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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路漫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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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花不常开,好景不常在。愁堆解笑眉,泪洒相思带。今宵离别后,何日君再来?喝完了这杯,请进点小菜,人生难得几回醉,不欢更何待?今宵离别后,何日君再来?

停唱阳关叠,重擎白玉杯。殷勤频致语,牢牢抚君怀。今宵离别后,何日君再来?喝完了这杯,请进点小菜,人生难得几回醉,不欢更何待?

今宵离别后,何日君再来……”

竺方站在裁缝店的试衣间里,满脸不耐烦地对老板道:“劳驾把那无线电关了好吧?闹心的很。”

老板微微笑道:“先生觉得闹,我就叫伙计关了。阿毛,把无线电关了,先生嫌吵。”

伙计满脸不情愿地走过去,把无线电的扑落拧了一圈,没精打采地回到自己该站的地方去了。

“这小子,成天没个好脸色,像只打蔫的鸡。”老板摇摇头,笑道,“先生这个身板,该是练过几门武艺的吧?”

竺方笑而不答。老板又把尺子在他腰间比了一比,笑道:“这又不是什么丢人的事情,我还练过几天八段锦呢,你也太小心了。”

竺方低头笑道:“不是小心,而是怕名头太大,给自己和家里人惹麻烦。”

老板把老花镜戴上,对着阳光看了看皮尺,又开始量肩膀的尺寸,边量边道:“哦?先生是什么来头,我倒好奇起来了。这里没有外人,我是你太太的远方亲戚,她也知道我的为人,最是守口如瓶的,不妨说说看?”

竺方笑道:“你可以猜猜。”

“先生怕人知道,该不是江洋大盗吧?”

竺方摇头,道:“你也太抬举我了,我长这么大还没拿过人家一针一线呢。不过,杀人的事情我也干过几件。”

老板的手抖了一下,粉笔的白灰蹭在竺清的衣襟上,留下长长一道痕迹。老板赶紧要擦,竺方用手一拦,笑道:“就吓成这个样子?实话告诉你,我不杀中国人,你不用怕的。”

老板长出一口气,道:“早说啊,害我差点吓出毛病来。哎,你不杀中国人,那你杀的是哪一国人啊?”

竺方微微一笑,道:“日本人。”

“抗战时候的事情?”

竺方点点头,笑道:“是啊。为这个我还蹲过日本人的监狱,差点被他们枪毙了。”

老板佩服地笑道:“想不到啊,先生看起来文质彬彬的样子,还有这样的侠义心肠。”

尺寸量完,竺方掸了掸衣襟上的白灰,整了整领口,笑道:“实话和你说罢,那些人也不是我亲手干掉的。我把他们抓到抗日队伍那里,别人自然会代劳。亲自处置那样的人,我一是不想杀生,二是觉得恶心,还是交给心里没这些毛病的人去干吧。”

老板眼睛一亮,指着他道:“哦,你就是——”

竺方含笑点头,又悄声道:“只可意会,不可言传!”

老板也笑着点了点头,把竺方送出店外,一边热络地喊着:“先生过一个星期就可以来取衣裳了,下次再会啊!”

安澜挽着竺方的臂膀,问:“才刚怎么那么长时间,他都和你闲扯些什么了?”

“没什么。不过我现在知道,什么叫做‘人怕出名猪怕壮’了。”竺方狡黠地一笑,沉默不语。

安澜心里已经明白了□□分,也就不再多问了。

“你呀,没事情叫我去做什么新衣裳,我那件白色的不是挺好吗?这倒好,我刚找到工作,又多搭上一笔开销。”

安澜尝了尝莼菜鱼汤的咸淡,笑道:“你知道我们要去哪里参加聚会呀?思南路,那可是上海数一数二的富贵地方!我们虽然不大有钱,也不能叫那起势利小人看轻了。”

竺方轻蔑地一笑,道:“你倒是越来越会迎合时尚了。”

安澜听了这话,手中的勺子微微一颤,继而笑道:“你要是自己去,穿了乞丐的衣服也没人拦着你。只是那件白色的长衫,配我那些旗袍都太扎眼了,倒不是想多花钱。你要不想去那里参加派对,我也可以不去的呀。”

竺方听她话里有些责怪的口气,赶紧从背后搂住她的腰,柔声道:“怎么,生我这个土老冒的气了?”

“我哪里希罕生你这种戆大的气啊。”

“瞧瞧,都把老公叫做‘戆大’了,还说没生气,那要是你生起气来,我是不是要被扫地出门啊?”

