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血色残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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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拖着沉重的脚镣,行走在黑暗的过道里,两旁的牢房中不时传来□□之声。他被两个伪军押解着,肩上扛着沉重的木枷,那枷锁越来越重,直到压得他喘不上气。他不断地呼救,可是没有一个人理他……

“长官,我求你,饶了我,让我死吧,让我死吧,这个样子活下去,比死还难受!”

他在梦中大喊,把身旁的妻子和儿子都惊醒了。

“妈妈,‘长官’是什么东西啊?”

安澜不安地看了竺方一眼,柔声对小节道:“你先去外头沙发上靠一会,你爸爸魇住了,我陪他说会话。”

“哦。”

小节睡眼惺忪地打着哈欠到了客厅,往沙发上一歪就睡着了。

“竺方,竺方?快醒醒,你在做恶梦呢!”

竺方睁开眼睛,看见妻子清丽的面庞,不由得长吁一口气,笑道:“我可算是回来了。”

“你本来就没过去。”安澜一笑,轻轻摸着他的脸,柔声道,“怎么,又梦见坐牢了?”

“是啊。”他叹了口气,抚摸着曾经戴过镣铐的脚腕,凄然道,“当时我在监狱里过的那真不是人的日子。你知道吗,我的双手被木枷锁住,动弹不得,时间一长,我的脖子上磨出两道枷疤,你瞧,现在还没消呢。还有我这双脚啊,每天戴着十六斤的重脚镣,他们还惩罚我,不许我用破布去缠,结果有段时间,我左脚的脚踝都磨得露出了骨头。我的气喘病也是在那里头落下的,夏天溽热难当,冬天阴冷潮湿,就是铁打的人也给弄垮了。亏得我还是练家子,要是其他的人被他们这么折腾,怕不早死上十回八回了!”

安澜靠着他厚实的肩膀,轻声道:“我知道,那段日子伤你伤得太深了。”

他长叹一声,伸了个懒腰,把头枕在妻子怀里,笑道:“可是我出狱那天,大家都争着来看江南第一大侠的风采。我看见那些爱国的民众,就觉得自己的苦楚没白受。现在,咱们到底是把日本人赶出去了。我只想着不要再来一次战争,要再把我关进去,我可就永远出不来咯!”

安澜啐道:“说什么呢,这么不吉利。你是大难不死,必有后福!”

他自嘲地笑笑,说:“是啊,必有后福。可是你看我现在,清贫得要为一家人的生计犯愁,再想想当年,真是一代不如一代了。”

安澜笑道:“受苦的人多着呢,又不是只有我们。当年那样的煎熬都受得住,如今这些东西算什么?咬咬牙就过去了。”

竺方也笑了,继而叹了口气,道:“我自己倒罢了,我只是不想让你和小节受苦啊。”

安澜笑着抚摸他的头发,望着窗外的明月,喃喃道:“会好起来的,一切都会好起来的。相信我。”

竺方感到一阵倦意袭来,缓缓闭上双目,轻微的鼾声响了起来。

“唉,他真是被那些小日本折腾苦了,听他亲戚说,他以前睡觉从来不打鼾的。”

安澜轻轻把他的头扶正,自己到客厅把小节抱进来,然后才把被子盖上,安适地闭上眼睛。草虫的叫声隐隐约约地传来,这个春天的夜晚显得格外静谧,安详。

一大早起来,房东太太就笑吟吟地走了来,手里拿着一封信,对竺方夫妇说:“转了好久才转到这里的,因为地址写的是你们原来住的地方。从上海来的信,好像是寄给竺先生的。”

竺方说了声“谢谢”,把信拆开,见是礼冰写来的。信很长,他招呼安澜来一起坐下,慢慢读道:

“竺方弟:

有很久没有给你写这样长的信了,最后一封似乎还是抗战的时候从南京写给你的。那时候我还年轻得很呢,现在呢,你依然年轻,可我已经三十多岁,将要步入中年。时间过得真是快啊。

报馆的日子现在不大好过,倒不是新闻自由上出了什么大问题,而是现在给我们这些编辑的工资越来越低了,跟那些食人自肥的接收大员比起来,难免叫人心里不平衡。你现在还失业在家吧?上海你是不大好来的,来了也找不到事情做,现在世道比抗战的时候好不了多少,到处都是‘盼中央,望中央,中央来了更遭殃’。我倒不是不能去洋行里做,其实你也行,但是我知道你这个人是有傲骨的,不肯在洋人老板面前低三下四,所以也就不勉强你了。不过洋行职员的工资倒是可观的,我认识几个在洋行做襄理的朋友,少说也有一整套的石库门房子好住。我现在想到商务印书馆去当翻译,他们那里似乎还缺几个人,明天就要去应聘了,祝我成功吧。

