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落红如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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兰庄的桃花比想像中更美,昨夜一场春雨过后,满树的桃花被普同一洗,一朵朵含羞带露,更添娇艳。竺方和安澜带着五岁的儿子竺节,在满地泥泞里深一脚浅一脚地走着,好不有趣。竺方早料着今天要走泥路,特地备了三双靴子,三个人穿着防水防泥,倒别是一番乐事。

“你的旗袍配了靴子,可更好看了,啊?”竺方擦了擦额头上的汗,回头对安澜打趣道。

“算了吧,还好看呢,不伦不类的,也不知道是谁出的馊主意。”安澜牵着小节,嗔怪地一笑。竺方也含笑相对,他知道,妻子虽然嘴巴不饶人,心里却对老公的体贴很是受用呢。

正说着话,一阵清风吹过,满树桃花纷纷飘落,落英簌簌而下,仿佛一场凄艳的红雨。一家人都被眼前的景象打动了,安静地站在那里,几分钟都没有说话。

“我们好久没这么开心过了。”竺方长出一口气,笑道,“这么好的风景,似乎太安静了一些,我们来唱歌,好不好?”

“我要听妈妈唱‘同学们起来’!”小小的竺节开口说话了,安澜爱怜地抚摸着他。

“‘同学们起来’是什么东西啊?”竺方笑着刮了刮儿子的小鼻子,问道。

“不知道,就是‘同学们起来’啊。”

安澜笑道:“你啊,连《毕业歌》的第一句都忘了?亏你当初还是救亡合唱的指挥呢。”

竺方一拍脑袋,笑道:“你看我这记性。早说是这个我不就明白了,还什么‘同学们起来’。”

“一首歌还有这么多名字,我哪里晓得。你们大人真麻烦,男人女人都麻烦!”小节听到父亲笑他,不高兴了,撅着嘴抱怨道。

夫妻俩哈哈地笑起来,竺方笑着对安澜道:“真像你,人小鬼大!”

安澜笑着,摸了摸小节的头发,说:“我们开始吧。”

“同学们,大家起来,担负起天下的兴亡。听吧,满耳是大众的嗟伤;看吧,一年年国土的沦丧。我们是要选择战,还是降?我们要做主人去拼死在疆场,我们不愿做奴隶而青云直上。我们今天是桃李芬芳,明天是社会的栋梁。我们今天是弦歌在一堂,明天要掀起民族自救的巨浪。巨浪,巨浪,不断地增长。同学们,同学们,快拿出力量,担负起天下的兴亡。”

风还在吹着,桃花的柔枝迎风起舞,安澜指着桃枝笑道:“你瞧,我们的歌声连桃树都感动了,他们在跳舞呢。”

竺方闭上眼睛,想着那一天的情景。他记得演出结尾处他是如何给了那些日本人一个响亮的教训,他记得所有学生把他抛起来庆祝演出成功的情景。他还记得——

他摇摇头,宁愿记忆停止在演出结束那一刻。从那次演出以后,他的回忆里就再也没有欢乐的乐章。杀戮,别离,忍辱,复仇……悲伤的段落一页页翻过,八年的离乱从此成了他生命中最漫长的恶梦。他还记得礼冰大哥从劫后的南京拍回来的照片,满地残忍的血光和死亡。他还记得当他从戊桥回到碧桃镇的时候,迎接他的不是慈爱的双亲,而是两座沉默的坟茔。苍天有泪,梨花无语。那天的天色似乎格外暗淡,连鸽哨的声音都消失了,许是他太悲伤了,没有听见罢。但是从那天以后,他无忧无虑的少年时代就一去不复返了。

“太阳落山明朝依旧爬上来,花儿谢了明年还是一样地开。美丽小鸟一去无影踪,我的青春小鸟一去不回来,我的青春小鸟一去不回来。别的那样哟,别的那样哟,我的青春小鸟一去不回来……”

他用略带哀伤的曲调唱起这首歌谣,妻子和儿子靠在桃树上,谁都没有说话。

容若,又是容若。这是父亲最喜欢的清代词人,在这个回忆纷纷重现的时刻,他无端地想到那首写给卢娘子的悼亡词。

“谁念西风独自凉,萧萧黄叶闭疏窗。沉思往事立残阳。 被酒莫惊春睡重,赌书消得泼茶香。当时只道是寻常。”

