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您好女士,请问您有预约过......等等女士,楼上的管理们需要预约......”怒气冲冲的库兰塔女士没有理会安保人员,踩着高跟鞋噔噔噔径直上了楼,她左右看了看,推开一其中扇门冲了进去,不顾里面的人的注视,将一张报纸拍在桌子上:“这新闻谁写的?给我出来!”
那张报纸上大大的标题“知名创业家卡利·科鲁兹不堪忍受妻子及其父母冷暴力,将其父母双双杀害。”分外醒目。
“我写的。”正此时,一身深灰色正装的马克维茨从门外走了进来。“请问有什么问题吗?”
“问题?”库兰塔女子一愣,随即歇斯底里地喊叫道:“他杀了我的父母!你竟然还在问我有什么问题!”
“我知道,这些我都有写,写得很详细。卡利·科鲁兹也因此获刑。”马克维茨平静地说道。
“但是你竟然在文章里说写我父母和我冷暴力他!”
“没错,这些都是事实。无论是你的邻居,卡利·科鲁兹的同事,你的同事和亲属还是他本人的口供都可以证实这一点,我们不是在凭空捏造。诺拉女士。”
“可是他杀死了我的父母!”诺拉争辩道。
“没错,这是事实,所以我如实记录了,你们对他的冷暴力造成了其难以愈合的心伤。这也是事实,所以我也如实记录了。”
“我......我......”方才气势汹汹的诺拉女士此时却气势全无,她支吾着,终于泄了气。“好吧.....我只是......希望你们能把这一段删掉。它.....真的给我造成了很大的影响。你知道我的单位里有人怎么说我吗?他们说我的父母活该!”
马克维茨眨了眨眼睛,“对于你受到这样的非议,我表示万分同情。但是很遗憾,已经刊登的文章是无法修改的。”
“你看看我父母都已经死了!我都这么可怜了,你们为什么要这样对我!”诺拉突然又激动起来,声泪俱下。
“诺拉女士,媒体工作者应该从局外人的角度将事情完整记录并且呈现给大家。新闻是为公众服务的,而不是为你一人。”马克维茨说道,“况且,据我所知你父母的遗产以及你丈夫的资产现在都归于你的名下,我没猜错的话今年你来这里之前刚从多索雷斯度假归来——你似乎并没有自己所说的那么痛苦。”
诺拉张了张嘴,却什么都没有说出来,最终她恨恨地看了马克维茨一眼,匆匆离开了。
房间中的人如同刚刚认识马克维茨一样看着他,有人叫道:“好呀马克维茨,看你平时和颜悦色的,没想到关键时候这么厉害!”
“没有的事,言过了。身为董事长助理,保证各位工作不受到干扰也是我的职责之一。”马克维茨微微颔首说道,“各位请继续工作吧,我下午还有个采访,就先不奉陪了。”
“威风凛凛,大出风头啊?马克维茨先生,您如果哪一天被刻意给人注入了矿液的钳兽咬伤我一点都不意外。”马克维茨刚出门,就听见后面有个阴阳怪气的声音跟了出来。
“谢了,坎黛菈,你的关心也不必总是像蔷薇一样带着刺。”马克维茨笑道。
“少自作多情了!我才没有......”坎黛菈刚要反驳,肚子忽然“咕......”响了一声。
“咳.....”马克维茨瞥了一眼满脸通红的坎黛菈,竭力忍着笑,装着若无其事地看看表说道,“嗯......也到了饭点了,我们.....喂,坎黛菈,你去哪?”他扭头一看,女孩已经头也不回地走开了。
“去楼下便利店买面包吃去。”
“可是公司有食堂啊?”马克维茨指指走廊,就在那边,很近的。
坎黛菈闻言停了下来,她回头望望自己的同事们纷纷说笑着前往的那个方向,咽了口口水,又别过头去,“我没钱!”
马克维茨看着女孩站在原地踌躇着犹豫不决的样子,皱了皱眉头过去拉住她说:“去食堂吧,也不比买面包贵几块钱。”
“可我还在实习,还要交学费......”她为难道。
“唉,算了。”马克维茨叹息一声,说道,“那这次我请你了,你刚来当我助理一周,就当是见面礼了。”
“这样嘛.....”坎黛菈低着头,小声咕哝道,“谢谢.....”
食堂中,马克维茨目瞪口呆地看着狼吞虎咽的坎黛菈,面前还堆了俩盘子。坎黛菈注意到了马克维茨的目光,脸一红,说道:“别这样看我!我上大学之前是住在农村的,每天放了学还要帮爸妈干活,农忙时还要旷课去帮忙,所以吃的多很正常.....”她突然意识到自己这顿饭是谁支付的,赶紧收住话,略有心虚地缩了缩脖子。马克维茨也意识到自己的行为对于一名女士来讲不太礼貌,他很尴尬地咳嗽了一声,说道:“没事,你继续说吧,你如果当我助理,就要一直共事。有些话现在说了总比有误会再说要好。”
坎黛菈点点头,继续说道:“其实我吃这么多,还有一个原因就是这边的吃的都太贵了,我舍不得买......”她长叹一声,“唉.......我好怀念学校的食堂啊,虽然很难吃,但是便宜,而且种类也比乡下见得多。”她说着,风卷残云般把第三盘也清空了,随即又看向了打饭的那边。
“她还要吃?”马克维茨念头刚冒出,就看见坎黛菈忸怩地说道:“这里的饭很好吃,所以我想给我父母带一些.......他为了供我上学和母亲卖了家产来到这里,在北边的工厂那里干活........我会自己付钱的!”她想了想,又补充道。
马克维茨闻言一阵辛酸,轻声说道:“没事,你去买吧,钱我付,请人请到底。”
“马克维茨先生,谢谢您!真的谢谢您!您真是个好人!”坎黛菈站起身来,向马克维茨深深鞠了一躬,随即跑去打饭了。她带回来两大盒饭菜,把它们用绳子系住。又从包里掏出两张报纸,将打包盒包裹地严严实实,然后才小心翼翼地放进自己的包里。
马克维茨注意到那张报纸似乎是昨天的,首页标题“国民院发表通告:卡西米尔年轻人就业率再创新高!失业率达到有史以来最低!”
下午,马克维茨见到了自己的采访对象:本届骑士锦标赛的冠军,玛嘉烈·临光。
“您好,玛嘉烈小姐。此次采访有一些条目需要您预先过目一下,还请.....”
“不必了,这些我早已知悉。”
“这些文件您已经都过目了?”
“没错,早就都看过了,发言人先生。”
“我已经卸下发言人职务了,您可以直接叫我马克维茨。”马克维茨听见久违的称呼,不禁恍惚了一下。
“好的,玫瑰报业董事长助理马克维茨先生。我本以为这只是一次简单的采访,没想到在这里等着我的竟然是您。”
“并不然,耀骑士阁下,夺冠之后,您拒绝了左右媒体采访,这是您第一次愿意面对摄像机。作为一个刚刚涉足媒体行业的新人,我怎么会错过这样宝贵的机会呢?”马克维茨微笑道。
“采访只是顺道,我来主要是表达对你们的感谢。”耀骑士说道。
“感谢....您是说上周那篇关于赛后感染者安置的报道吗?那不过是刊登在一份不起眼的医疗保健领域的周刊上。嗯......而且,我认为你要感谢的应该是这位,”他拍了拍旁边埋头记录的小助理,“介绍一下,我的助理,坎黛菈·艾洛克,卡西米尔国立传媒大学的高材生。那篇报道是她负责的。”
坎黛菈一惊,抬头看着比自己高了一头的耀骑士,怯怯地说道:“您好,玛嘉烈·临光。”她想了想又补充道,“我一直很仰慕您,您的每一场比赛我都看!”
