我只觉自己的意识突然一阵朦胧,脑海深处像是有着烟火绽放,某种熟悉又陌生的情绪释放出来。
独特的刺激感令得我不由神经一紧,而内心则是震动起来。
——刚才的是,〈界律〉的……情绪?不,不对,是……信息流?
那种感觉与诸如输血一类的外物入侵感截然不同。
就像是视野中映入某物、耳膜捕捉到某种波动那般。
那是感知器官的进一步扩张与延伸,也是我的认知逐渐深入高维的铁证。
「原来如此,上一任圣女的遗泽,这才是你的底气。」
高仿个体的神色重归平静,却是第一时间识破我的秘密,他面无表情地说道:
「在这高维体系中,再展开新的洗礼仪式,并不会触动到我等的神经,因为我等已经注意到你的存在并做出行动。那的确是历代圣女中最为出色的个体,能找到那一截〈灭界荆棘〉便是最好的证明,但哪怕有她推你一把,也只是让你更快地起步而已,并无法改变现状——」
「你是在紧张吗?」
「——什么?」
「因为听起来像是在自我安慰。」
我倍感古怪地出声打断道,那疑似对方情绪的信息流,一刻不停地在我脑海深处流淌,让我充分理解到对方的心境其实远不如表现得那么平静,甚至可以说是剪不断理还乱,像是一台超负荷运作的机器,嗡鸣得让我觉得大脑开始胀痛。
这一刻,我才从真正意义上意识到,当全知全能的神明变得不再完美完全时,哪怕只是捕捉不到亿万万可能性中的区区一种可能性,都会为无尽的恐慌与惊悸所笼罩,因为这一种可能性,将会衍生出无数的可能性,就像是树状图一样、干支流一样不断地发生分岔,而这所谓的先代圣女的遗泽,恰恰让现实走向了一条他未能看到的道路。
哪怕只是崴了一脚,一度跌落神坛的神明便再也无法重回神座。
「我终于想明白了,为什么你代表的高维体,让我觉得极度保守,每一步都走得畏手畏脚——你在向着感性坍塌,却拼命抵抗,想要维持自己的理性。」
高维世界罗列出一切的可能性,一切的运转都有迹可循、脉络清晰,所以理所当然无法孕育出感性,知悉一切掌握一切的人永不会动摇,但随着高维向低维的坍塌,高维存在无法把握所有的可能性,拼图在一块块地丢失,于是绝对的理性出现裂隙,感性悄无声息地渗透进来。
如上官可怜所言,此界天道诞生了自己的意志,但并非如此,诞生的不是意志,而是情感。
「这才是所谓的本质丢失,这才是〈界律〉的最大破绽——当然,你并不等价于真正的〈界律〉,但你的存在你的表现,才让我确信〈界律〉真的充满着恐惧。」
我定定地望着我的高仿体,人是擅长通过对比来获得优越感的生物,知道因未知而恐惧的不止我一个时,恐惧自然会淡化。
「低维个体,你话太多了,语言不会让你加快脚步,你始终落后在我等的身后。」
高仿体忽地冲着我探出手掌,我瞬间只觉一股束缚力从四面八方传来,紧接着他那张开的五指好似鹰爪般收拢。
咔!
空间发生肉眼可见的折叠,像是一张摊开的白纸叠成立方体那般,我清晰地看见自己的身躯,沿着不同的直线折叠起来,坚硬的骨骼好似豆腐般不堪一击,瞬间便是断裂,只有神经与血管还黏连在一起,剧痛犹如浪潮般朝我席卷而来,意识又一次陷入无尽的黑暗。
恰在此时,那蕴含言灵般的祷词继续响起,在黑暗中点亮一盏小小的灯火。
『断肢毁容,不过伤痕。』
『焚心抽骨,不过痛楚。』
须知,千般刑法责难,心灵却不可惩戒。
须知,万般痛苦加身,灵魂却不可动摇。
唰!
我猛地睁开眼眸,黑暗被光芒所撕裂,而砰的一声,那高仿体的手掌随之爆碎开来,仿佛是被某种易爆体所炸开那般,同一时间,对方那错愕的情绪流淌入我的脑海深处。
「你无法理解为什么我可以作出反击。世界永远是相对的,你对我的所有干涉,终将会返还到你自己身上去。」
「不过是一次侥幸而已。」
那高仿体冷声断言道,手指蓦地冲着我一点,我登时只觉四肢百骸都在向内收拢,凭着扩张的感官我意识到,这一带的空间曲率发生变化,构成身体的粒子结构直接开始崩塌,最直观地反映为肉身的扭曲与毁灭,像是有无数的黑洞在撕扯我的身躯,大脑瞬间便是化作浆糊,思考再度彷徨在无垠的黑暗深处,可——又终将醒来。
『刀山过后,终见火海。』
『火海过后,复见刀山。』
『草若是枯干,化作春泥更护花。』
『花若要凋残,零落成泥香如故。』
历经苦难的人们,会继续经历苦难。
饱经风霜的人们,会继续穿越风霜。
历史会在伟大的轮回中前进。
生命会在永恒的循环中升华。
唰!
我又一次睁开双眼,而这一次,那高仿体像是杂讯般蓦地一阵晃动,似是无法维持身体的形态一般,很快半个身子原地瓦解,无数的粒子向着我所在的地方流淌而来,整个人像是沙漏中坠落的流沙一般,他难以置信地望着我,残缺的嘴唇张合着,道:
「这是……坍塌?这……不可能。为什么我会向你坍塌?」
「从对整个高维的认知与干涉而言,我的确落后于你很远,不是一时半会儿可以赶得上的,但我也有可以与你齐头并进——甚至领先于你的地方。那便是——高维会向低维坍塌的事实本身。」
「难道你——」
那高仿体眼瞳陡然一缩,恍然、懊悔、自嘲、无奈等等的情绪涌入我的大脑中,像是打翻了调味瓶,而他的躯体进一步地发生崩解,已经谈不上是什么高仿体,而是未经加工的原材料,如同一团带着几分人体轮廓的雾霭。
「没错。你是高维体,我是低维体,同样在这一规则的框架之中。从我认知到这一点时,这条规则本身便不再是模糊不清的概念,而是我可以实质性利用的事物,而借由新的洗礼仪式,我开始明白该怎么去运用它。现在你越是干涉我的存在,越是会向着我加速坍塌——哪怕不主动干涉也一样,因为我也可以主动发起干涉。」
唰!
我很是随意地冲着某处一挥手掌,那团雾霭登时如被狂风席卷,彻底失去人体的轮廓,但我知道,对方依旧存在着,可那已经无关紧要,从我认知到足以抗衡〈界律〉的规则时,我与〈界律〉的比赛便已经结束。
虽然谁都还没有跨过终点,但我第一次超越了〈界律〉。
『你是无疆的行者,总在梦与旅途上。』
『你是天地的过客,总在山与大海间。』
『你不是先知,所以试图自答。』
『你不是神明,所以试图自救。』
『人们如是称呼你——』
祷词逐渐走向尾声,在思忖般的短暂停顿后,最终在我的耳畔化作话语:
『——〈挑战者〉(Challenge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