他又想起那个雾气迷茫的早晨,娘舅病危,母亲让他去戊桥见他最后一面。娘舅很喜欢他,两人的感情如同父子,有时候对竺清都不说的心里话,他会毫无顾忌地说给娘舅听。娘舅有肺病,很多年了总是治不好,屋子里总是萦绕着沉沉的药香。他很孤独,每次他去看他,他都要抓住他的手说,方儿,我这病是不传染的,知道吗?他只能点头,泪水却不知道什么时候到了腮边。

那一条漫长的水路啊,碧草萋萋,白雾茫茫,浆声沉沉,水调悠悠,载着他到另外一个小镇,载着他到娘舅的身边。可是他不知道,那条水路是一条离别的路,那碧绿的水草总是要挽留什么,可是流水千年一日地流过,桥头的青苔百年一日地消长,到头来,什么也留不住的。现在想起来,其实那天早晨他就有了分离的预感,只是那感觉无法言说,过了那么多年,已经在心里积成了回忆,方才渐次清晰。

“竺方,你想什么呢?”安澜关切地问。其实她知道,只是不忍心点破。

竺方微微叹了口气,笑道:“没什么,我只是在想,我们的节儿能不能永远不要经历我们曾经经历的那些,他的好日子,会不会像今天的桃花一样,长开不败。”

“桃花开了,就是为了谢呀,谢了才能结桃子呢。”竺节天真地看着爸爸妈妈,显然不明白他们言谈中隐含的酸楚。

竺方和安澜对视一眼,谁也没说话。半晌,竺方看了看天色,说:“不早了,该回去吃晚饭了。”

安澜默默地点点头,牵着小节,慢慢地走在竺方后面。傍晚的落日辉映着满树桃花,有一种动人心魄的哀艳和绮丽。

天灰蒙蒙的,雾气弥漫四野,院子里的芭蕉叶子还在滴着水珠。竺夫人今天心绪不好,只匆匆穿一件阴丹士林布旗袍就站到窗前,惆怅地望着窗外的风景。

“这雨水淅淅沥沥的,几天来就没怎么停过,梅雨季节还没到呢。”

竺清知道她心里不痛快,于是走到她背后,轻轻把手搭在她肩上,笑道:“四月天么,也快了。你瞧瞧,礼冰在家里都住了快一个月了。”

竺夫人回头笑道:“是啊,他大概也想家了吧。不如让他回上海看看,听说他的母亲已经到那里安顿下来了,想和他见个面呢。”

竺清长叹一声,笑道:“母子团聚么,本来就是应该的。天这么阴,其实也不早了,你赶紧把方儿叫起来吧,该启程了。”

“哎。”

竺方从卧室里出来的时候,看到了他这一生都难以忘怀的美丽景色。碧草萋萋,白雾茫茫,一簇簇雪样的梨花在浓浓的雾里若隐若现,仿佛是梦中才有的景象。竺夫人的阴丹士林旗袍在白雾里款款摆荡,也给人以梦幻般的印象。她走到竺方面前,摸了摸他的头发,笑道:“都收拾好了吗?”

“好了。”

“到了那里,要听你娘舅和舅母的话,知道吗?”

竺方安静地点点头,倔强地忍住了心中压抑已久的哀伤。这哀伤在这个早晨像雾气一样充塞了他的内心,为什么会这样,他也不大了然。

竺清的白色长衫在雾气里显得不大分明,几乎要跟梨花与浓雾合为一体了。他慢慢走到儿子面前,嘱咐了几句相同的话,竺方都一一答应着。三个人都想再说些什么,却发现该说的都已经说完了。

竺方手里拎着一个四角包铜的皮箱,是父亲从前出门用的,皮子有些旧了,却有一种温暖的光泽,就好像父亲练太极的双手,永远那么安适绵和。竺夫人知道还有东西要带,赶忙吩咐仆人:“老黄,过来帮忙把少爷的皮箱提了,再去把背包拿过来。”

竺方淡淡一笑,道:“母亲,我已经是大人了,还是自己来吧。”说完转身回了卧房。

竺夫人的一只手举到胸前别白兰花的地方,又放了下去。儿子的笑容怎么这样熟悉呢?