不知道是不是我说得太乱了?没办法,最近写东西越来越没有条理了。竺方,其实你可以回到你的母校去教书啊,现在抗战胜利才两年,有很多地方的教育事业还没有恢复过来,你要是当了中学教员,也算是为我们国家的下一代尽了一份责任。弟妹还好吧?你得多疼她一点,当初她为了把你从日伪监狱里营救出来,可没有少担惊受怕。若有时间回碧桃,我倒要在你家里住一住的,现在上海嘈杂得很,也浮华得很,可是我反而更想念从前在你们那里看到的油菜花……”

竺方看完信,笑着看了安澜一眼,说:“你看看,还有人担心我不好好待你呢。”

“瞎讲,大哥哪里是这个意思。”安澜整了整旗袍,笑道,“该去买小菜了,今天想吃什么?”

竺方温存地笑着,说:“只要是你做的,什么都喜欢。”

安澜又笑了:“那我上次做的芹菜,你怎么一筷子都没动啊?”

竺方不好意思地笑道:“夫人,除了芹菜,什么我都能克服。”

“喔唷,还克服,你这样损我,以后不做给你吃了。”

“你不做给我吃倒罢了,小节要饿了,可怎么办呢?”竺方两手一摊,做了个滑稽的姿势,活像电影里的卓别林。

“好啦,你就知道拿儿子来压我。再会哦,我很快回来的。”

竺方跟小节站在门口看了一会风景,就一起进屋了。竺方把书桌上的杂物推到一边,取出一张信纸,用毛笔在上边工工整整地写了三个字——求职信。

演武堂内,木叶派和雪竹堂的弟子对面而立,颇有些剑拔弩张的气势。两位掌门人互相行过礼,说了声“请”,各自就位。石川手中是一柄祖传的宝刀,竺清手中则是一把湛卢宝剑。

“石川兄请。”

“不,还是竺兄先请。”

竺清说声“得罪”,一剑挑出,直指石川面门。石川用刀一格,反手占了先机。竺清见他出手狠辣,将一柄宝剑舞得如银光雪浪一般,石川不得其门而入,正懊恼之际,忽然瞅见一个空隙,举刀一刺,刀刃竟被竺清的宝剑粘住。石川暗叫不妙,正要收手,竺清忽然将太极剑法融入招式之中,内力一动,那剑锋竟把石川的宝刀“噌”地弹了出去。竺清倏忽一剑,直指石川面门,继而收手,道了声“得罪”,将剑收入剑鞘。四周的弟子都齐声喝彩,连木叶派的传人也在心中暗暗纳罕。

“石川兄,今日多有得罪,明日再来请教。”

“好,明日我用空手道对你的太极拳,如何?”

竺清一拱手,笑道:“愿意领教。徒弟们,给石川掌门行礼,我们告辞了,诸位请便。”

两派人等行了礼,鱼贯而出,不提。

夜色如水,竺夫人在窗前发呆的当儿,竺清正好走到身后,轻声问:“想什么呢?”

竺夫人一回头,笑道:“吓了我一跳。没想什么,就是想方儿现在怎么样了。”

“他不是在舅舅家么,好好的,别想了。来,今天晚上月色不错,陪我散散步如何?”

竺夫人点头,笑道:“好啊。”

梨花已经有些凋零了,清风吹过树梢,夜色里的落英更带了几分凄美。夫妇二人行走其间,感到一丝丝的惆怅在空气里蔓延开来,然而只是淡淡的,却恰好配今天晚上的风景。

“那日本人看来不是善类,你一定要当心啊。”竺夫人挽着丈夫的臂膀,缓缓道。

竺清只是微笑,说:“放心好了,我们以礼相待,况且武功不在他们之下,他们现在也不敢怎么样。”

竺夫人微微点头,沉吟道:“那就好,那就好。”

“你看,月亮多圆啊,就好像我们刚在一起的那会儿一样漂亮。”

竺夫人抬头仰望,果然看见一轮明月高挂中天,纤纤的流云轻倩地掠过月影,给这清丽的景象添了几分妩媚。她想起往日小夫妻在苏州娘家赏月的情景,是中秋佳节,大团圆桌子上摆着几碟小菜,自然也有肥美的螃蟹。他们持螯把酒,对月吟风,真是难得的赏心乐事。只是,这样的情景还能再有几回呢?

“怎么不说话,你累了?”

