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曾经,她和丈夫做了一个同样的梦。
且不谈这种说法是否真的切合实际,但若说其仅仅是一个在本人醒来之后,就会随着时间的流逝然后随便忘却的模糊泡影的话,她所看到的虚假,未免也太过真实。
一道忽明忽暗的背影,灰蒙蒙的轮廓渐行渐远。她至今为止都能够清晰地回想起梦里发生过的一切。
即使根本不记得,可是她竟在梦里得知了一件破天荒的事情。无所谓这足以用荒唐来形容的虚假梦境,只是这潜意识告诉她,自己原本应该还有一个孩子。
不是那个十多年前就夭折的悠一,而是……
——似乎早已经遗忘的事情,又怎么可能想得起来。
她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那个熟悉而又陌生的身影远去,却什么也说不出口。
想去问候一声,却连对方的名字都不清楚;想和他坐下来好好谈谈,却不知道从何说起。比起二者之间的相视无言,更让人心灰意冷的是仿佛二者之间明明埋藏有无尽的言语,但任谁都无法将其挖掘出来。
(你甚至都没有看我一眼。)
埋在心底,埋在一个不为人知的角落,静静地等待着时间的冲淡,最后只剩下腐朽。自始至终,她其实没有任何遗憾的感情,有的,只有对眼前之人的愧疚。
这本该是她曾引以为傲的少年,如今却沦落到成为自己的南柯一梦。想去见他,想好好看着他的脸,并轻轻抚摸着,伴随着那份尘封在角落中的记忆因为见到这个孩子而被唤醒,她将亲切地,轻声地说出他的名字。
“——”
说了什么呢?
好奇怪。
说不出来啊。
无形的力量塞住了她的喉咙,下意识发出的声音被唐突地隔绝了。明明还不只是孩子的名字而已啊,她分明还有很多话要说啊!但是……自己究竟想说什么呢?
悠……
(悠?)
直到那个身影消失在尽头,她一句话也说不出来。那个少年始终坚信着自己的选择,相信自己走着的道路,正是凭借这一点,他才能不断地向前。向着夕阳所在的方向,孤独的雄狮独自一行,视野之中尽是排他之物,他早已远离人海,已不受群体的共荣,只剩下孤身一人消失在天际。
究竟为什么……会忘记呢?
一个叫不出名字的孩子,一个只活在梦里,甚至连美好的昙花一现都算不上的可怜孩子。
到底是什么分隔了你我,即便是血脉相连的感情之链也被无情地砍断?
甚至一次回首都不曾有过,少年似乎是在告诉自己的母亲,她应该狠下心来,彻底遗忘自己的存在。我只是你梦中无谓的臆想,其实和那些走在街道上,经过你身边的路人毫无区别。
连一滴无意识流出的泪滴也不要拥有,连一瞬间的呆滞也不该留下。当提到这么一个只存在幻想中的梦里之人时,只剩下对趣事侃侃而谈的感情。
少年在以无声传达,仿佛这里根本不是她的梦里,而是单纯以托梦的方式传达的真实。
然后,梦醒了,跟以前一样,什么也没有留下。
醒来之后,面对的是无声无息的现实,是一个新的开始,一段崭新的生活。
眼角处有些湿润?怎么可能,一定是错觉。
她选择默默地将那场“噩梦”埋在心里,然后一如既往地承担起家庭主妇的工作。闲暇之余,她步入庭院,向着迸发出蓬勃朝气的鲜花小草浇起了水。
对于坂井千草而言,一天中要做的事情多半也就这些吧。照顾孩子,忙于家务……但是对于她而言,这样的生活已经很满足了。
哪怕真的因为遗忘了某人感到自责和悲伤,但至少,她还有一个。就像是继承了那个人的意志一般,作为弥补,这个孩子便成为了替代他的存在出现在了自己的身边。
宛如天使降下的圣礼,他抹除了她心底里的清冷与悲伤。那些本应该在独自一人度过的岁月里感到的孤独,那些因为和爱人分隔两地不得相见的寂寞,全都在这个孩子降临人间,并在自己的怀中嗷嗷待哺的一刻完全消失了。
这个孩子,用他出生之即的稚嫩的哭声,治愈了那处藏在母亲内心深处,连她自己都没发现的软肋。
真是的,居然胡思乱想好一会儿了。时值中年的人妇,不禁为自己这些听上去不觉感到可笑的念头发出了一声无奈的嗤笑。
还想这么多干什么呢?唉,自己已经不会再失去什么了。
(差不多该回来了吧?)
下午的阳光表现得似乎有些热烈,偶尔还能听到几声树枝上焦躁的蝉鸣,以及一些布谷鸟的咕咕叫声。
啊,春天还没离开呢,惹人怜爱的樱花可没凋零哦,初夏才有的景致却选择在这个时候出现,是不是有些不合时宜了呢?
千草擦了擦额头处的汗水,将水壶放置一旁,微微俯下身,在屋檐下一角的台阶边缓缓地坐下。
“小悠……不会又跑去哪里玩了吧?”
身为人母的少妇无奈地自语道。尽管她十分支持自己的孩子能够天性烂漫,自由自在,但果然,一旦小家伙脱离了自己的视线,自己还是会为一个才六岁出头的孩子担心呢。
(活泼好动是好事,但也不要太过火才行呀。)
正当千草想着要不要等孩子回来的时候告诫他两声时,透过门边的围栏,她捕捉到了自家男孩的小小身影。
脸上洋溢着天真开朗的微笑,展现着那份属于孩子的朝气,自家的小少年急冲冲地迈开自己的步伐,像只焦躁的小白兔一般跑得飞快。看到这副模样,真不免让人担心他会不会突然摔到在地啊。
“啊……”
虽然有这种预感,事实上也打算出言提醒了,然而可惜还是晚了一步。只见那活泼的小少年喜笑颜开的神色骤然消失,刹那间不小心一个失足,随即“刷”的一声便跌在了地上。
“小悠?”
注意到他膝盖处染成的红色,平日里一直保持冷静和温和的千草也安顿不下了。明明都已经提醒过那孩子不要在路上乱跑,这下可好,摔着了吧。这个连被他爸爸抱起来转两圈都会吓得哇哇大哭的小朋友,骨子里却意外地透露着一股倔气。
(看起来伤得不轻,得马上……)
她正想着马上起身,快马加鞭地赶去扶起自家那摔倒在地上的淘气孩子时——
“可以站起来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