她忽然微笑了,因为她知道那笑容的出处。那是很多年以前,竺清要出远门的时候,也是这样淡淡一笑,拒绝了她帮忙的请求。那时候,他也是十八周岁。时间怎么过得这样快啊,一眨眼的工夫,连当年那个青年人的儿子,都已经长到了会坚持自己提箱子的年纪。

“好了,母亲,我们走吧。”

竺清没有出来送行,他依旧在院子的梨树下悠然地打着太极。可是今天不知道是怎么回事,招式拳架怎么也做不到家了,好像他的手脚被什么东西绊住似的。他有些懊恼地收了手,沏了壶春茶,懒懒地坐在树下发呆。

绿草萋萋,白雾茫茫,所谓佳人,在水一方。溯游而从之……

他自嘲地笑了笑。看来自己真是老了,儿子出趟远门,居然也能引发这么多的感慨。

这一天的碧桃镇分外宁静,静得连鸽子发出的哨音都听不见,到处是牛乳一样浓稠的白雾,露水在草叶上发出蒙胧的光,跟浓雾一样显得不大真实,像是另外一个世界的风景。母子两人在青石板的小街上慢慢地走着,脚步在两旁的砖墙上发出沉闷的回音,就好像有一面鼓在人心里沉沉地敲。竺方睁大眼睛看着眼前的一切,像是要把这个早晨所有的一切都刻到自己的心里。

没有风,竺夫人有些热,用麻纱手绢扇着风,一边看着眼前的路。这是一个叫人不安的早晨,所有的远方都被浓重的雾气遮没了,迷蒙得叫人看不清未来。

码头到了,一只乌篷船已经停在那里,船老大远远看见母子二人,投来一个憨厚温煦的笑容,竺夫人也含笑点头。

竺方小心翼翼地上了船,放好行李,竺夫人又嘱咐了他几句,就让船家离岸。摇桨的水声在雾气里飘荡,透过水面,依稀可以看到水下摇曳的荇藻,它们在雾气的遮掩下漾出蒙胧的绿意。竺方一直坐着,呆呆地看着熟悉的风景在雾中一片片掠过,消失。一座桥过去,又一座桥过去,这水道究竟有多长,什么时候才能到达娘舅住的戊桥呢?答案就藏在雾气里头,只有天才知道。

太安静了,安静得叫人心慌。竺方很想把心里的块垒倾吐出来,可是他不想哭。那就唱歌吧。于是他试探着清了清嗓子,低声唱道:

“长亭外,古道边,芳草碧连天。晚风拂柳笛声残,夕阳山外山。天之涯,地之角,知交半零落。一壶浊酒尽余欢,今宵别梦寒。”

悠悠的歌声穿过茫茫的碧水和白雾,不知所至地飘荡着。没有看见青山,只见一只受惊的白鹭从水上飞过,翅膀掠起几丝波纹,然后水面回复了平静,仿佛什么也没有发生。

绵绵的春雨终于在这个早晨停了,园子里鸟语花香,一派清新景象。竺清依旧在梨花下打他的太极,而竺夫人在一旁抚琴,为他的拳架和音。

“师父,木叶派的石川掌门到了。”

“知道了,你告诉他,过一会儿到园子里来找我。”

“是。”

徒弟抱拳退下,竺夫人停下来问道:“是什么人啊?”

