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火一线间
越往北走,天气越来越冷,地界越发荒凉,人,也越聚越多。
为了补回耽误的时辰,尽早到达尚云,不觉间,行进速度提快了许多。既然无法作主,墨羽也懒得多想,随众走罢。现今,她最大的兴趣就是探询那少年的秘密。
离开泽云的第一晚,墨羽发现:那两名小仆武功远比年纪稳重。也是他们主子过于惹眼,行动又不知收敛,以致野宿时招贼众多。那少年仿似对此浑然不觉,独宿车内毫不理睬,只可怜两小仆,本就年幼,又须独自面对近五十名各门各派、有心又有胆的江湖败类,时间一长,自是有些招架不住。一旁的墨羽于心不忍,拔剑相助,白君涵和司空见状也插上一手,片刻间,众人即被驱散。
自此后,二小仆对墨羽面善许多,一来二往,三人渐渐熟络起来。
原来,少年名叫冷昔,二仆乃女扮男装的同胞姐妹,大的叫大红,小的叫小红——这名也是少年所取。墨羽心中暗笑:大小红?这冷昔起的名也忒俗气了。
据小红所言,她二人自记事起,从未见少主冷昔脸上有任何表情;佩戴手套,主要因为他碰不得任何人或动物,稍稍触碰一下,便会呕吐不止。墨羽更是好奇了:这又是何缘故?难道对其父母,他亦是如此么?二人同时点头:据说,少主原本并非这样,只是十年前,不知何故曾大病一场,病后便少言寡语,没了表情也极为自闭,醉心武学,眼中再无他物。
墨羽原本想多问几句,怎奈大红远远瞧见车窗的青纱一扬,便吓得急急将话打断,拽着小红离去。不过,这一举动丝毫没浇熄她的好奇心,相反却对那冷昔愈加有了兴趣。墨羽暗想:十年前,定是有何事发生,给了冷昔过于强烈的刺激才会如此。到底会是何事?得寻个机会,一探究竟。
回头来看于润之,他不仅不喜这少年,对其也极为心疑。自打白君涵脱险,原本追踪多日的疑凶少女突地没了踪迹;胁持君涵之人也再没有动静,表面上,一切看似大好,可实际却是瞬息间线索全无。于润之曾暗自揣测:白君涵相貌英俊挺拔,被劫一事也可能乃命案真凶示警,而偏偏在此时又出现了这少年,莫非,少年与此事亦有干系?
对此,于润之声色不动。前日,趁文师师大病,无法西行之机,派出秦天,谎称护送她返乡寻亲,实则查找少年底细,也包括文师师。那日,文师师在福来客栈初见少年,少年冰冷的眼神浅浅扫过她时,她似有闪躲之意。再者,少年进食手戴纱套,可知其极为喜净,加之他呼吸极浅,若非不懂武功,便是高深莫测。总之一句话:这二人身份蹊跷。
西北林区一过,就到了西辰知府府衙所在地——西辰古城。
要说这西北地界,林深地荒、气候阴冷,一点也没错。一路上除了寻参之人,极少见到独居的农家山夫。只因国之西北隅,地广人稀,若三两户散居散耕,一旦碰上山贼虎豹,那是绝无活路,因此,百姓多喜聚居县镇,同起同归。而这西辰古城深处西北腹地,高山环抱,气候宜人,加之其占地理之便,已有五百年未曾经历战火,安定之下,人丁兴旺、工商昌隆,在这西北造就一派难得的繁华景象。
自荪山至此,历时两月有余,历经数次惊变,众人早已疲惫不堪。此刻,这西辰知府姚况也不知哪里得了消息,竟公然于东城门口设案相迎。此举虽招摇了一些,倒也省去不少麻烦。白君涵也不推诿,坦然随之进城。
司空见状,远远拱手相别。他本就不愿与官府搭上关系,如此这般,墨羽更求之不得。墨羽本非计较之人,只因在山谷之中,所经历的那些事,让她与白君涵的相处,已无法平心相待。每每想到山崖上,白君涵那句寡情的话,小羽心头便隐隐泛痛。这种心痛的感觉令人彷徨而无助,她不喜欢这样。也罢,今日一别,二人便再难相见,今后不用整日装腔拿样为难自己,时间一长,她墨羽自会从容依旧。
眼瞅二人即将分别,墨羽仍漠不关心,白君涵如万蚁蚀心,难受得厉害。荪山愠怒的小羽、洞口无畏的小羽、石缝间怯怯的小羽、谷里娇羞的小羽,就像火钳描绘的版画,一笔笔、一幅幅早已深烙于白君涵心房,很深很深,充斥了整个心间,再也容不下其他……
白君涵远远看着小羽渐渐远去的背影,悠然而暇逸,那股冲上去将她拽入怀中的欲望竟变成了一种怨恨!他白君涵要的不是妹子,如此强烈的情感又怎会是兄妹之情?他要的是小羽,小羽的人,小羽的心,小羽的一切!这些日子以来,他,白君涵,大邢朝堂堂汉王殿下,为她医脚敷足;为她下水摸鱼、徒手杀鸡;甚至做那妇人之事都甘之若饴。这份心意,傻子都能体会,难道她真看不出?!