安澜本来有三分着恼的,听他这么一说,倒给怄笑了,道:“你也不用好一阵歹一阵,大不了我回娘家去。”

“喔唷,我一个人去讨饭不要紧啊,小节没有妈妈可是要哭出毛病的呀。”

安澜笑着推开他,道:“好了好了,一个大男人成天用儿子来要挟太太,真叫人替你害臊。哎,我跟你说正经的,到了罗珊那里不要提什么‘中央来了更遭殃’的话啊,她不爱听的。”

竺方看着墙上的镜子,冷笑道:“怎么了,她既然敢嫁过去,就不要怕人讲。什么好东西,不过仗着有几个臭钱,尾巴都翘到天上去了。你知道吗,上次我去乌镇买东西,差点让军车给撞死,还不是那些‘接收大员’做的好事情。”

安澜见他的拗脾气又犯了,赶紧道:“你看你看,牛脾气一发就不管不顾的。那天礼冰也在,我们是他带去的,这样一来,就算我们两个没什么,他岂不是在大家面前下不来台?况且还有莫名其妙地在战争里发了一笔大财的同学呢,你这么一说,不是把他们也带进去了?”

竺方想了想,笑道:“是啊,我太急躁了些。还是夫人想得周到,如此就——听——夫——人!”

“好啦,少给我装唱戏的样子,况且也不像。赶紧吃饭吧,菜都要凉了。”

思南路的花园洋房里,衣香鬓影,舞步蹁跹,热闹的派对才刚刚开场。竺方和安澜双双进了大门,两个人都在一大群宾客里寻找着礼冰和罗珊的踪迹。

“人还真不少啊。”安澜笑道。

“人是不少,吵得我头疼。”

安澜悄悄掐了他一下,说:“你今天老毛病又犯了是不是?快给我住嘴,大家都看着呢。”

竺方赶紧换了一张笑脸,跟来来往往的客人和女眷寒暄问好。其实他心里对这些人都瞧不起得很,只不好在面上露出来。

“这本书在眼下这个当口出有些困难,你看是不是——”

在客厅的一个角落里,礼冰正和一位作家朋友谈事情。那女作家穿一件青色旗袍,不事张扬的样子。安澜和竺方走到这个地方,正好和他们两个打了个照面。

“哎呀,礼冰大哥,好久不见了!”安澜笑道,和他握了握手。礼冰喜出望外,干脆上去捣了竺方一拳,然后紧紧拥抱了他一下。

“这些年你怎么都躲在小镇不肯出来啊,可想死我了!”

“高先生,可以介绍一下这两位朋友吗?”女作家笑着发话了。

“哦,瞧我这记性。”礼冰不好意思地笑了一下,对竺方夫妇道,“这位,就是写《金锁记》的张爱玲女士。”

“啊,张女士,幸会,我听说你的英文小说也写得很不错呢。”安澜笑着和她握了手,竺方看了旁边一眼,没多说话。

“这是我先生。”

“我姓竺。”竺方很冷淡地回答道。

张爱玲淡淡一笑,道:“请问先生在哪里高就?”

“鄙人不才,在小镇上的中学当个穷教员。”

“哦?”张爱玲笑道,“那倒是我一直想做的职业,真羡慕你们。”

“是么?”竺方冷笑了一下,“张女士没去成日本,应该是件很遗憾的事情了?香港的陷落成全了白流苏和范柳原,上海的孤岛时期怎么就没留住你的胡兰成胡先生呢?”

礼冰被竺方的突然袭击弄得瞠目结舌,还没来得及开口,张爱玲先优雅地一笑,然后缓缓道:“听先生的口气,好像对我本人有些不满啊。”

“坦率地说,是的。”

安澜脸上挂不住了,赶紧给竺方使眼色。可他还是带着嘲讽的微笑站在那里,一动也不肯动。

“那好,先生,我倒要请问,我给这个国家做过什么不光彩的事情吗?”

竺方一愣,半晌才答道:“似乎没有。”

“那我出卖过什么人给日本人了,还是——”

“这点我可以给张女士保证,完全没有。”礼冰巴不得这场尴尬的交锋赶紧结束,连忙来打圆场。

“可是你做了汉奸的太太。”

“你这么说,是告诉我,侯方域降清之后,李香君也就该死了?”