“日本人。”

竺清脸上的表情有些捉摸不定,夫人见他这样,只笑了一下,略略点了点头,仍回琴凳上坐下。

“《梅花三弄》弹完了,来一段《广陵散》吧。”

竺夫人点头,信手在琴弦上拨弄起来。那琴声激越中带着沉郁,哀伤中含了愤懑,看似杂乱而玄机暗藏。竺清借了曲声,把一套太极拳打得风生水起,杀机四伏,叫人看了胆战心惊。竺夫人只微笑一下,琴声越发激奋有力,似乎有什么东西要从那七条弦索里迸发出来。竺清将懒扎衣、金鸡独立、双峰贯耳、倒骑麟、风扫梅花等拳架一一打过,掌掌暗含内力,将树梢已经有些凋残的梨花片片划落。院子里只有两个人,但我们似乎看到了第三个身影,隐在山石深处,正在处心积虑地想着怎样接竺清的拳招。

竺清一记推手,忽然感觉面前人影一晃,怕伤了人,当下收住力道,却看见面前站着一个穿黑色和服的身影,一撮仁丹胡在上唇刺眼地留着,嘴角带着若有若无的笑意,那一双并不大的眼睛深如寒潭,叫人猜不透他心里的城府。竺清已经知道来者是谁,因微笑施礼,道:“打得入迷,险些得罪了石川掌门,实在失礼了,真是不好意思。”

石川呵呵一笑,回礼道:“先生何必道歉。久闻先生以一手出神入化的梨花剑法名动江南,没想到太极擒拿手也使得如此漂亮,我实在佩服,佩服!”

竺清一摆手,笑道:“过奖了。这太极虽然慢,但对付起那些想夺我利器的阴险鼠辈,倒还绰绰有余。”

石川假装没有听出他暗藏的弦外之音,笑道:“我们木叶派的木叶刀法,先生可领教过么?”

竺清淡淡一笑,道:“没有。这刀法的名号倒有趣得很,不知道何处出典啊?”

石川也笑道:“语出贵国杜甫的一句唐诗。”

“哦?敢问是哪一句啊?”

“无边落木萧萧下,不尽长江滚滚来。”

竺清沉吟半晌,笑道:“贵国地面狭小,如何流得长江?”

石川有些得意地笑道:“只要心中有得长江的念头,那自然能见得到长江。”

竺清笑道:“先生是想跟我谈禅么?我有一首偈子,不知道先生听过没有?”

“请说。”

竺清把长衫一撩,一边比划太极招式,一边缓缓吟道:“练得身形似鹤形,千株松下两函经。问道大师无余说,云在青天水在瓶。”

石川听罢微笑不语,竺清笑道:“先生可悟到了什么?”

石川笑道:“我愚钝,什么也没悟出来。”

竺清抬头看了看头顶的蓝天,叹道:“那太可惜了。如今阁下见到了我们的长江,感觉如何啊?”

石川叹道:“壮观啊!可惜不能搬回东洋去。”

竺清听如此说,冷笑道:“心中不是有了么,如何搬不回去?”

石川长叹一声,笑道:“奈掣肘何!”

“阁下何时成了出师未捷的光绪皇帝?”

石川脸色一沉,道:“那是我们东洋人的手下败将,先生用他来比我,不知道什么意思?”

竺清仍是一笑,道:“先生何必着恼,也没有什么旁的意思。阁下此来,若是意在切磋武学,我倒肯奉陪一二。若是意在落木长江,恕我不能相陪了!”

石川尴尬地愣了片刻,心知遇到了对手,因笑道:“您又何必着急,我们既然来了,自然是为了和友邦同道切磋武艺。不知道先生可否赏脸啊?”

竺清傲然一笑,拱手道:“好说。阁下请。”

“先生请。”

两人不紧不慢地往演武堂走去。

假山后的漏窗里闪出竺夫人苍白的面容,额上沁出涔涔的汗珠。

“原来姹紫嫣红开遍,似这般都付与断井颓垣。良辰美景奈何天,便赏心乐事谁家院。朝飞暮卷,雨丝风片,烟波画船,锦屏人忒看得这韶光贱……遍青山啼红了杜鹃,荼蘼外烟丝醉软。那牡丹虽好,它春归怎占得先?……”

竺方刚刚走进娘舅家的大门,就听到了隐隐约约的丝竹戏曲之声,他顺着那声音一路寻来,转过兰花圃,穿过芍药苑,只见一个遍身锦绣的戏装美人立在当地,正唱着一出《游园惊梦》。他没有惊动那美人,只是缓缓走上前去,定睛一看,这不是舅母吗?于是他站在那里,等到一曲唱罢,方才笑着作揖道:“给舅母问安。”

