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我到李桥去了一趟,给你买了些梨膏糖。这些天你的气喘病又犯了,吃点可能会好些。我问过药铺里的坐堂大夫,他说你还是要多休息,比较激烈的武术就别练了,仔细伤了元气。还有,节儿读书的先生我也找好了,这些日子就能上门。”
安澜边把外套挂在衣架上,一边跟竺方说着家常。竺方手里是一本英文原版的《傲慢与偏见》,正看得津津有味,忽然听到妻子说话,赶紧抬起头来。
“你在听我说话吗?”
“在听,在听。”竺方把书搁在一边,走上前来,把双手缓缓搭在妻子的肩膀上。妻子的肩膀有些单弱,隐约可以闻见若有若无的白兰花香气。他温存地道:“这些年难为你了,现在节儿五岁了,你该更加忙了,好好保重身子。”
安澜浅浅一笑,把他的手从肩膀上轻轻拨开,转身笑道:“你也是啊,前些年坐牢也吃了不少苦头,还做下个气喘的毛病。现在要趁年轻力壮赶紧调养调养,只怕还能痊愈。要过了这个当口,怕就难了。”
竺方笑着摇头,道:“哎,我这练家子的身板本来结实得很,生生让日本人给弄坏了。好在我现在已经不舞剑了,倒也没有什么大碍。只是我该去找工作了,虽然你父亲临走把书店留给了你,但我也不能在你家里吃闲饭啊。”
安澜笑道:“你怎么这样客气起来,我们是夫妻啊,无论怎么都是应当应分的。不过我也明白,你一个大男人,成天窝在家里是不大好受。你看你做什么事情合适呢,现在失业的人也不少啊,工作找起来也不那么容易的。”
竺方一想,道:“你还记得礼冰大哥吗?你发个电报给他,就说我要在他们的报纸上开一个武学专栏,问他们有没有这个意向。要有的话,至少每个星期还有稿费可拿。”
安澜道:“这是个不错的主意,但稿费这个东西是不能做正经来头的,还得找个主业才好啊。”
竺方沉吟片刻,笑道:“那我们就开个家塾,把镇上的孩子招来读书吧。你还可以教那些女生音乐和女红呢。”
安澜点头道:“这主意有些意思了。但是你可得当心,开个家塾要花不少精神,可别过劳了神。”
竺方笑道:“遵命,夫人!好了,咱们该去外头散散步了。你看今天太阳挺好的,我们就去兰庄看桃花吧?”
安澜低头一笑,道:“也好。我看你这几天心里像有事情,也该出去疏散疏散。又想你父亲了?”
竺方没有说话,只是侧耳听着窗外乌篷船的橹声,忽然感到一阵心酸,于是滚下泪来。安澜没说什么,只是取了条手绢来,轻轻替他擦了。
“有些事情,该忘的,即使忘不了,也该装着忘记了。不然,放在心里,只能是自己苦自己。竺方,你父母如果知道你现在还因为这些痛苦,他们在天上也不会安心的。快别想了,开心点,啊?”
竺方靠在椅子上,半闭双目,缓缓道:“这些年我牢也坐了,难也逃了,什么苦也吃过了,以为自己已经是刀枪不入,可是现在才发现,原来我还是一样的易于悲感。也不知道是为什么,这些天我老梦见父亲,他穿着白色的长衫,就那样笑着看我,静悄悄的,一句话也不说。我想叫他,可是叫不出来。然后梦就醒了。我哭了很多次了,都不敢让你们知道,怕你们笑话。可是叫我怎么能忘记呢,父亲是那么好的父亲,如果是你,你能不心痛么?”
安澜沉默了一会,柔声道:“那你也该想想,你现在该做的事情都做了,也算对得起你父亲的期待。父母总是希望儿女能幸福快乐的,你说是不是?”
竺方点点头,换好长衫,叫醒睡懒觉的儿子,和安澜一起出了门,向二里外的兰庄走去。
“这块衣料倒满清爽的,澜儿,你看怎么样?”
安澜笑着端详一番,对竺夫人道:“伯母的眼光果然好,这种花色很配你的,而且居家出客都合适。”
竺夫人看了她一眼,笑着点点头,把衣料递给裁缝店的伙计,嘱咐道:“就用这个做吧,你们老板那里有我的尺寸。记着,千万别用垫肩,不然很不自然的。”
伙计接过布料,笑道:“夫人放心,一定给你做得清清爽爽的。”
竺夫人把定金放在柜台上,笑着对安澜道:“我们走吧。”
两个女子出了冯记裁缝店,一前一后地走着。竺夫人走在前头,手里提着一包点心,是从李桥买来的梨膏糖,给竺清他们三个人吃的。
“澜儿,你们芙蓉镇女中的功课忙吗?”