“很感谢您对我个人的肯定和对我事业的支持。”她笑笑。随即继续对马克维茨说道:“不得不说,这次我还是感觉很意外的。”
“您是说,没想到我们会正面报道感染者面临的种种困境吗?”马克维茨问道。
“事实上我认为你们在非必要时甚至都不会提到感染者。无论正面还是负面。”
“哈哈.....”坎黛菈听见自己的上司笑了两声,说道:“我理解您心中仍然存在一些针对我们的小小芥蒂。但是情况始终在变化。您或许知道,锦标赛期间我与罗德岛也有不错的合作,那么,您为什么不期待我们未来也能擦出友谊的火花呢?毕竟,我们都希望卡西米尔的明天会更加美好。”
面对一身正装的马克维茨向自己伸出的手,玛嘉烈迟疑片刻,握了上去。
那不是一只属于战士的手,没有饱经磨砺的坚韧,没有开山裂石的力量,但是却是滚烫的,一瞬间就将自己的血液点燃。这是耀骑士熟悉的感觉,每当走上战场,站上竞技场,她都能感受到与之相似的振奋。
“对.....”她说道,“为了更好的明天。”
采访进行地很顺利。马克维茨甚至怀疑眼前的人不是耀骑士,毕竟之前她还公然反抗了商业联合会,如今却毫不避讳地回答了自己所有问题。
次日,这篇采访在《公民日报》上刊登了出来,当日公民日报的销量便急剧攀升。马克维茨走进公司时便感受到了周围人们投来的各种意义不明的目光。这样的事情他在成为发言人时就已经经历过了,因此也没有在意,照常走进了办公室。
“马克维茨先生,刚刚有人给你打来了电话。来电号码我已经帮您记录下来了。”坎黛菈已经在办公室里等候了。
“电话?”马克维茨疑惑地接过坎黛菈递过来的纸条。按照上面的的号码拨通电话。
“您好,马克维茨先生。初次见面,请容许我自我介绍一下。我是李斯雷托新能源公司董事长雷恩·加缪尔的助理麦克。此次是替我们董事长邀请您于今晚去参加一个社交宴会。不知马克维茨先生是否愿意赏光?”电话那头是个低沉的声音。
“雷恩·加缪尔我倒是知道。商业联合会的常任董事之一.....”马克维茨暗自想道,“可是他找我干什么?我不过也是个董事长助理。”他想着,说道:“我没有问题,请帮我转告加缪尔先生,我很感谢他的邀请。”
“那再好不过,祝您今天顺利,马克维茨先生。”对方说完,挂了电话。
“你今晚要去和李斯雷托的董事长共进晚餐?”坎黛菈趴在桌子上歪着头问道,见马梅维茨向自己看过来,她慌忙解释道,“我没有偷听....是电话的声音太大了。”
“我理解。”他想了想,突然想起一件事,“对了,我记得李斯雷托在北边开了相当多的工厂,是吗?”
“对,我父母就是在李斯雷托的工厂那里工作,是负责源石能源的容纳与分装......”提及自己的父母,她的情绪也低落了下来,“我昨天去看我父母了,他们那边工作环境真的好差,伙食也非常不好。”她低沉地说道,“我把吃的给他们,但是他们不太高兴,怪我把钱花在这种没用的事上。”
马克维茨不知道该如何能安慰面前沮丧的女孩,只能轻轻拍了拍她的肩膀:“别误会,可能他们是希望你能把钱用在自己身上,不用管他们。”
下午离开了公司后,马克维茨打了辆计程车,径直前往了与麦克约好的地点。
“您好,马克维茨先生,宴会马上开始,董事长已经等候您多时了。”麦克已经在车外等候了,他长着阴沉的眉眼,强壮的身躯几乎要把西服撑得爆开,很难相信他竟然是个助理而不是保镖。
宴会很是豪华,刺目的灯光,奢华的装淟,堆积如山的食物和香槟,觥筹交错间爱恨情仇皆为谈笑。然而马克维茨并不喜欢,这里的灯光比市中心的霓虹灯还要刺眼,那些穿着暴露的服务生,那些十分笑七分假的男男女女,那些令人腻味的脂粉香水,无一例外令他感到不适。然而偏偏他还是玫瑰报业董事长的助理,因此总是有各式各样的男男女女来找他攀谈,把他搞得晕头转向。
在打发走了一位热情得令人不自在的女士后,马克维茨左右看看,见没人再靠过来,赶忙快步走到餐桌旁拿了一盘红烩驮兽肉和烤羽兽腿,顺手又拿了一杯香槟,然后来到灯光不怎么照得到的角落里细细品尝起来。
嗯.....别的不说,雷恩·加缪尔的私人宴会事物质量还是有的。这驮兽肉质细腻,烤得外皮香酥,内里还特别柔嫩,滴答着汁水,着实好吃。
“我已经等候你多时了,马克维茨。怎么样,喜欢这宴会吗?”马克维茨一惊,差点把手中的香槟摔到地上。这场宴会的主人:雷恩·加缪尔,已经不知何时来到了他的身边。
“宴会很不错,感谢加缪尔先生的邀请。”马克维茨稳了稳心神说道。加缪尔先生同凯恩先生是两个极端,凯恩先生为人低调,穿着做事都不惹人注目。而加缪尔先生则十分张扬,他脸型方正,浓眉大眼,不怒自威,散发着强大的气场。他笑道:“为什么不去找那些美丽的小姐跳一支舞呢?”
“呃.....我并不擅长与女士们交际,怕是辜负了加缪尔先生的一片好意。”马克维茨尴尬地说道。
“哈哈,没关系,我理解。女人嘛,就像天上的云朵一样多变,确实是不好应付。那么.....那些可爱的仆从们呢?”他朝那些穿着暴露的服务生努努嘴,“那些可是乖巧的很,你只要愿意,就能要求她们陪你一起,会有人顶替她们的工作。如果你愿意花点小钱....”他暧昧地笑了两声,“楼上有为宾客准备的房间,你甚至可以让她们陪你度过令人难忘的一夜。”
马克维茨打了个寒战,再定睛一看,那些穿着暴露的服务生们脸庞都分外地稚嫩,没有很多历经社会打磨的痕迹。
他尽量控制自己不去想这些服务生的来源和年纪,努力使自己有底气一些,然后直视着雷恩·加缪尔的眼睛问道:“加缪尔先生,这些也是宴会的一部分吗?”
雷恩一愣,随即大笑起来:“没错!这宴会上的一切都是这宴会的一部分,你只要肯付出努力就都可以享受到。”他停止大笑,饶有兴趣地打量着马克维茨道:“不过我是没有想到,马克维茨,你比我想象得要更自制啊!特锦赛期间你作为发言人的谋划也让人耳目一新,难怪凯恩那家伙愿意花大价钱把你要过来,我还以为他是花了冤枉钱,现在看来是我走了眼。”
“难不成他想要挖董事长墙脚?”马克维茨想。
“不过虽然你已经为凯恩效力了,我们之间的合作还是可以有的嘛。”雷恩笑道,“我和你们玫瑰报业也有过很多次合作,很多方面我需要你们做新闻的帮我让公众知道或者不知道,而我也可以在别的方面给你们提供素材和内幕——你看,这不是互惠互利嘛?”
“雷恩先生所言极是。”马克维茨明白了对方的来意,而此时他的态度和话语至关重要。他想了想,严肃地对雷恩说道,“雷恩先生请放心,我必会遵守一个媒体工作者该有的职业态度和底线。”
雷恩脸上的笑容收敛了一些,他深深地看了马克维茨一眼,“很好,马克维茨。”他说道,“希望你能够享受今晚的宴会。”
次日,坎黛菈看着一脸困倦还在审批文件和稿件的马克维茨说道:“怎么,你昨晚在雷恩的宴会上过夜了?”
马克维茨摇了摇头:“没,宴会一结束我就回来了。”他看着对方提到雷恩时略带嫌恶的表情,问道:“看样子你知道雷恩的一些事情?”