“我——我是有点乏了,想回房歇歇。”竺夫人道。竺清搀着她,两人转过月洞门,到卧房安歇,一宿无话。

娘舅的丧事并不见隆重,前来吊唁的亲友也人数寥寥。竺方在灵前守着,端详着娘舅的遗像,有一种人事恍惚的错觉,仿佛他并没有死,只是睡着了,随时都会重新回到那张宁式眠床上,安静地听他唱《骊歌》。可是他很清楚,这是不可能的。人死不能复生,这是自然规律,没有谁能违拗得了。

舅母仿佛一下子就苍老了,她卸去了所有的脂粉,用细水长流的眼泪为自己的丈夫做最后的祭奠。每一天,竺方都能看到她在观音菩萨像前长跪不起,念经来超度丈夫的亡灵。他看着这样的舅母,简直不敢相信她就是几天前在院子里袅袅婷婷地唱着《牡丹亭》的那个美艳女子。

许多年以后,老家的亲戚告诉他舅母的身世。原来舅母本来是苏州得月楼里的清官人,越调和昆腔都唱得曲尽其妙,娘舅一见倾心,不顾父母兄弟的反对,把这个倡优出身的美丽女子娶进了家门,而且是做正室。那是一场风花雪月的婚礼,全苏州梨园行的同仁都来为这个美貌的优伶送行,水袖和折扇从虎丘直舞到戊桥,一路衣香灯影,媚语笙歌,一时也道不尽。只是从那以后,方家人就和娘舅断绝了往来,□□的外祖母在临终前立了遗嘱,儿子死后不许家人吊唁,也不许葬入祖坟。

“偶然间心似缱,在梅树边。这般花花草草由人恋,生生死死遂人愿,便酸酸楚楚无人怨……”

竺方蓦然回首,只见灵堂前的舅母穿着戏装,水袖舞得如一团祥云,继而飞快地旋转着,那盛开的裙摆宛如六月的荷花。

“舅母——”

舅母没有听到他的声音,依然自顾自地陶醉着,忽然一个亮相,软软地倒在地上。

院子里阒寂无声,海棠粉白的花瓣一片片飘落,宛如绝美的童话,而舅母,就是这童话的主角。

竺方带着不祥的预感走上前去,摸了摸舅母的嘴角,只看见满手的黑色血液,在阳光下漾出绝望的光。

她服毒了。

他深深叹了口气,仰望海棠枝条间逼仄的天空,心中有一种莫名的感动。

情不知其所起,一往而深。生而可以死,死可以生。

“待打并香魂一片……”

他喃喃道,然后望着天空,缓缓闭上了眼睛。

在舅母死去的那天下午,满园子的海棠花都落了,就好像下了一场初冬的细雪,无声无息。竺方在落尽了繁华的树下伫立着,心想,这难道就是她们对一个死去灵魂的祭奠吗。树犹如此,人何以堪呢?

舅舅去世的时候,舅母自尽的瞬间,他都没有流泪。但是现在,他看着残红满地的海棠花,不由得悲从中来,倚着青色的树干大哭一场。老天为什么不下雨啊,把这个世界所有的残忍和不幸都冲得一干二净!

两具棺材在细雨蒙蒙的清晨从方家花园抬了出去,葬在离此不远的一片桃花林里。娘舅生前是喜欢桃花的,如今,就让他和他心爱的眷属化作满园春色,永远地美丽下去吧。竺方默然牵着他十五岁的表弟,在有些泥泞的桃花林里走着。泥浆溅湿了雪白的袜子,可他不在乎。他只知道,娘舅和舅母都死了,是被一只无形的黑手害死的。他不敢去想像那只手,因为那里头还有他亲人做下的罪孽。

该走了,他想。该走的都走了,我也就该回家去了。

离开戊桥的早晨,天气竟然分外晴朗,他再次看了一眼花园马头墙上的飞檐,然后转身登舟,没有再回头望。

橹声悠悠地响着,他看着眼前的一切,觉得自己仿佛是从另外一个时空归来,已经不知道人间是何年何月。庄生晓梦迷蝴蝶,迷的是什么蝴蝶?那蝴蝶是什么精灵呢,爱,恨,抑或是世间万般情感的融汇之体?他不知道,也永远不可能知道。没有来时的迷雾,一草一木都恢复了本来的颜色,可是他宁可那层虚假的面纱能重新降临,罩在这些真实得近乎残忍的景致上。说什么生生死死遂人愿,若能够生,又有谁会选择黑暗的死亡?说到底,还不是一样的怅恨难了,一样的无可奈何。

他又看到了那只白鹭,轻倩地掠过水面,翅膀划开一痕碧波。忽然一声枪响,白鹭哀鸣一声,水面上荡开了红色的涟漪。

竺方惊呆了,他紧紧抓住船舷,似乎听到远方传来一阵绝望的呼声。一阵冷风吹过船头,向碧桃镇的方向吹去。

月光被乌云遮没了,精致美丽的雪竹堂此刻显得有些阴森。两个黑色的人影潜入厨房,只听门轻轻响了一下,月摇风影,又是万籁俱寂。

次日清晨,阳光驱散了浮云,庭院里的景物又恢复了恬静与安详。竺清和石川在小径上悠然漫步,漫不经心地聊着天。

“今天我们不比武了,品茶如何?”