安澜笑道:“也不怎么忙的。不过这些日子时局不好,我们的家政和插花课都停了。”
竺夫人点点头,笑道:“那些东西自己在家也能做得像样,又何必学呢。不过是多学些西洋东洋的礼仪习俗罢了。”
安澜点点头,两人都沉默了一会。过桥的时候,竺夫人停下看了一会风景,笑着对安澜道:“你看这春天的水多清多绿啊,就好像裁缝店里做旗袍的苏绣锦缎一样。”
安澜眯起眼睛看了看太阳,说:“是啊,伯母的比喻打得真好。我也很久没出来走走了,前些日子忙着写毕业论文呢。”
竺夫人回过头来,笑道:“怎么,小姑娘,这么大年纪就要毕业了?喔唷,我可真羡慕你啊。”
安澜不好意思地笑一下,问:“伯母羡慕我什么呀?”
竺夫人摸了摸她的辫梢,笑着说:“羡慕你赶上了好时候啊。我像你这个年纪,已经嫁给你伯父当太太了。”
安澜看了看远处,叹了口气,道:“什么好时候啊,日本人说不定什么时候就打过来了。”
竺夫人也低了头,两人一路走到书店门口,一个往左,一个进门,谁也没有再说话。
“Love in your eyes,sitting silent by my sight,going on,holding hand,walk through the night。Hold me up,hold me tight,lift me up to touch the sky。Teaching me to love with heart,helping me open my mind……”
竺夫人一进院子,就听到朗朗的读书声,一抬头就看见礼冰和竺方坐在假山上的小亭子里,正读洋文呢。于是她款款走上去,笑道:“哟,这么用功,都快吃午饭了,还在读书?”
礼冰把书放下,问了好,竺方笑道:“妈这么一说,我还真有些饿了。大哥,咱们去吃饭吧,今天有新鲜的螺肉呢。”
礼冰笑道:“好啊,我也饿了。这些日子在你家吃了不少好东西,真是多谢了。”
竺夫人笑道:“谢什么,都是自家人,这样说反而外道了。来,跟我去花厅吧,今天就我们三个人吃饭,你父亲去戊桥看你娘舅去了。”
“娘舅怎么了?”
竺夫人叹了口气,说:“不大好呢,好多年的肺病,只怕今年的秋天难过了。”
竺方见母亲这样,没再说话,和礼冰对视一眼,三个人一起到花厅吃午饭去了。
“霓裳,掩不住容颜消瘦;轻拢慢捻,弹一曲水调歌头。是谁轻舒广袖,暗香染翠小楼;栏杆拍遍,唱一句美人依旧。
帘外芭蕉,冷雨催更漏;长夜未央,菊残人白头。是谁轻启朱唇,细数那秦淮故旧;千里万里,道一声美人依旧。
美人依旧,美人依旧,是血色罗裙,打翻的一杯酒。美人依旧,美人依旧,是晚妆初了,一抹香腮红透。
美人依旧,美人依旧,是逝去的芳华,露浓花瘦。美人依旧,美人依旧,是梦醒的苦酒,湿了春衫袖。
花自飘零,水自长流;开到荼蘼,美人依旧。”
留声机里传出咿咿呀呀的声音,是慢板的靡靡之音,带着时光易老的感叹。竺夫人默默擦了擦嘴,站起身来,招呼两个人到她卧房去坐。
走进房间,礼冰一下子呆住了。这竟是一间西式的卧室,墙上贴着缠枝白玫瑰的墙纸,壁脚一概是黑胡桃木镶边,富丽中带着清雅。对着漏窗的书桌是洛可可式的,四脚包着金边,雕着涡轮状的叶片,还有胖乎乎的小天使。台灯的灯罩是镂空蕾丝的,虽然精巧,却显得十分轻盈,一点不堆纱叠绉。书桌左手边摆着一个细长颈的银色花瓶,里头养着一枝梨花,看得出刚换过水。成套的柚木家具发着幽光,茶几的玻璃上彩绘着西番莲图样。
“天啊,谁能想到这么古典的中国式宅子里,还有这么一个别样的天地呢?”礼冰四处打量着,对这家人的生活品味佩服到了极点。
“这些都是我母亲的嫁妆,因为保养得好,所以到今天还跟新的一样。”
竺夫人笑着点点头,道:“是啊,一晃就是二十年过去了,想当年,我还是十六岁的黄花大闺女呢。现在不行了,老了,腰身也走了样,当年陪嫁来的衣裳堆了几大箱,一件也穿不了了。”
“西方人认为,成熟的女性才是最美丽的。”
竺夫人回头一笑,问:“为什么?”