“不知道!”她很排斥这个话题,但是还是说道:“看他的工厂环境怎么样就知道他是个什么货色。”她想了想又补充道:“还有啊,我大学时一个同学去了他的宴会。回来后你猜怎么着?她怀孕了!”坎黛菈不顾马克维茨抽搐的嘴角继续说道,“她告诉我那宴会上起码超过一半的人是奔着猎艳去的。”
“难怪这姑娘今天看我眼神这么奇怪,还好我没在那边过夜。”马克维茨想起宴会上那些热情得可怕的女士,心有余悸。
这件事让他对雷恩·加缪尔又有了更深一层的认识,也使得自己更加排斥加缪尔先生了。然而偏偏如对方所言,他与玫瑰报业还有不少合作,这使得他很担心哪一天自己的董事长委派自己去跟加缪尔去搞那所谓的合作。他是很清楚,尽管董事长对自己很宽容,甚至连自己报道感染者董事长也是允许的,但是他很清楚,董事长允许这一切的前提,是他所报道的内容能够为玫瑰报业带来收益,而不是董事长是个是个关心弱者的大善人。
马克维茨就这样提心吊胆地过了两周,然而他所担心的强制合作一直没来。期间董事长与自己的一次通话倒是确实提到了雷恩·加缪尔。但是董事长也不过是说道:“雷恩·加缪尔这个人是个无论对自己还是对别人都非常狠辣的人,这也是他很多时候不屑于隐藏自己想法的原因。除非原则冲突,否则与他还是尽量交好而非交恶。”
当天中午,马克维茨午休时的梦里就多了一个人:雷恩·加缪尔。他梦见对方逼着自己为其写东西,他迫于无奈拿起了笔,却看见笔尖在纸上留下的是一行行干涸了的暗红血迹,那些个宴会上的服务生撕开稿纸钻了出来,在自己身上拼命耸动着,做出各种不堪入目的动作,皮肉随着动作一块块落了下来,转眼间成了一具具腐烂的枯尸。随即轰隆一声,地面裂开了一张血盆大口,马克维茨与那些枯尸连带着桌子一起跌落了进去。
“不!”马克维茨从床上直起身子,大口喘着粗气。随即他感觉到了一丝不对:有隐约的警笛声在空中飘荡。他看向窗户,城市北边的工厂区正冒着火光,浓烟在艳阳下分外显眼。他这才明白,梦中那一声巨响不只是梦。
“我记得坎黛菈的父母好像就在那边工作。”马克维茨不由自主地想,随即他晃了晃脑袋,想要把不好的想法清除掉。他一看表,发现自己睡过了,忙穿好衣服,匆匆赶往公司。
工厂区发生爆炸的事情已经基本上人尽皆知了,在经营媒体的玫瑰报业更是如此。当马克维茨跑到公司时甚至没有人注意到他迟到了,人人都在议论这件事。他快速来到自己的办公室,一拉开门,坎黛菈已经在里面了。
“坎黛菈?”他叫了一声,然而坎黛菈没有答应,她背对着马克维茨坐在椅子上,传来沙沙的声响。马克维茨疑惑地来到她对面一看,吓了一跳,他发现自己的小助理咬着嘴唇,眼眶红得吓人。
马克维茨不知所措地起身,左看右看,随手拿起个杯子接了一杯热水塞进了坎黛菈手中,对方则捧着水杯呆呆地看着他。
马克维茨受不了对方恐惧悲哀的目光,他低下头,强迫自己把注意力放在眼前的稿件上,出了这么大事,公司里报道这件事的人不会少,他必须把相关工作处理好,确保能登上明天公司的头版。
“啪嗒。”是水滴滴落在纸上的声音。马克维茨眼皮跳了一下,手中的笔不禁一停。随即他装作什么都没有发生的样子想要继续写。
“啪嗒啪嗒.....”然而水滴滴落的声音却又响了起来,时疾时徐,在安静的办公室中分外明显。
马克维茨叹了口气,抬起头来。坎黛菈坐在自己对面,仍然捧着那个杯子,泪水却像是断了线一样一串串从脸上滑落下来,把她面前的稿子染得一片模糊。
“马克维茨.....先生.....我......”见马克维茨看过来,她想要解释,但是刚一开口就不由自主地哽咽起来。“呜......我爸妈.....就在那厂子工作......”她说不下去了,浑身颤抖。
马克维茨站起身来,拍了拍她的肩膀,说道:“我先去个厕所。”说罢,他起身走出了办公室。他刚刚把办公室的门带上,里面立刻传来了及其压抑的,尖细的哭声。
马克维茨靠在门上,闭起眼睛,只觉得心上像是有猫在挠。
坎黛菈没有给自己很多难过的时间,她哭了几分钟后就强行压下了自己的哭声,对门外说道:“进来吧,马克维茨先生,我知道你在门外。”
马克维茨一脸尴尬地走了进来,他尽量无视掉对方颤抖的声音和满脸的泪水,来到自己的座位上抽了张纸地给对方。
“谢谢.....”坎黛菈闷闷地道声谢,低下头去擦拭。
“你也别太难过了......”马克维茨觉得自己有必要说些什么,“虽然是你父母工作的地方,但是你父母其实你父母未必就.....”
“我明白,”坎黛菈抬起头来,“我明白的。请您放心,我会保证不把个人情绪带到工作中来。”
“啊......其实我觉得,不如你就先回去吧?”
“马克维茨先生,您这是什么意思?”坎黛菈惊慌地问道。
“别担心,我没有想要炒你鱿鱼。”马克维茨温和地说道,“出了这种事,你肯定很记挂自己父母,这时还让你坚守岗位太残忍了。你应该回趟家,尽快打听自己父母的消息,或者好好休息一下,在家里等消息。你可以等父母那边安顿好了再来,我就当给你带薪休假——我作为你的顶头上司还是有这个权力的。”
“谢谢您!马克维茨先生!真的....太感谢您了!”坎黛菈再次流下了眼泪,她向马克维茨深深鞠了一躬,随即拉开门跑了出去。
官方的搜救工作在傍晚就已经完成了,马克维茨加班到深夜将一线记者们的稿件检查汇总完毕。第二天,他就在街边的报童手中看到了头版标题是报道这次事故的自家报纸。
马克维茨还是在自己的办公室中见到了自己的小助理。然而此时她无精打采,双眼更是肿得几乎睁不开,看来她昨晚没少流泪。
“你父母的事情怎么样了?”马克维茨问道。
“他们在医院。”坎黛菈声音沙哑地说道,“医生说以皮外伤居多,虽然创口面积较大,但是没有生命危险和致残的危险。”
“那真是太好了!”马克维茨闻言松了口气。
“可是.....”
“怎么?”马克维茨一颗心刚落回肚子里立马又提了起来。
“医生说....我爸妈....因为创口大面积接触.....活性源石粉尘,已经是.....感染者了......”坎黛菈抽噎着说。马克维茨的心也随之沉到了谷底。
“没事.....成感染者也比丧命好,至少活着就能再见面。”他安慰着坎黛菈,但是自己心里比谁都明白。他做过发言人,很清楚商业联合会对待感染者的政策是怎样的。去环境恶劣的地方做常人难以忍受的高危险性工作,这已经是极其幸运的了!除了极少数幸运的感染者能凭借天赋成为骑士,大部分感染者要么被押送去做劳工,要么在无胄盟的追捕下东躲西藏。那些病情过于严重,没有利用价值的更是会直接处理掉。
最关键,最令人绝望的是,矿石病是无法治愈的。感染矿石病的人只有死亡一条路。
他已经不敢去细想对面的女孩已经承担了怎样的痛苦了,亲人感染了矿石病这样的事他仅仅是想一想就会感觉心揪成了一团。
下班后,马克维茨回到家中,想了想,拨通了一个电话。“请问是玛嘉烈·临光吗?”
“我是,您是马克维茨先生吗?请问您这么晚了,有什么事吗?”
“请问您与罗德岛在卡西米尔的办事处应该很熟吧?能给我他们的电话吗?我有事情要问他们。”
“这种时候.....是为了昨天的工厂爆炸案吧?”
“正是。”
“好,您稍等,我去跟他们沟通好,他们会主动联系您。”耀骑士说完,没有便挂了电话。
马克维茨没等多久,电话就又响了起来。
“您好,是马克维茨先生吗?这边是罗德岛驻大骑士领办事处。”
“您好,我是马克维茨。”
“博士临走前提醒过我们情况允许时可以多与您展开合作,临光干员刚刚也向我们说明了情况。请问您需要什么帮助吗?”