舅母带着满头珠翠回过身来,他看见了一张粉泪阑干的瓜子脸,眼角已经爬上了细微的皱纹。娘舅拉着他手说的那些话这时候全部活现出来,他再也忍不住内心的哀伤,扑在舅母怀中,放声大哭起来。

“好了,乖孩子,别哭了。我知道你心里难受,可是你娘舅一得那治不好的病,我就料到会有这么一天的。他喜欢听昆曲,可是又嫌戏楼里闹得慌,所以每次都叫我给他唱。可是你瞧瞧,这眼瞅着,也就唱不了几次了——”

舅母脸上的妆都哭花了,竺方赶紧把她的丫头叫来,让扶着卸妆更衣去。他自己放轻了脚步,直往娘舅的卧房里来。

这宅子里所有的花窗都换成了玻璃的,只有这一处的窗子上还糊着白纸。竺方“吱呀”一声推开房门,那股药香还是那么好闻,只是更多了些萧索之气。还是那套紫檀木的宁式眠床,挂着厚重的幔帐,帐子四角的流苏褪了色,让人想到“尘满湘帘素带飘”的诗句。他慢慢走到床前,看见娘舅正在打盹,消瘦枯黄的脸颊上,依稀还能看见往日俊朗的遗迹。他试着摸了摸娘舅的手,冰凉冰凉的,看来的确是要下世的人了。娘舅微弱的呼吸里带着轻微的哮鸣,是肺病患者典型的症状。床边一只黄铜痰盂,里头的污物漾出淡淡的血腥气,也是肺病患者的特征。这房间如今到处充满了死亡的气息,要不是床上那个人还有一丝活气,就没有人想要走进来看个究竟。

“方儿,你来啦?妈妈呢?”

竺方看见他醒了,笑着道:“妈妈在家呢,她问你好,叫你好生养着,不要着急。”

娘舅苦涩地一笑,左手的手指轻轻动了一下,虚弱地道:“她自己好吗?”

“好的。”

娘舅点点头,看着床顶道:“那我就放心了。刚才我好像听见有人唱戏?”

竺方点头,笑道:“是舅母。”

“她怎么不进来啊?”

“怕您嫌吵啊。”

娘舅叹了口气,说:“没有人想进来呀。方儿,你知道——”

“我知道,您的肺病是不传染的。”竺方握住娘舅干枯的手,笑着说。

娘舅费力地摸了摸他的额头,笑着说:“好啊,我的方儿长成大小伙子了,知道心疼我了。”

“瞎说,以前难道不心疼你?”

娘舅眨了眨眼睛,点头道:“以前也心疼,可是现在你真是大了,比从前懂事多了。”

“娘舅,你还困吗?”

娘舅微微摇头,笑道:“不困。有我的外甥陪我说话,舅舅不困。”

“要不要我给您唱支歌?”

“好啊。”

竺方清了清嗓子,唱道:“柳叶青又青,妹坐马上哥步行。长途跋涉劳哥力……”

娘舅笑着摇了摇头,说:“换一首吧。”

“怎能忘记旧日朋友,心中怎不怀想?旧日朋友岂能相忘,友谊地久天长。友谊万岁朋友,友谊万岁,举杯痛饮,同声歌颂,友谊地久天长。

我们曾经终日游荡,在故乡的青山上。我们也曾历尽苦辛,四处奔波流浪。我们曾经终日逍遥,荡桨在碧波上。但如今却劳燕分飞,远隔大海重洋。

友谊万岁朋友,友谊万岁,举杯痛饮,同声歌颂,友谊地久天长……”

是苏格兰诗人彭斯的《骊歌》,在这时候唱了,别有一番滋味在心头。可是这次娘舅没有打断他,他听着,听着,然后就安静地闭上了眼睛。

“娘舅,娘舅?”

竺方倒吸一口凉气,试探着摸了摸娘舅的人中。已经没有气息了。

晚景温柔地映照着花窗,宁式眠床的阴影里,娘舅的脸色分外安详,仿佛只是做了一场春梦,眨眼就会醒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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