“因为有了岁月的沉淀,女人在漂亮的同时更多了几分优雅淡定。”
竺夫人赞许地点点头,笑道:“方儿,你看你大哥多会说话。”
竺方看了礼冰一眼,笑道:“我心里孝顺您就行了。”
三个人笑了一阵,停下来喝茶。竺夫人把早上在李桥买的梨膏糖分给他们,笑道:“这可是百年老店的手艺,味道很正宗的,尝尝看。”
礼冰尝了一块,细细品了品,笑道:“果然不错,跟上海城隍庙的相比更清甜,味道也更淡雅,很好吃。”
竺夫人整了整胸前别着的白兰花,笑道:“是啊,我们这里的人喜欢清淡一点的口味,所以味道也就好些。我听人家说,现在洋人也在学我们中国的清淡饮食呢,说是能预防心脏病和糖尿病?”
礼冰笑道:“是有这么回事。中国文化博大精深,值得我们这些年轻人好好发扬光大。”
三个人吃着点心,不觉太阳已经西斜。已经泛黄的阳光从窗口照射进来,给人物的轮廓镶上一道金边,仿佛莫奈的印象派油画,和暖而温馨。
“起来,不愿做奴隶的人们,把我们的血肉筑成我们新的长城。中华民族到了最危险的时候,每个人被迫着发出最后的吼声。起来,起来,起来!我们万众一心,冒着敌人的炮火,前进。冒着敌人的炮火,前进,前进,前进,进!”
礼冰洪亮的男高音在狭小的房间里回荡着,一双双兴奋和激动的眼睛望着他,唱完最后一个字的时候,他做了一个“冲啊”的手势,于是众人齐声鼓掌。
“礼冰大哥在上大学的时候可是歌剧王子呢,是不是啊?”竺方笑道。
“你们做什么呢?”
大家正面面相觑的时候,安澜笑着走了进来,穿着一件粉绿小碎花棉布旗袍,辫子上扎着淡蓝色的丝带。
“是演救亡戏剧吧,我能加入吗?”
竺方笑着对大家介绍:“这位是芙蓉镇女中的安谰同学,是她们学校合唱团的领唱,声乐课成绩很好的。”
“这样啊,我们的话剧正缺一个角色呢,礼冰大哥,就让她上吧?”胖乎乎的女生罗珊建议道,“我们学校的女生音乐都不大通,这个角色又有大段的唱词,就让安同学上吧。大家看呢?”
大家用掌声回答了一切,安澜倒不好意思起来,说:“连剧本都没看呢。”
“哦,瞧我忙的,把这个忘了。”竺方挠了挠头发,从抽屉里抽出一叠油印的稿子,递给安澜。“只有这个角色了,是个歌女,你看——”
安澜爽朗地笑起来:“歌女怎么了,只要是抗日的演出,演什么不是给抗战做动员,做贡献呢?就是让我演狐狸精,我也心甘情愿!”
大家都哈哈大笑起来。安澜把剧本浏览了一遍,看着里头的唱词,轻声哼了起来:
“我们到处卖唱,我们到处献舞。谁不知道国家将亡,为什么被人们当作商女?
为了饥寒交迫,我们到处哀歌,尝尽了人间的滋味,舞女是永远地漂流……”
她唱得太投入了,不知不觉把悲愤哀伤的情绪带了进去,满座的人都开始沉默,有几个敏感的女生已经擦起了眼泪。
礼冰高兴得击节称赏:“唱得太好了!这个歌女的角色非你莫数,你一定是那天晚上最耀眼的明星!”
安澜淡然一笑,道:“我可不想做什么明星,只要能给你们的爱国演出尽一分力气,我就很知足了。”
礼冰一激动,竟然直接跳到椅子上,高声提议:“我们合唱一首《毕业歌》,结束今天的排练,好不好?”
大家的响应如雷鸣一般:“好!——”
“那,谁来起头?”
“我!”
竺方举起手来,然后站在一张板凳上,开始指挥大家唱歌。
“同学们大家起来——预备——唱!”
萧壮的歌声在房里回响着,似乎连天花板都要震动起来。安谰特意看了竺方一眼,心想,这小子今天表现得和平时真不一样啊。
“春季到来绿满窗,大姑娘窗下绣鸳鸯。忽然一阵无情棒,打得鸳鸯各一方。
夏季到来柳丝长,大姑娘漂泊到长江。江南江北风光好,怎及青纱起高粱……”
安澜穿着从竺夫人那里借来的缎子旗袍,哀怨绵软地唱着,忽然歌声被人打断了。
“现在都什么时候了,你还在这里唱这些靡靡之音?”