“我没猜错的话,北区工厂爆炸的善后处理以及伤员安置和治疗你们应该全程都有参与吧?请问一下可以在你们这里查一个伤员的去处吗?他应该是成了感染者。”
“您知道他的名字吗?”
“陆吉恩·艾洛克。”
“陆吉恩·艾洛克,请稍等,我找一下.......找到了,他目前在医院,但是之后要被发配到北区33号矿场劳作。”
33号矿场......马克维茨想起来卡西米尔北部除了林立的工厂,还有丰富的源石矿,事实上也正是因为有丰富的源石矿,许多公司才会选择在北部建厂,靠近原料产地。而为了争取优质的矿产资源,许多公司纷纷买地建立私人矿场,甚至有的公司直接买了一整条矿脉。
“那请问您那边能查到33号矿场的归属者吗?”马克维茨问道。
“33号矿场隶属于李斯雷托公司。建立在雷恩·加缪尔的私人矿脉上。”对方答道。
果然.....马克维茨很清楚,主营源石能源的李斯雷托公司不可能全靠市面上的矿业公司来提供源石原料,为了应对风险雷恩·加缪尔必然会以个人名义建立私人矿场。自家的员工感染了矿石病就分配到自家矿场去劳作,这听上去很合理。只是.......马克维茨总觉得自己漏掉了些什么。
“是这样.....请问你们会定期向那些感染者提供物资吧?”
“是的,马克维茨先生。但是您作为前发言人应该明白,卡西米尔的感染者基数是十分庞大的,而政府提供的经费有限,所以我们的援助均摊到每一个感染者身上......几乎是杯水车薪。”
“对.....我理解。”马克维茨解释道,“是这样,我可以以个人名义向你们提供一些用于购买物资和经费运作的资金。但是......我有个要求:我希望我提供的资金只用于33号矿场。请原谅,我的个人的资产也有限,我只能以我熟识的人为中心尽可能辐射到其他的人。”
对方沉默了许久,久到马克维茨有些担心对方会拒绝。“可以,不管怎么说,还是感谢您愿意为感染者所做的一切。”当马克维茨想要再次询问时,对方终于答应了。
“十分感谢!”马克维茨想了想又补充道,“请问你们下一次去矿场时能带我一起吗?我想.....采访一下那些感染者,刊登出来。让更多人知道他们的困境,或许.....能够改善他们的境遇。”
听闻马克维茨的要求,对方再次沉默了。“行,”对方说道,“但是......唉......马克维茨先生,我虽然是罗德岛的干员,但是也是在卡西米尔长大的。说实话,在你之前我从未见到过愿意真心帮助感染者的记者,更没见到过愿意深入到感染者的生活环境中去采访他们的。舆论的力量很强大,对吧,马克维茨先生。但是您一定清楚,舆论对公众的影响是长期的,潜移默化的。而且.....也是,您之前也报道过感染者。帮您再试一次倒是也不错。”
马克维茨与对方约定了同行的时间。第二天上班时他把这件事告诉坎黛菈,她自然又是一阵道谢,马克维茨看着她满怀感激的样子,又想起了自己作为发言人时所见的那些被处理掉的感染者,内心不由一阵愧怍。
三天后,马克维茨带着相机和笔,带着两箱风干肉和腊肠,随罗德岛的那名干员一齐前往了33号矿场。
此时正值隆冬,地上的雪积了能到小腿那么厚。马克维茨和那位干员下了车,深一脚浅一脚地在雪中蹒跚前行,眼前是白茫茫的一片。
终于,一片白色中出现了一条黑色的细线,那细线逐渐延长,变粗,终于变成了一道横亘在雪地上的铁栏。铁栏后是几幢楼和仓库。
马克维茨和几名罗德岛的干员跌跌撞撞地来到铁栏边上,旁边有个小屋子,见有人前来,屋子里出来了一个牛高马大的保安。
“这里是私人领地,未经允许不得入内!”他朝马克维茨一行人大吼道。
“我们是罗德岛驻卡西米尔办事处,协助你们解决感染者问题的。有通行证。”随行的罗德岛干员赶忙拿出证件。那名保安扫了一眼,又朝着马克维茨努了努嘴,“他呢?”
“他是来采访的记者,也有证件。”
“记者.....”那保安咧开满是黄牙的嘴笑了,“奇了,咱这破地方什么时候也招记者了呀?”他上下打量着马克维茨,目光停留在了他提着的两箱风干肉上。“那是什么?”
“给里面的工人准备的一些见面礼——为了让他们配合采访。”马克维茨答道。“哼.....还有礼物....”保安的目光划过了马克维茨插在胸前口袋里的笔,挥了挥手:“进去吧!”
“多谢!”那位罗德岛干员向保安点一点头。于是一行人进入了铁栏内,他们穿过了堆得满满的仓库,穿过了几队懒洋洋地巡视的安保人员,穿过了一排带刺的隔离网,来到了又一道栏杆旁。
“里面就是矿区了。你们自己注意,一旦被源石结晶划伤你们可就出不去了。”守门的安保人员解释道。
几人走进了矿区,首先映入眼帘的便是几辆破旧的矿车胡乱摆放在一旁。再往前看去,是一座覆着白雪的矿山,不高,正对着他们的这一面打了一个矿洞,洞里有隐隐的灯光,耳边是机器运作的轰鸣声,锤子与稿子敲击石块的叮叮当当声也连成了一片。
马克维茨一行人走进了矿洞,有人喊道:“嘿!是罗德岛的人吗?大伙停停,罗德岛的人来了!”
叮叮当当的声音顿时停了下来。紧接着,灰头土脸的矿工们从洞穴深处相继走了出来。
“嗨,罗格斯。”领头的人从被严寒侵蚀得满是沟壑的脸上挤出一丝笑容,“又给我们这些苦命人带来了些什么好消息吗?”
“抱歉,迪恩先生,没有好消息,只有一些物资和药,还有体检。”罗德岛干员罗格斯说道。
“是吗?那也不错了。”迪恩朝着后面大吼一声:“都赶紧排好队!让罗德岛的各位帮我们治病!”
人们稀稀拉拉地在几名干员面前排成了一队,他们从随身带着的医疗包中拿出注射器和药剂,开始挨个帮矿工们注射。
“迪恩先生,您最近感觉怎么样?”帮迪恩注射完后,罗格斯问道。
“咳.....感觉倒是还行,基本上应该没怎么严重。真是多谢你们了,没你们的药,我大概早就去见我 那可怜的的爹妈了。”迪恩晃晃胳膊说道。
罗格斯拿着听诊器在他身上听着,神色逐渐严肃起来,“您真的感觉没什么问题吗?”他问。
“是啊,除了每天操劳带来的疲累就没了。”
“唉....迪恩先生。按理说您这种程度的矿石病患者就不应该进行高强度劳作的。”罗格斯黯然道,“可是........”
“可是我们哪有选择的权力?感染者能活一天就是一天了。”迪恩笑得非常无奈。
马克维茨打量着这里。他之前身为发言人时知道感染者会受到什么样的对待,但是他从未想过这里的景象竟如此令人触目惊心:砭骨的寒风在洞中肆虐,粗糙的岩壁上挂着几盏昏暗的矿灯。矿洞两边稀稀落落地摆着几张单薄的,破旧的被子,有的甚至破了洞,丝丝缕缕的棉花从里面漏了出来。被子旁边有几个缺口的木碗,里面空空如也。自己眼前的这群人,衣不蔽体,瘦骨嶙峋,手中攥着的锤子和镐像是长在了胳膊上,脸上和身上布满了伤痕和寒风挖出的沟壑。有的人病情已经十分严重,他们更加瘦弱,面容已经因为疼痛而留下了扭曲的痕迹,胸前和胳膊上的源石像是一只只吸血的蜱虫一样长在了上面,在昏黄的矿灯下闪烁着冷酷的微光。更加令人心惊的是,这里面好多人看上去都不比自己的小助理大多少!