竺清用折扇拂开一枝低桠的翠竹,微微一笑,道:“好啊。但不知道石川兄想喝什么茶,中国茶,还是日本茶?”

“我们的武术或许在有些方面略逊贵国一筹,但茶道是从唐代传入我国的,很是正宗。竺兄对日本的茶道可有兴趣?”

竺清一拱手,道:“还请赐教。”

梨花下的石桌上,一套日式茶具已经摆好。石川闲适优雅地开始洗茶,整套技艺表演完毕,他含笑相让,说了声“请”。竺清也微笑一下,微微抿了一口茶汤,赞道:“果然是好茶!”

石川放下茶盅,笑道:“先生可知道这茶的来历?”

竺清饶有兴致地笑道:“这倒不知,还请石川兄赐教。”

“这是来自贵国台湾的冻顶乌龙,采自玉山顶端,因为那里气候炎热,所以只有山顶才有积雪,利于茶叶清香的郁积醇化,是十分珍贵的一味好茶啊。”

竺清脸色微微一沉,但仍和气地笑道:“但是这样的茶叶,还是用我们中国自己的茶道来料理更为正宗啊。”

石川低头一笑,饮了一口茶汤,对竺清道:“阁下难道不觉得,中国的茶叶配上日本的茶道,是东亚文化共荣的绝好典范么?”

竺清的手指微微捏紧了片刻,继而笑道:“哦?但不知道满洲政府不让中国孩子学习母语,又是什么样的文化典范啊?”

石川的脸色黑了一下,然后假笑道:“先生当真不想为大东亚武术界的精诚合作出一份力量么?”

竺清冷冷一笑,拱手道:“请您另找高明吧,这样大的责任,我等命小福薄,承受不起!”

石川暗暗用余光打量他的神色,估量时候到了,因笑道:“这茶喝到这会,才刚喝出点味道来。”

竺清忽然眉头一紧,额角冒汗,恨声道:“你——你给我下了毒?”

“是啊,不光你,整个武馆的人,包括你的妻子,无一幸免。”

“你——你是怎么做到的?”

石川“嘿嘿”一笑,露出满口白牙:“我在你们吃的早餐里下了牵机引,这是你们一生中最后一顿饱饭了,虽然简薄了些,也只好请您各位将就将就。”

竺清但觉体内疼如刀绞,勉强道:“那——那你们的饭难道不是我们的厨子做的?”

“是啊。”石川得意地一笑,又抿了口茶,“但是,我们一口都没吃。”

竺清觉得眼前的景物渐渐旋转起来,知道自己快不行了。他用尽最后的力气,将一口茶汤狠狠泼到石川脸上。

“你实在不配做这个木叶派掌门。这杯茶算我最后送给你的,让你醒醒脑子!”

他倒在地上,缓缓从衣袋里取出那个芙蓉香囊,把所有的梨花瓣都倒了出来,露出最底层的一把小刀。

“我知道,吃了牵机药的人死相是很难看的。不如我自己先了断了吧!”

他把小刀往脖颈上轻轻一划,殷红的血液汩汩流出,宛若盛开的红梅。他安静地望着头顶的蓝天,露出最后一抹释然的微笑。在视线堕入黑暗前的那一秒,大片大片金黄的油菜花在他眼前掠过。他的表情平淡而安详,他仿佛又回到了故乡的田野,和小朋友们玩起了从前的游戏,唱着那些古老的歌谣。

“小螺蛳,香蕉梨,马兰开花二十一;二八二五六,二八二五七,二八二九三十一……”

石川看着竺清已经冰冷的遗体,忽然产生一丝不舍。

不知道哪里来了一阵狂风,吹得人睁不开眼睛。当石川重新张开双目的时候,发现满树的梨花都落了,雪白的花瓣落满了竺清的遗体,仿佛是用它们的精魂为死去的主人送行。

“哎,怪可惜的,谁让你不肯屈服呢,其实你不知道,解药就在我口袋里。你只要松一松口——”

石川收拾思绪,仰头看着已经没有花朵的空枝。这景象是萧条的,而他,却看到了来年的一片繁华。

“最后一个障碍也已经清除,‘千树万树梨花开’的日子,看来已经不远了!”

徒弟藤本走过来,看到眼前的情形,会心一笑。

“师父,您要我做什么吗?”

石川微微一笑,又轻声叹道:“他也是个人物,别跟他的身子过不去。厚葬了他吧。”

“是。”

徒弟领命而去,庭院重新恢复了往日的宁静。

唯一不同的是,三天以后,门前“雪竹堂”的牌匾换成了三个大字,木叶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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