竺方被她问得无言以对,正要说些什么,忽然看到两行清泪从张爱玲的眼睛里淌下来。

“我以为低到尘埃里的爱情可以开成花的,谁想到是自取其辱。先生,我不怪你,是我自己看错了人。可是我得告诉你,今天以前,还没有人在公共场合这样不给我面子。”

张爱玲高傲地一仰头,把眼泪擦干,说了声“再会”,头也不回地到楼上的休息室去了。

“竺方,你太过分了!”礼冰有些愤怒地摇了摇头,赶紧追了上去。

“你来这里干什么?她前夫是汉奸和你有什么关系?她还拒绝给李香兰的电影写剧本呢,这个你难道不知道?”

竺方摸了摸额头,懊恼地道:“天啊,我今天大概真的做错了事情。”

安澜冷笑道:“我看我还是上楼坐坐吧,免得被人认出是江南第一大侠的老婆,这名号我可受用不起。”

竺方怕人笑话,赶紧拦住妻子,柔声道:“是我不好,再不这样了。你不是要去看罗珊吗?我们去休息室里找她,顺便给张女士道个歉。”

安澜这才转怒为笑,悄悄道:“总算明白过来了。这才像话呢!”

竺方和安澜由礼冰陪着,到了楼上的休息室。这里的色调是沉暗的华丽,竺方一见便皱起了眉头。

“安澜,太像了。”竺方微微眯起眼睛,轻声道。

“什么太像了?”

“这里真像是我母亲的卧室。”

安澜有些诧异,赶紧看了看四周,觉得还真是那么回事,于是也悄声道:“是啊,太像了。不过你母亲那间卧室布置得本来就像是上海的风格,也不奇怪。”

竺方点点头,转身去找张爱玲道歉,忽然看见一个清装女子的背影,定睛一看,却发现是烫了头发的。那女子听到脚步,款款转身,竺方一看,正是张爱玲。

“张女士,我方才说话欠考虑,有伤到你的地方,还请海涵。”竺方说着做了个揖。

张爱玲端着一个香槟酒杯,嫣然笑道:“没关系的,我知道,别人是这么想的,可只有你一个这样大胆说了出来。你跟我小说里那些人物都很不一样,我欣赏你的个性。”

竺方一笑,也把酒杯举起来,道:“为我们的不打不相识,干杯!”

张爱玲也淡淡一笑,道:“干杯。”说着喝完了酒,把杯子递给侍者,另拿了一杯鸡尾酒来。

“张女士的小说,我也很喜欢。尤其喜欢你对月亮的描写。”

张爱玲笑道:“我很高兴你能喜欢。月亮的描写,不晓得你说的是哪一段?”

“三十年前的月亮。”

“哦。”张爱玲抿了口酒,笑道,“那段的色彩,我自己也很喜欢。不过曹七巧这个人物,现在想来到底太彻底了。我不喜欢太极端的东西,写文章总是参差着来。先生应该知道一些吧?”

竺方点头道:“我明白。张女士——”

“既然这样,不如叫我爱玲好了,反正我们都是新派人,也不在乎这个。”

竺方有些尴尬地一笑,道:“其实我骨子里是很老派的,还是女士这个称呼方便些,再说我今天带了内人来,也——”

“那也对。你们夫妇到这里之前,礼冰跟我提了你几句。说你是个武术高手,歌也唱得不错?”

竺方微微一笑,道:“他过奖了,我是随便唱唱的。”

“那个‘大刀’,也是你随便唱唱的?”

竺方愣了一下,继而笑道:“小聪明,小聪明而已。”

宾客的交谈有些懒怠下来,有人自顾自地走到钢琴前面弹起曲子来,于是大家就一边喝酒,一边看他们表演。安澜笑着对竺方道:“不如我们也去唱一段?反正都来了,管他谁请客,该玩得高兴点才对。”

“那好吧。”竺方微微一笑,道,“我想唱《卜算子》。”

“哪一首啊?”

“陆游那首。”

安澜一笑,又问:“会不会不合适啊?”

“有什么不合适的,你没听他们还弹《天鹅之死》吗?”

安澜点点头,道:“那好,你唱吧,我来给你伴奏。”

两人走到钢琴前,安澜在琴凳上坐下来,竺方笑着向大家道:“我给大家唱一段越调,希望大家喜欢。”

宾客们纷纷微笑鼓掌。略带古意的琴声响了起来,他缓缓唱道:

“驿外断桥边,寂寞开无主。已是黄昏独自愁,更着风和雨。 无意苦争春,一任群芳妒。零落成泥碾作尘,只有香如故。”

一曲歌罢,众人喝彩。张爱玲走上前来,举着酒杯笑道:“真好,一曲越调风骨尽出。我敬你一杯。”

竺方含笑把酒饮下,忽然看见一个熟悉的身影,穿着墨蓝色的金丝绒旗袍向他走来。

“竺方?这些年你都哪里去了,我们都很想你啊!”