“喂,罗格斯,那是谁?他手里提着的是什么?”迪恩发现了在一旁观察的马克维茨。
“那是....我的朋友。他是一名记者,想来采访各位,让各位的遭遇被更多人知晓。”
“记者?”迪恩冷哼一声,“这破地方怎么可能有记者来?他们光听见矿石病这几个字就会吓得尿裤子!比起我们,那些搔首弄姿的贵族妞和抛头露面的女骑士不是才更值得他们报道吗?”
马克维茨回过神来,他发现那些矿工们看他的眼神相当不善,有好奇,但是更多是敌意。
“各位请听我说,我真是来帮助你们的,我想要让更多人能够了解你们的苦难和困境。如果....”
“消停消停吧,你还是先想想怎么证明你确实是个记者,而不是雷恩的一条狗呢?”有人喊道,其余人随之大笑起来。
马克维茨没有因此恼怒。待笑声停歇,他冷静地说道:“请问艾洛克先生在这里吗?陆吉恩·艾洛克先生,他应该知道我,我是坎德拉小姐的上司。”
人群中走出一个高大的男人,矿石病和贫寒辛劳还没完全将他侵蚀殆尽,还能看出他曾经是一名强壮的工人,但是他左腰的源石结晶却破坏了他的健康和强壮。
“我就是。”陆吉恩说道,“我女儿确实在我们面前提到过她的上司......就是你吗?你就是马克维茨先生?”
人们窃窃私语着。
“马克维茨?这名字好熟悉......”
“确实,感觉像从哪听到过........”
“他好像以前是个创业失败的人来着......”
“不对!他是商业联合会的发言人,我之前在电视上见过他!”
“发言人?那不就是商业联合会的狗吗?”
“就是发言人害我们到这田地的!发言人滚出去!”
“这里不欢迎商业联合会像狗!”
“你们把我们害成这样,还要来看笑话!”
“请等一下各位,请听我说!”局面正走向失控,然而陆吉恩突然发话了,“这位马克维茨先生......我女儿多次在我面前提起过,她说这位马克维茨先生很照顾她,也很同情那些农民和工人,还和耀骑士合作报道过感染者。如果她没有说谎.....我觉得可以试着信他这一次。反正我们的境遇也不可能再坏了。”
人群沉默了下来。“请相信我,我确实想要帮助你们!请给我一个机会,我会尽力让各位的处境有一些改变。”马克维茨鼓励道。
沉默仍在继续。良久,迪恩站了出来。“你想问什么?”他问。
“你们在这里的生活状况和困难。”马克维茨说道。
“陆吉恩,你去。”迪恩吩咐道。
“好。”陆吉恩点点头,带着马克维茨往矿洞深处走了走,来到了一个避风的拐角。“就在这里吧,马克维茨先生,你可以开始问了。”
“好,我想请问一下,陆吉恩先生,您为什么染上了矿石病?”
“我们工厂因为设备问题发生了爆炸,我因为接触到活性源石气体变成了感染者。”
“那请问您所在的公司是否支付了工伤赔款并报销了医药费?”
“报销......怎么可能?他们光把我送到医院里进行了紧急处理就没有管我了,我伤刚好就被送到了这个地方。”陆吉恩啐了一口,脸上尽是忿怨。
“您在这边的工作制度是怎样的?”
“工作制度?哪有什么工作制度,你看到那边那几个带着皮鞭的人了吗?他会动不动来这里巡视,只要你没在挖矿,准会挨抽。只有他离开时候我们才敢吃饭或者休息,晚上他回去睡觉了我们才敢睡觉。”陆吉恩苦涩地说道。
“那么....请问你们的员工福利,比如工作餐是怎么样的呢?”马克维茨自己都感觉自己这问题非常的荒谬可笑。
“员工福利.....哈哈.....员工福利!”陆吉恩闻言愣住了,随即捧腹大笑起来,“哎呦.....马克维茨先生,您是怎么认为我们感染者还有员工福利的?每天少挨两顿鞭子就谢天谢地啦!至于工作餐......大概就那些警卫吃剩的一点干面包,就着岩壁上渗下来的水和雪水就是一顿呗。运气好可能那些警卫能剩下点汤汤水水,但是大部分时候都只有干饭。”
马克维茨越问心情越沉重,“这里好像有好多孩子年纪都不大,他们为什么也会在这?”
“那些孩子啊.....”陆吉恩叹了口气,“有些是毕了业找不到工作,有些是从乡下来挣钱,还有些是出生在贫民区,以乞讨和干杂活为生.....但是不管怎么说他们都进入了工厂,然后因为机器故障,操作不规范,防护措施不到位或者长期接触活性源石等原因成为了感染者,被送到这里来。唉.....我是真心疼那些孩子,我有时候就想,如果在这里看见了我的坎黛菈,我一定会崩溃。”
马克维茨想起他好像与自己的妻子都在同一家工厂,于是问道:“听说您和您的夫人在一起工作,那么请问您夫人是否安好?”
“唉....别提了。”提及自己的妻子,陆吉恩的脸色又黯淡了几分,“那婆娘已经受不住矿石病的折磨,先一步离开我啦!”
马克维茨听着一阵揪心,“对不起,陆吉恩先生!我真不该提这个的!”他揉着发红的眼角强打精神。
“唉.....没关系,小伙子。没准什么时候我就也去陪她了。”陆吉恩抹了把眼泪苦笑着说道。
马克维茨沉默地拍了几张照片,那些昏黄的矿灯,那些单薄的被子,那些残破的木碗,那些瘦骨嶙峋的孩子。他做完这一切,将那两箱风干肉放在地上。“这些......是我给各位的一点心意。”他的目光扫过眼前沉默的矿工们,那些如同石像一样的矿工们。“谢谢你们愿意相信我,请你们.....务必保重。”他说完,随着同样一脸沉重的罗格斯等人离开了矿场。
回到家中已经是傍晚了,但是马克维茨并没有休息,而是立马拿起笔忙碌起来,务求能赶上第二天的报纸。
晚上九点,马克维茨驱着车带着自己修改了好几遍的成稿赶到了玫瑰报业。他对一脸不情愿的主编陪着笑脸,还送了几条烟,总算平息了对方的怨气。虽然对方一定会将他的这篇报道刊登在明天的报纸上,毕竟董事长助理不是谁都惹得起的。
次日马克维茨起了个大早,走在街上,他顺手从报童手中买了一份晨报,满怀希望地将其打开来。
没有....马克维茨皱了皱眉头,他以为凭借自己的地位再加上这篇报道的份量,一定会在头版出现的。
也许是在后面.....马克维茨又翻了几页,还是没看见。于是他继续翻着.......
没有!马克维茨翻遍了整版报纸,但是一直没找到他那篇报道,它根本就没被刊登出来。
是哪里出了问题?马克维茨疑惑地赶往公司。谁知刚进办公室,自家董事长的电话就追了过来,仿佛就是在监视他一样。
“马克维茨,你去采访33号矿场的感染者了?”凯恩的语气前所未有的严肃,马克维茨顿时就有不祥的预感。
“是的,董事长。”
“雷恩先生对此非常生气。你那篇报道.....还好我知道得够早,已经给你撤下来了。不然真刊登出来会出大事。”凯恩说道。
马克维茨知道自己那篇报道为什么没刊登出来了,早在他开始采访感染者时他就预料到会有这么一天,只是他没想到来得如此之快。
“马克维茨,你是个有才华的人,所以我希望能尽可能不制约你,让你充分成长,就连你报道感染者,只要不损害公司的利益,我也不阻拦。但是这次不行,雷恩先生不允许这样的事情被外人知道,所以我必须阻拦你——为了感染者破坏和雷恩的关系毫无疑问是不值得的。”
马克维茨失落地听着。
“马克维茨,借着这次机会,收手吧。你是能干大事的人,没必要和这些肮脏的感染者搅和在一起。这也是我想和你说的。”
“是,董事长。”马克维茨说完,情绪低落地挂了电话。
“董事长不让你报道感染者了?”旁边的坎黛菈问道。
“嗯。”
“其实这件事情你没有必要冒着危险去报道....你能让我知道我父母的下落,我就很满足了。”
马克维茨闻言心情顿时更低落了——他不敢告诉坎黛菈她母亲已经过世了。
“对了,埃里克已经好几天没来了,也不请假,公司里也联系不上,他的组长让我帮您汇报一声。”
“埃里克.....”马克维茨记得那是个挺爱说话的小伙子,前几天来到公司时总能听见他大声讲自己工资发下来要去哪家店吃饭,或者今年年终奖到手了要去哪里旅游之类。
难怪这几天到公司来总觉得缺了点什么。马克维茨想着,对坎黛菈说道:“不如报警吧。如果他没请假,也联系不上的话,确认安全是首要的。”
“是,我这就去办。”坎黛菈说着走出了办公室。
下午,马克维茨正在办公时,突然听见楼下喧闹起来。他皱了皱眉头,走下楼去,却发现员工们都挤在门口,被一群穿着隔离服持着枪的警察拦在了公司里。
马克维茨忙走过去,拨开人群,对其中一位警官说道:“我是玫瑰报业董事长助理,前发言人马克维茨。请问发生了什么事,警官?”