“你不为抗战出力,怎么只唱这些软弱无力的歌曲?”
安澜扮演的歌女悲伤地垂下了头,又缓缓地抬起眼睛,悲愤地对前来声讨的学生们唱道:
“我们到处卖唱,我们到处献舞,谁不知道国家将亡?为什么被人们当作商女!
为了饥寒交迫,我们到处哀歌;尝尽了人间的滋味,舞女是永远地漂流。
谁甘心做人的奴隶,谁情愿叫国土沦亡,可怜是铁蹄下的歌女……”
哽咽替代了歌声,她哭得唱不下去了。
罗珊扮演的学生上前关切地问道:“是我们不对,原来你也是爱国的,只是迫于生计才当歌女。那你的家乡在哪里呢?”
在旁边拉胡琴的中年人忽然站起来,用高亢的嗓音唱道:
“我们的家在东北松花江上,那里有森林煤矿,还有那漫山遍野的大豆高粱。我的家在东北松花江上,那里有我的同胞,还有那衰老的爹娘。
九.一八,九.一八,从那个悲惨的时候;九.一八,九.一八,从那个悲惨的时候。远离了我的家乡,抛弃那无尽的宝藏。流浪,流浪,整日价在关内流浪。”
安澜哀怨的女高音插了进来:
“哪年,哪月,才能够回到我那可爱的故乡?哪年,哪月,才能够收回我那无尽的宝藏!爹娘啊,爹娘啊,什么时候,才能欢聚在一堂?”
在场的学生们都流下了感愤的眼泪,台下也是一片唏嘘之声。
“同学们,日本鬼子把我们的同胞害得这么惨,我们该怎么办?难道就这样听任我们的国土被敌人□□和践踏,不断地丧失沦亡吗?”
竺方振臂一呼,罗珊响应道:“我们要不要救亡,要不要抵抗?”
“反对华北自治!还我主权,保我河山!”
“让我们担起一个公民应尽的责任吧!”
竺方做了个安静的手势,全场顿时鸦雀无声。他用低沉的嗓音缓缓唱出了《毕业歌》的头一句歌词。
“同学们,大家起来——”
“——担负起天下的兴亡,听吧,满耳是大众的嗟伤;看吧,一年年国土的沦丧。”
唱和的人渐渐增加,声音并不大,但充满了蓄积已久的力量。竺方有力地唱出了下面的问句——
“我们是要选择战,还是降?”
回答他的是一片嘹亮的歌声:“我们要做主人去拼死在疆场,我们不愿做奴隶而青云直上。”
在演员们的感染下,全场学生起立,用最磅礴的声音高唱道:“我们今天是桃李芬芳,明天是社会的栋梁。我们今天是弦歌在一堂,明天要掀起民族自救的巨浪。巨浪,巨浪,不断地增长。同学们,同学们,快拿出力量,担负起天下的兴亡!”
演出在观众们震耳欲聋的掌声中圆满结束,演员们微笑着开始谢幕,这时候罗珊忽然呆住了,指着剧场入口,对竺方等人道:“看,那好像是——日本人!”
竺方顺着她的手势看去,果然看见一群穿着和服的日本人站在剧场门口,隔着老远都能感觉到他们不可一世的骄矜气势。其中一个武士打扮的人看来对他们的演出很是不满,想冲过来理论,被为首那个穿黑色和服的拦住了。竺方看不真切,但那黑色和服的武士脸上似乎有一种似笑非笑的表情,叫人猜不透他的心思。
“日本人居然来看救亡演出?真是新鲜!”礼冰有些愤怒地嘲讽道。竺方微微一笑,把他的话头止住,对大家笑道:“为了欢迎友邦国民的光临,我们唱首歌,好不好?”
大家看着他,都猜不出他要做什么。只听竺方大声唱道:“大刀向,鬼子们的头上砍去——”
台下的观众哄堂大笑,台上的歌声如海潮汹涌。
“大刀向,鬼子们的头上砍去,全国爱国的同胞们,抗战的一天来到了,抗战的一天来到了!前面有东北的义勇军,后面有全国的老百姓,咱们中国军队勇敢前进,瞄准那敌人——把他消灭,把他消灭——冲啊!大刀向,鬼子们的头上砍去,杀!——”
那个凶蛮的武士又要冲上去,被黑衣武士拦住,做了个离开的手势。凶蛮的武士很不情愿地鞠了一躬,一群人齐刷刷地向剧场外退去。
竺方还在卖力地指挥着,礼冰却看着空荡荡的剧场入口,眼里充满了忧虑的目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