竺方矛盾地看着她,不知道应该怎么答言。讥讽肯定是不对的,她毕竟是旧日的同窗;但要他马上对这个官太太谈笑风生,似乎也还有些不大容易。于是他只是微笑着一颔首。

“啊,张女士也在这里,真是幸会。不过我们这些旧日的同学有一些事情要谈,能不能请张女士先去和别的客人聊聊呢?不好意思,失礼了。”

张爱玲点头,笑道:“不用客气,我早知道你们几个今天有话要谈的。哦,我刚才看见导演桑弧也在这里,我去跟他谈谈剧本的事情,你们慢慢聊。”说完向休息室另外一个角落走去。

“竺方,今天来的旧同学很少啊。你跟我说实话,是不是因为他们都瞧不起接收大员的老婆?”

竺方听她如此单刀直入,倒不知道怎么回答,只好笑道:“你也多心了,或许他们是觉得你这里排场太大,他们不敢来吧。”

罗珊苦笑一下,喝了口酒,道:“那还不是一样。”

礼冰见气氛有些尴尬,忙建议:“这里不大方便,我们到三楼去谈吧?”

罗珊笑道:“哦,是啊,三楼有个小客厅,是我的私人空间,今天上头没人的。”

竺方和安澜都点头道:“好啊。”于是四人一齐往三楼来。

三楼的小客厅布置得很清雅,一色的红木明式家具,只上了一层清漆,更显得简约古朴。四人各归其坐,罗珊亲自泡了几杯茉莉花给他们,三人笑着道谢,开始品茶。

“我先生是北方人,所以家里只有这样的茶。如果你们喝不惯,下次来的时候给你们换春茶罢。”

“这就很好了。我们现在也是喝花茶,价钱比龙井什么的便宜些。”安澜喝了口茶,笑道,“我们如今可不比从前了,能省则省,日子也还过得去。”

罗珊因问:“你们从前不是还算小康么,怎么如今也吃紧起来?”

竺方看了安澜一眼,笑道:“都是我这个不争气的身体,把她给拖累了。”

罗珊放下茶杯,笑道:“你的身体怎么了?我记得我们学校有吊环课程的时候,你可是全班男生里第一个能做倒十字的。”

竺方长叹一声,道:“我坐了三年日本人的牢,什么苦都尝过,身体也就给弄坏了。现在落了个气喘的毛病,总也治不好,一春一秋还得多花钱看医生。你看看我现在,一个穷教员,哪里有闲钱治病呢,能这样维持着就不错了。”

罗珊笑道:“你也不必太悲观了。你练的太极拳对哮喘有很好的治疗效果呢,我问过中医的。”

安澜也笑道:“那就借你的吉言了。”

“礼冰现在在哪里高就啊?”

礼冰笑道:“在商务印书馆,做一个小小的编辑。”

大家互相看了看,安澜因笑道:“论起来,我们都没有你过得好啊。”

“算了吧,我哪里算好。我那个老公整天在外面花天酒地,半个月都不着一次家的,我也懒得理他了。”罗珊嘴里是不屑的口气,眼角却有泪花在闪烁。

“怎么会这样呢,既然他是这样的人品,你当初为什么——”

“当初人自然是好的,谁知现在变了。当时在重庆就已经有端倪了,到了大上海就更是变本加厉。钱是越来越多,可他的精神是越来越空虚,良心也一点点消磨掉了。现在他是什么缺德生意都敢做,连我的话也不大听了。”

大家都没有再说话,只是安静地看着对方。侯门一入深似海,其中的辛酸苦楚,外头的人又如何知道呢。

临出门的时候竺方回头一望,只见罗珊满脸寂寞和哀伤的神情,不由得叹了口气,连忙转身上了黄包车,一径回旅馆去了。

“浪迹天涯三长载,暮春又入沈园来。输与杨柳双燕子,书剑飘零独自回。

花易落,人易醉,山河残缺难忘怀。当日应邀福州去,问琬妹,可愿展翅远飞开?

东风沉醉黄滕酒,往事如烟不可追。为什么,红楼一别蓬山远;为什么,重托锦书讯不回。

为什么,情天难补鸾镜碎;为什么,寒风吹折雪中梅。

山盟海誓犹在耳,生离死别空悲哀。沈园偏多无情柳,看满地,落絮沾泥总伤怀。”

竺方悠然唱罢,笑着问同行的管家老周:“我的越调唱得可好?”

老周一笑,抿了口茶水,道:“虽然是好,但到底丧气了些。为什么不唱些更欢快的呢?”