那位警官看了他一眼,说道:“你们被怀疑与感染者有过密切接触,所以为了防止矿石病扩散风险,必须要把你们隔离在这里,做完体检再走!”
马克维茨脑子嗡一声大了,难道是自己之前去矿场采访感染者的事?
“为什么这么说,警官?”他强忍着眩晕感问道。
“上午你们的人报了警,说埃里克·弗利兹失踪了,我们赶到他家时发现他已经死了,尸体上的源石都开始粉尘化了,空气里全都是扩散性粉尘。现在连他所在的小区都戒严了,你说你们作为他的同事能免得了?”
“什么?他死了?为什么?”
“谁知道呢?或许是那天中午恰好经过了北区,吸入了活性源石粉尘吧。”
马克维茨从未想过现代一个人的死是这样的,悄然无息,比任何人想象的都要突然。死神仿佛混迹在人群中,在不经意间把手中的镰刀捅进了埃里克的身体,而他一切在世界上存在过的痕迹就被悄然声地抹掉了,周围人也理所当然地将其忘记了。马克维茨还记得前几天埃里克还在走廊上嚷嚷今年想去匠人之都旅游。然而现在对方已经是一具残缺的尸体了。
如此看来,那场爆炸造成的影响比想象中的还要大,不仅是厂里的工人,就连街上的路人或许都受了影响。不知足不觉中,马克维茨的内心驱使着他去做些什么,哪怕会触怒某些人。
次日,他又驱车前往了33号矿场。然而这一次他没能进去。“我们董事长说了,这里不接受记者采访!你还是从哪来回哪去吧!”还是那个满口黄牙的保安,他居高临下地看着马克维茨,咧着一嘴黄牙嘲笑着。
行吧,就知道会这样。矿场以后是去不成了。不知为何马克维茨心里竟然有点轻松,或许是因为不用去面对那些可怜的矿工了吧?当初答应他们的什么都没做到。可是一想起来北区爆炸案的线索就此断掉了,马克维茨又感觉有些失落。
回去以后,他给罗德岛干员罗格斯打了个电话,拜托对方每次去给工人们体检的时候都把工人们,尤其是陆吉恩·艾洛克先生的状态和他们的境况知会自己一声。对方欣然答应了。
次日,马克维茨来到办公室,只见桌子上摆着一堆资料。见他疑问的目标看过来,坎黛菈说道:“这些是埃里克生前在公司里的采访和报道记录。你不是在调查北区爆炸案吗?他也是受害者,这些本来要拿去销毁的,但是我觉得可能对你有帮助,就先抢救下来了。”
“难得你还能想到这一层!真是多谢了。”马克维茨眼睛一亮,忙来到桌子前坐下来,将记录抽出来研究。
“唉....不用谢。埃里克跟我年纪一般大,是我隔壁学校的。我没想到他也会受到波及......这样一看还不知道有多少无辜的人会因此染上矿石病呢。”坎黛菈叹息道。
马克维茨将注意力拉回眼前的记录上。那份记录并不厚,他很快就要浏览完了,然而并没有找到自己所想要的信息。正当他失望时,一条信息窜入了他的眼睛:1097.12.29前往北区采访。
马克维茨灵光一闪,“对呀!虽然矿区不让进了,但是他们之前工作的工厂同样可以找到蛛丝马迹,而且工厂防备不比矿区,甚至可以偷偷摸进去。未经通知的采访得到的信息才是最真实的!”
下午,马克维茨向坎黛菈问了一下她父母所在的工厂的结构和注意事项。第二天,马克维茨便找了辆出租车前往了李斯雷托在北区的工厂。
厂房前有个保安,然而这难不倒马克维茨,早先在梅什科工业工作的经历告诉他只要自己不心虚,保安便看不出什么问题。进入工厂后,马克维茨立马小心起来,贴着墙壁弓着腰小心翼翼地前行。进了门后是一个横在眼前的走廊,一边是工人们工作的地方——需要面部扫描和指纹扫描才能进。马克维茨自然是进不去的。但是沿路墙上有观察窗,马克维茨从观察窗看去,只见里面的的环境果真十分恶劣,机器运作的声音十分刺耳,穿着防护服的工人们在各自的位置上劳作,大批大批的未加工活性源石在生产线上流动,空气中都弥漫着锈红色的活性源石颗粒,令人不寒而栗。
马克维茨掏出相机来,悄悄拍了几张,然后沿着走廊朝着各级干部和领导的办公室摸了过去,心想如果运气好可以摸进去偷看些资料什么的......
“主任,又有两个工人的防护服破损了。”突然,一个房间里传出的声音吸引了马克维茨的注意。他不禁停下脚步,侧耳倾听起来。
“我知道了,把他们送到医院去做检查,如果感染了矿石病,就送到33号矿场去。”
“我明白。只是......主任,这次设备故障引发的爆炸已经让我们损失了很多员工了。我认为我们真的需要对设备进行修缮和更新。除此以外员工的防护服破损率也相对比较高,也需要更新了。”
“都不需要,维持现状即可。”
“可是这样是在拿员工的生命开玩笑!”
“那你知不知道要同时进行这么多项调整需要多么庞大的一笔经费?这会损失多少收益?”
“就算从收益上来讲,我们每年帮员工治疗以及花在设备维修和舆论控制上的钱的总和也不比更新设备少了。”
“哦,该死......你到底有没有认真读过公司的管理密则啊?咱们厂子设备每年都要保证一定的故障率的。”
“故障率?怎么可能?为什么还有这种奇怪的指标?”
“我也不懂,反正是上面的指令,遵守就对了。”
........
“故障率.....这真的太奇怪了,他们为什么想要机器故障呢?机器故障对他们来说有什么好处?”马克维茨思考着,“除了让他们的人受伤,甚至感染矿石病.....等等!矿石病?感染了矿石病之后就正好送去33号矿场,那也是李斯雷托的领地,正好给李斯雷托提供源石原料,前几天看到的今年失业率开始逐渐下降,而33号矿场的小孩子就多得有些不正常.......”
忽然,他的瞳孔因为惊恐而放大了,浑身更是如同触电一般颤抖起来。他想到了一个可能,一个最阴暗,最疯狂的可能:所有这一切只不过是雷恩·加缪尔的企业各个环节得以正常运行而形成的一个闭环,它吞入的是无数怀揣梦想或者遭受打击的年轻人,吐出的是他们被源石浸染的苍白尸骨。
一瞬间,马克维茨所有的勇气,所有的抱负和底线仿佛都被碾作齑粉。这位前发言人,玫瑰报业董事长助理瑟瑟发抖地找了个隐秘的角落躲了起来,直到月上梢头,守门人都打起了盹,才仓皇失措地从工厂里跑了出来,一路回到了家。
从那天以后,马克维茨再也没去报道过感染者的事情,这位记者开始变得和其他记者一样,把目光放在了那些贵族和骑士身上。
大骑士长,商业联合会会长伊奥莱塔·罗素于1098年1月16日宣布辞职退隐。其职位由其长孙克里夫·罗素接替。马克维茨听闻此事后也是五味陈杂:伊奥莱塔是军队出身,也是个品德高尚,刚正不阿的人。在如今商业联合会逐渐把握各项权柄的时期,伊奥莱塔的离职毫无疑问是监正会的损失,同样是社会的损失。
罗格斯还是会定期将33号矿场感染者们的情况告诉他。从那里传出来似乎一直都是坏消息:伙食越来越少;衣物越来越单薄;劳作越来越繁重;受到的对待越来越粗暴......每天都有人因为疾病,饥饿和寒冷倒下。然而马克维茨知道这些也只能为他们扼腕叹息。如果他们所遭受的这一切都是注定的,那么他作为一个空有地位的助理又能做什么?