想到这里,白君涵颤着唇收回了视线,望着高拱的城门心如死灰:她并非放不下败将之女的身份,并非不明了自己的心意,只是无心于己罢了。枉费他多日苦心盘算将来,枉费他一厢情愿为之悬心不舍。小羽既然无意,他白君涵也是有尊严的人,定然不会如那些市井之徒一般,跟她纠缠不清。从今往后,她走她的阳关道,他走他的独木桥,再也不用舍弃尊严做些无谓的蠢事!
白君涵决心已下,当即剑眉一紧,英目一凛,踏着铺地的黄土,昂首步入西辰城。
再说冷昔主仆三人,见司空与墨羽未曾进城,也随之在城外城隍庙内落脚歇息。
这西辰古城地处西北一盆地内,气候宜人,四季如春。来时,城外六十里处的深山中,早已细雪漫天,薄冰初现,而城内却依旧绿草葱郁,溪水潺潺。
城隍庙内,墨羽心绪繁乱,久睡不着,眼见兄长业已入梦,便悄然起身,披上外袄出去散心。
此间气候虽好,夜间仍是凉气颇重。头顶,穹幕暗厚,被群山托拱得遥不可及,点缀期间的星月清澈肃冷。庙门前,马驹们早已围拢一圈,偶见两两交颈,共享难得的嫩草;大红、小红姐妹二人半倚在车轮上,围着火堆盖着被,睡梦香甜。
墨羽见状,会心一笑,随即施展轻功来到城隍后的小溪旁,怎料此地却早有一人。
薄雾如纱,轻柔且娇羞地铺在及膝深的绿草上,微风轻拂,草儿此俯彼扬,洋洋洒洒地漾起一片碧浪,舒展而欢快。
草的中央,红衣纷扬似火,少年静立如塑。迎着风,他缓缓展开双臂,扬起头,任凭月光在他身上肆意挥洒迷醉的菁华,那妖艳的殷红在黑夜中泛着鬼魅的光芒,衬托得一张素脸宛如缥缈红尘的处子,浅浅一笑,胜过灿烂的日耀,掩住世间一切光芒。
墨羽看着别样的少年,恍惚间,心中思绪万千却无语可言明。
少年陶醉在自己的世界,全然不知身边已多了一位少女。清风倦了,停下了挥舞的臂膀,驻足不前。过了许久,少年寒星般清亮的眸中闪过一丝顽皮,嘴角俏皮地扬起,两汪醉人的酒窝浅浅旋出。他俯下了身,双手扯了裤脚,露出完美得令人乍目的足,玉脂般光洁的腿腹肤曲线优美至极,在碧草隙间若隐若现。他缓缓地迈开了腿,渐渐的,红衫飞舞起来,如同夕阳下灿烂的晚霞,光芒四射。
……
“豆豆哥哥,快些追我!”草丛间,女娃红裙飞扬,银铃般的叫唤响彻碧天,澄亮的眸中暗耀紫芒。少年痴痴凝视着火一般的光影,心中的幸福充溢了整个身躯,哽在嗓间翻涌不发。“怎么不追了?”女娃见少年呆滞不动,停下脚步嘟起了嘴。少年见状,甜甜地笑了,墨漆般的双眼在日光下熠熠生辉。“火儿,我来了!”