竺方笑道:“那好,那就这段,你听怎么样?”

说完开口唱道:“林妹妹,今天是从古到今,天上人间,是第一件称心满意的事啊——

我合不拢笑口把喜讯接,数遍了指头把佳期待。总算是东园桃树西园柳,今日移向一处栽。

此生得娶你林妹妹,心似灯花并蕊开。往日病愁一笔勾,今后乐事无限美。

从此后啊,与你春日早起摘花戴,寒夜挑灯把谜猜。添香并立观书画,步影随月踏苍苔。

从此后,俏语娇音满室闻,如刀断水分不开。这正是,银河虽阔总有渡啊,牛郎织女七夕会。”

老周眯起眼睛看着四周的景色,笑道:“光看这段自然是喜庆的,可惜他们俩的结局又不好。也罢,反正是折子戏么,当下欢喜就好。”

“老周,你还满疙瘩的。”

老周看了他一眼,笑道:“老了,自然是疙瘩的,要不然我叫做‘老周’呢。”

竺方哈哈大笑,说:“哎呀,果然是老管家,说出话来就是不一样。你说,我的父母现在在干什么呢?”

老周一笑,道:“那肯定是等少爷你回家呀。出去这么久,做父母的哪能不牵挂呢。”

竺方点点头,看了看前方的水道,巴不得那船家能把速度加快一些,再加快一些。

小镇上的码头还是老样子,两个人都是很久没有来了,忍不住多看了几眼四周的景色,等到雪竹堂的时候,已经是下午的光景了。

竺方兴冲冲地走到大门前,刚想喊父母的名字,忽然抬头看见了那块牌匾,不由得面色一沉。

“木叶流?这里什么时候改的名字?”

竺方刚想进去看个究竟,安家书店的老板安梦原一把拉住他,道:“使不得,那里边现在是日本人的地界,你进去会被打死的!”

竺方一头雾水:“什么,日本人?难道我父母没在吗,怎么能把家让给日本人去住呢?”

“你父母——唉!——”老安长叹一声,到底不忍心把事情的真相说出来。

“公子请进吧,不碍的。”

竺方回头一看,见是一个穿和服的侍从,在门口对他鞠躬。他冷笑一声,看了那人一眼,大步流星地进了家门。

他回到那个熟悉的庭院,正想往自己的卧房走,忽然看见梨花已经全落完了,满树空空的枝条。他想到那天在舅母家看到的情形,心里有了一种不祥的预感,赶紧往假山旁看了一看,果然,在山石丛中,多了两块并排的墓碑。

竺方颤抖着走了过去,定睛一看,只见墓碑上写着:“雪竹堂馆主竺清之墓,夫人方若竹之墓,木叶流石川建雄泣立,1937年4月20日。”

他的牙齿因为悲痛而格格做响,他克制住自己的泪水,不让自己在日本人面前哭出来。虽然不知道石川是什么人,他眼前却无端闪现出抗日演出那天,那个穿着黑色和服的诡秘身影。

他跪在父母坟前,重重地磕了三个响头,然后迅速站起来,大步走出武馆大门。

“我父母到底是谁害死的?安伯伯,请你告诉我。”

安梦原见他神色平静,倒有些害怕,因问:“你听了不会做什么傻事吧?”

竺方冷笑道:“伯伯你不说,我才真的要做傻瓜呢。”

“就是那个石川啊,我听人家说,他在武馆的饭菜里下了毒,然后——”

竺方紧紧咬住嘴唇。

“那,我父亲是怎么死的?”

“你父亲中了毒以后,怕死相难看,就自刎了。”

竺方狠命掐住自己的手腕,狠不能掐出鲜血来。然后他又问:“那老黄他们呢?”

老安深深叹了口气,含泪道:“都死了,一个不剩——”

老周在旁边听着,也开始擦眼泪。竺方忽然大吼:“都不许哭!”

两位长辈一惊,知道他丧父之人,心里悲痛,也就不和他计较失礼之处。只是一起劝他:“人死不能复生,节哀吧。”

竺方面无表情地向码头方向走去,把两个人远远地甩在后面。

“少爷呀,你去哪里?——”

他越走越远,身后老周的喊声渐渐听不见了。天气是格外的好,可是世界仿佛聋了,他什么东西也听不见。心里只有一个念头在潜滋暗长——君子报仇,十年不晚。今天我走了,改日再来和你们这些东洋鼠辈计较。

——君子报仇,十年不晚,不错。

但是你们记住,老天作证——此仇不报,我竺方就不是个君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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