尽管寒风依然料峭,春天要来了。马克维茨由衷希望一切能出现转机,就像这个国家的历史进程一样,能够在逐渐变坏的时候又给予人希望。
一日早上,马克维茨正在家中,端着牛奶喝着。忽然,桌子上的电话急促地响了起来。
“不好了!马克维茨先生,33号矿场感染者们反动叛乱了!”电话那头传来罗格斯焦急的声音。
“噗........”马克维茨一口将嘴里的牛奶全喷了出来,“怎么回事?你慢点说。”
“我进不去了,里面的人说矿场的感染者砍死了监工,想要跑,矿场这边正准备武力镇压!”罗格斯的声音甚至隐约带了点哭腔。
“你稳住他们,我马上就到!”马克维茨挂了电话,匆匆套上衣服,抓起车钥匙夺门而出。
他驾车连闯了几个红灯,从市区到矿场的距离似乎很远,又很近。远远地看到了那一道铁栏杆,罗德岛的干员们正手足无措地站在那里,像是雪地上的几粒煤点。马克维茨快速刹了车,几步走到铁栏杆前。
“我说了,非常时期,这里谁都不许进!尤其是记者!”黄牙保安撇了一眼马克维茨,吼道。
“我不是来采访的。”马克维茨说道,“让我进去,我是去劝说那些感染者的。”
“哈哈,劝?你以为靠嘴管用?如果靠嘴管用我们就不至于走到这一步了。”保安不屑地嗤笑道。
“不,你们不行不代表我不行,我是记者,玩弄语言的功夫自然是比你们高明,不是吗?”马克维茨紧张却不慌张地快速说着,连他自己都想不到自己此时还能如此镇定,“按你们这思路下来,这批感染者肯定是死也不会给你们干活了。那么你们需要制造多少起事故来弥补缺失的劳动力?为了平息舆论风波和维修设备又要投入多少资金?那么,你猜一猜,假如现在有一个可以避免这些损失的方案摆在这里,你却因为固守成规让它溜走,使得公司蒙受损失,雷恩先生是赞美你的忠诚还是会迁怒于你?”
马克维茨看着保安逐渐变化的眼神,心下窃喜,继续说道:“从另一方面来说,虽然我同雷恩先生观念不和,但是在这件事我们的目的是一样的。他需要这批感染者给他干活,我也想要这些感染者活着。于公于私你都不应该阻拦我。”
罗格斯目瞪口呆地看着保安的表情从警惕到不屑到懵懂再到痴呆。最终他挥了挥手,指着罗格斯一行人对马克维茨说道:“你进去,他们留下!”
马克维茨回过身,对他们点点头,随即跟着保安一起走了进去。
马克维茨没想到自己再次见到那群可怜人竟是在这样的场合下。那些感染者们此时聚在一起,每个人手中都拿着锤子和镐子,眼睛像饿狼一样闪烁着光,但是仔细看去他们分明是更瘦弱了。
“嗨......陆吉恩先生!我是马克维茨,你还记得我吗?迪恩先生去哪了?”马克维茨微笑着,尽可能使自己显得不那么焦急,对领头的感染者问道。
“是你......”陆吉恩沉默了一会,凶恶的双眸中出现了一丝悲伤,“你已经很久没来了......迪恩......没挨过矿石病的折磨。”
“........”马克维茨沉默了。“对不起,我没能帮到你们。”他苦涩地说道。
“这不怪你,所以我们准备自救。”陆吉恩指了指同他站在一起的那些人说道。
“我正为此而来。”马克维茨急切地说道,“陆吉恩先生,我希望,不,我恳请你们放下武器,不要这样抵抗他们,这样做没希望的!”
陆吉恩打量着马克维茨焦急的面容,“不。”他说。
“为什么!”
“你应该知道我们的状况变成了什么样吧?看看我们!比你第一次见到的还要饿,还要虚弱。我们得活着,我们要寻求出路!”
“听我说,陆吉恩先生,改变会有的!这次事情肯定也会引起他们的重视,我会和罗德岛的人一起与他们协商,尽可能改善你们的条件,改变一定会有,你们千万不要冲动!”
“省省吧,马克维茨......”陆吉恩摇了摇头,“你那一套在我们这里没用,那些条条框框弯弯绕绕,都是活人才要考虑的事。现在摆在我们面前的只有两条路:反抗,或者被饥饿和矿石病折磨死。我们要活命,什么也不顾。”
“可是.......”
“够了!”陆吉恩暴喝一声,一个箭步上前,把手中的镐头横在马克维茨脖颈上,“我说的很明白了!阻拦我们抗争的就是在逼我们死!誰想让我们死我们就杀了他!”
冰冷的镐头带着泥土和鲜血的气息,不断刺激着马克维茨的神经。马克维茨抬起头,逼迫自己与怒目圆睁的陆吉恩对视,却只从对方眼睛里看到了绝望和决绝,比这烈风和冰雪还要冷。
终于,他退却了,将通往死亡的路让了出来。
“这就对了,马克维茨。”陆吉恩收回镐子,“你就走吧,回到温暖的办公室里,把这里的一切都忘了吧!卡西米尔本就如此,我们一开始也不是感染者,可是在社会上摸爬滚打这么多年,却到了如今的境地——不止我们,我们死后,这里很快又会进来一批感染者的,感染者永远都不会少——因为问题就不出在感染者身上,感染者就他妈是所有问题的一块大遮羞布,是所有狗日的混蛋胡作非为的借口!”
马克维茨眼睁睁地看着矿工们一个接一个地拿起武器,向外面走去。他知道自己再也留不住他们了,但是他还想试一试。
“陆吉恩先生!”马克维茨竭力抑制着哽咽喊道,“坎黛菈还在上学啊!您连她都不顾了吗?”
陆吉恩停住了脚步,眼中的哀伤更加浓郁了,“那么,这就是我对你最后一个请求了,马克维茨。”他说道,“求你照顾好她吧。”
他看着马克维茨埋着头,朝着外面冲去,又喊了一声:“马克维茨!”马克维茨回过头来,泪眼模糊地看着他。陆吉恩说道:“你送我们的肉,我们一块也没吃到,那些死去的人也是。”
矿场外,一队队全副武装的安保人员手持防爆盾,长刀和铳。见马克维茨出来,那个黄牙保安嘎嘎地笑了起来:“看吧,我就说他成功不了。”
安保队长看一眼他,说道:“准备行动!”
“先别.....”马克维茨忙跑到队长面前,陪笑道:“或许我们可以把他们缴了械控制起来呢?他们只是一些虚弱的感染者,这很容易吧?”
队长看了他一眼,冰冷地说道:“没有利用价值的感染者就应该按照感染者条例处理掉。”
马克维茨手脚冰凉地退到一边,看着一队队安保队员进入矿场。他忽然想起自己还有相机!只要有相机,就能把这些事传出去,让李斯雷托和雷恩·加缪尔都付出代价!