少年猛地跑起,惊得女娃大叫,旋即,碧空万里的天空中,又响起那银铃般快乐的笑声……
那一年,火儿六岁,豆豆十二岁。
……
“你?”少年一抬眼,看见拦路的树影竟是墨羽,晶亮的墨眸顿地一冷。
“要杀我?”墨羽抓住冷昔眸间闪过的那丝杀意,先发制人。“为什么?”趁冷昔还没完全回过神,她话不喘气地说:“给我个理由,如果合乎情理,我会考虑考虑。”
冷昔第一次这么近地注视一个女子的眼,不,是别的女子的眼。墨羽精神抖擞的眸中那抹暗紫的光芒,让他一愣,心底最深处的某个地方被狠狠地扯了一下。对视良久,最终,他垂下了眼:“你,走吧。”
“不!我要知道理由。”墨羽倔强地盯着他,如此良机,她绝不会白白错过。
“走!”曾经灿烂的脸上恢复了素日的冰冷,只是,红袍中的掌暗暗握成了拳。
一只雀儿被他二人惊扰了,叽喳着从旁边的树上飞了出来。不容墨羽细瞧,那雀儿嗖地一声直挺挺坠下了地。墨羽一惊,回头望向冷昔,人,未曾动过一下。她有些怕了,那股盛人的寒气让她害怕,哪怕红衫依旧,碧浪依旧。
墨羽退缩地跑开两步即刻站稳,猛然间,她回头一笑:“总有一天,你会告诉我一切!等着瞧吧!”。话毕,她扬了扬下巴,挑衅性地把头一甩,豪气万丈地转身走了。
冷昔心尖一颤,随即摇头:不,不是她!不是她!转念间,眸光一闪,杀意又起:人,寻到后,绝不留她!绝不!!
之前,冷昔片刻的犹豫尽数落在了墨羽眼中。她心中不由暗想:可见这冷昔绝非外表那般无心无情。墨羽心中释然,脚下的步履也轻快起来,此刻的她,信心满满:只需给她些时日,她坚信,自己定能探出那少年的秘密。
正在此时,城隍庙旁,白君涵盯着不远处的墨羽:她一蹦一跳地走向这里,手中扯的草儿在空中率性地划着弧线,白皙的脸庞笑意盈盈。
“咦?你……怎么来了?”墨羽极为惊愕,心也随之砰砰乱跳。
白君涵在知府宅中闭门半日,左思右想,辗转多时,仍旧放不下宿于城外荒郊的小羽,急急赶到此地。哪晓得一来便瞧到小羽与少年对峙的那一幕。看小羽欢快无比地朝这里走来,心里酸得难以自抑。面对小羽,他想挤出一丝笑意,只可惜,俊朗的脸庞此刻比哭还难看。“我,我……你义父去了离此三十里外的虎跳峡。”
“你来这儿,是为这个?”墨羽一闻此话,心头暖暖地有了一丝甜意:原来,他并非瞧不起我,反倒是我一直误会他了。“谢谢你!”墨羽心结一释,人也轻松了起来,言谈间语气轻软,桃颊上笑意恬然。陡然间,白君涵心中积聚多时的郁结也随之一扫而空,双眸菁亮如寒星,英气逼人的俊脸也腼腆了起来:“不……不用!”
这前嫌一旦释怀,两人面对,反倒有了从未有过的局促,硬是愣愣站在原地,彼此一语难发。
“我,我有公务在身,不能陪你同去了。”
“嗯。”
“虎跳峡周遭寒冷异常,记得多带些衣物。”
“嗯。”
“那……”白君涵话才起个头,便兀自止住了。他原想提醒小羽提防那少年,可心中明白,此言一出,只会招致小羽误会。刚才小羽对他只浅浅一笑,心神荡漾如波,倘若再因己之言恢复彼此的漠然,白君涵是万万不愿了。
“什么?”彼此间萦绕的暧昧让墨羽也有些羞涩,听白君涵的话语越来越轻,习惯性地皱眉侧耳,细细倾听。
“我走了,你多保重。”说罢,白君涵决毅地翻身上马,马蹄尚未甩开又被君涵勒缰回头:“十日后,虎跳峡见!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