谁料,“稍等,把这小记者搜搜身。”马克维茨心一凉,被两个牛高马大的安保人员像拎小鸡一样拎起来,紧接着内口袋一轻,啪一声,他的相机被砸到地上,砸碎了。最后一丝希望也碎了。
陆吉恩·艾洛克带着一众感染者们向出口走去,突然,眼前出现了一排全副武装的安保人员,一排排防爆盾将路堵得水泄不通,一排排黑色的铳口从缝隙中伸了出来,对准了他们。
“不好!他们竟然连铳都用上了!快回去,回矿洞去,用矿洞防守!”陆吉恩急忙命令道。
然而,回过身,眼前又是一排黑洞洞的枪口。
一支安保小队不知何时已经摸到了他们后面,把他们包围在了这条小道上,两边全是土坡,前后已被包夹。
陆吉恩惨笑一声,对身后的感染者们喊道:“各位,没办法了,能走几个是几个,冲啊!”他举起镐子,向着眼前的安保冲去。黑洞洞的铳口立马便吐出了火舌。
战斗结束地很快。
毕竟那只是一群虚弱的,手无缚鸡之力的感染者。
鲜血将雪地融出一个大坑,血与雪水流在了一起。更多的鲜血顺着低地流到这个坑里来,形成了一个血池。寒风呼啸,将感染者们最后的呼声和惨叫声吞噬殆尽。血池中的血水蒸腾着热气,竭力在寒风中散发着热量,然而那些蒸腾的气和温度也被寒风裹挟着消失了。
马克维茨跪在地上,蜷缩成一团,浑身颤抖。他双目充满血丝,喉咙里里不断发出呜噜呜噜的低沉吼声,拳头塞进了嘴里,死死地咬着,血一滴一滴沿着手臂滴在地上,他却没有丝毫的疼痛。他想要大哭,却挤不出一滴眼泪。他的胸腔中有一团火,不断灼烧着心,沉闷的疼痛几乎要令他昏厥过去,却又奇迹般地清醒着。
次日,《公民日报》头版标题:33号矿场发生矿难,126名矿工无一生还!
这张报纸被一只颤抖的,缠着绷带的手拿着,那只手的力度越来越大,几乎将它揉碎。
马克维茨将报纸揉作一团,扔进垃圾桶里,随即看一眼对面空空的座位,趴到桌子上,假寐起来。
第二日,坎黛菈·艾洛克依旧没来。
马克维茨无法抑制地担心起来,一下班。他便急匆匆地赶到了印象里坎黛菈居住的地方。
他匆匆闯进了破旧的居民区,在里面七绕八绕拐了半天,终于找到了正确的楼。当他站在坎黛菈家门前,心脏仿佛都要从喉咙里跳出来。
咚咚咚。他敲了敲门。
无人应答。
他轻轻推了下门。
吱呀,门开了。
马克维茨心一紧,忙推门进去。灯没开,一股酒气扑面而来,房间里黑黢黢一片,马克维茨借着走廊里的灯光,隐约看到,看到沙发旁坐了个人,手里攥着一瓶酒,桌子上还倒着七八个酒瓶。
“马克维茨先生?”对方不确定地问道。
马克维茨仿佛喉咙被扼住了,说不出话来,只能轻轻点头,心里暗暗松了口气。
坎黛菈扔了手中的瓶子,扑过来一把抓住他的衣领,问道:“你去矿场了吧?有没有照片?”
“对不起......”马克维茨揪心地嗫嚅着,“相机....被摔碎了....”
坎黛菈的手无力地垂落下来,她整个人仿佛失去了力量一样靠着墙瘫倒在地上。
“马克维茨.....”她抽噎着,两行眼泪从红肿的眼中流出,“我没有爸妈了。”
.......
马克维茨沉默地回到了家。
他以为自己能救下那些感染者,可是他没有;他以为失去双亲的坎黛菈会像孩子一样号啕大哭,可是她也没有。他无法想象那样瘦弱的身躯承担了那样多的泪水和悲痛,而她是无数痛失亲人的人里面普通的一个。
马克维茨沉默地望着窗外的霓虹灯。
马克维茨拿起笔,伏在桌上,奋笔疾书。
霓虹灯下,多少人怀揣梦想来到骑士之都?
霓虹灯下,多少人被送入厂房,日夜劳作?
霓虹灯下,多少人感染矿石病,生不如死?
霓虹灯下,多少人被无情杀害,埋骨他乡?
卡西米尔啊,霓虹灯掩盖了多少黑夜中的罪行!
次日,《公民日报》头版标题:33号矿场殉难者后续补偿与安慰工作有条不紊,稳定进行!
这篇文章几乎通篇都在赞扬李斯雷托公司对灾难的应急处理多么迅速及时,事后补偿与善后工作多么完善和到位。然而,该篇文章对遇难者家属的描写是:“然而遇难者家属们对于李斯雷托公司的补偿措施并不满意,有多人指控33号矿场的矿难并非单纯的自然因素,其背后原因与李斯雷托公司脱不开关系。”
很快,街头巷尾,公司内外,所有人都在议论这篇文章,哪怕今天的《公民日报》很快就被下架了。
上午九点,马克维茨走进了玫瑰报业大楼,顿时,在场所有人都停止了自己所做的一切,各种意义难尽目光在他身上反复探查,想要将这个人心里想的什么看清楚。
马克维茨来到了办公室,这一次坎黛菈在了。
“马克维茨先生,董事长要求您必须马上去他的办公室。”坎黛菈沉凝地说道。
她充满感激与哀伤地看着他,仿佛想要将眼前的人深深印在脑海中。
马克维茨平静地点点头,对她笑了一下,拉开门走了出去。
马克维茨来到了董事长办公室前,敲了敲门。
“进来。”
马克维茨走进了董事长办公室。
“请坐吧,马克维茨。”这是他为数不多见到凯恩的时候,尽管已经当了一年的董事长助理,自己与这位顶头上司见面的次数一直手指头都能数过来。
“商业联合会几位常任董事联名要求我处理你。雷恩·塞缪尔一开始更是直接想要让你永远消失,不过他还是给我面子,最后只要求你不再涉足这个行业。我想,你大概只能离开玫瑰报业了——抱歉,我能做到的只有这些了。”
“该说抱歉的是我,董事长,给您添麻烦了。”
“唉,当初我从梅什科工业将你花大价钱买来,如今李斯雷托又不惜以重金和几手重大资讯出价,只要你离开这个行业,这也真是命运啊。”凯恩感叹道。
“是啊。”马克维茨也感叹道,“当初收留我,让我得以入您法眼的是商业联合会,如今想要令我身败名裂,消失在这个行业的也是它——可能我真的没有位居高层的能力和境界吧......您保重,凯恩先生,感谢您当初的提携,感谢您对我的培养,祝您的事业一直如日中天。”
他说完,顿了顿,正待起身离开,凯恩突然说道:“李斯雷托那事是你故意捅出来的吧?”
马克维茨早就预料这事瞒不了多久,但是凯恩说出来的时候他还是打了个寒战。几乎是本能地,他正要否认,抬头却看到凯恩严肃的面容,一双眼睛射出洞穿人心的寒光。
“是,我做了糊涂事,请董事长责罚。”他想了想,还是老老实实承认了。
“唉.....事情摆平了,我也没必要处罚你.....”凯恩叹了口气,“你如果想要辞职,可以直接跟我说,没必要那么麻烦。”他端起咖啡抿了一口,然后把烟递到嘴里继续说道,“真可惜,马克维茨,你年轻,沉稳,聪明,谦虚,有上进心,还有能力........你有我想要的属下所拥有的一切。”他深深抽了一口烟,拿着烟的手止不住地颤抖着。“可是为什么!”他猛地把烟砸到桌子上,朝马克维茨咆哮起来,“我以为你能理解我!这个国家正在变得腐朽,只有我能让它再次伟大!”
“但是,娱乐和消费不能让人们的思想更加坚韧,更不能让人们有所提升,有所觉悟,董事长。”马克维茨诚恳地说道。
“哼,你说的那些人不过是没有思想,如同牛马一般可以被随意驱使,任意掌控的愚民,他们就需要有人统治,有人摆布。真正的栋梁之材将越过谎言与愚妄来到我们身边,就像你。我们这些人一起联合起来才能让他们和这个国家重新伟大!”
“我理解的,董事长。但是很抱歉,恕我无法苟同,”马克维茨直视着凯恩锋利的双眼,目光前所未有地坚定。“我坚信,不是一个国家使其人民伟大,而是一个国家因其人民而伟大。”
凯恩愣住了。
说罢,马克维茨起身,向着自己的上司深深鞠了一躬,“我走了,董事长。再次感谢您当初的提拔和栽培。”
他径直走出了董事长办公室,走出了玫瑰报业的大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