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死约定
年少时,对待事物,总往好的一面去想去看,小羽也一样。
在小羽看来,冷昔对她该是有情意的;不论是友情亦或别的,多少与他人不一般。哪知,为了一只形枯质朽的草戒,他出口竟如此无礼无义,这让原本面薄的小羽一时真难接受。
不过,当她奔回屋,发现厨房灶火映照下,母亲绯红含羞的浅笑与平统帝对那物我两望的痴灼凝视,更似一记重拳,狠狠扣在小羽心坎之上。木然地走出了小院,布满泪痕的脸已没了一滴泪,小羽内心那种空落落的孤独与不可名状的恐惧,让她欲哭无泪。不知不觉,小羽来到一处从未见过高地。
谷外尚是寒冬,谷内的午间却早早有了初夏的燥热。开阔的高地上,古老的山槐树洒下浓浓的绿荫,隐约飘散出清爽的蕊香。
小羽慢慢来到岩边,沿着峭壁坐下,双腿悬空垂下,自枕双掌低仰身躺在一片草芽花苞之间。碧蓝的天空清澈似水,弥漫其间的淡云薄雾如同轻纱,嬉戏的飞鸟唧喳着掠过天际,舒展的双翼暇逸地扇动着,悠闲而又自在;一阵清风扫过脸庞,稍带着远方丝丝寒意,将小羽灼热的脸颊吹得丝丝透凉。
面对豁达浩瀚的天空,小羽开始怀念一双手——在漆黑寒湿的山洞中,那双能让她感受温暖,让她心安神定的大手。如果,如果能一直被他紧紧握住,哪怕每日受其讥讽、世间沧海变幻,只要它不离不弃、常伴左右,想来她不会如此孤单、害怕吧。
小羽平了平心气,闭上双眼,凝神聆听天籁之音:风,吹得翠枝摇曳不停;小草也趁势微荡,轻轻的娑响时缓时急,时漾时抑,仿似宜人的笙歌,优雅而动听,令人心旷神怡,百怠皆无。
天际的妙音渐渐蛊惑了小羽,不多会儿,她已将入梦。正待这时,只闻耳边“嗦嗦”地响声渐而趋近,最终在身边停下。小羽睁开双眸,白齐霄那张苍白而自负的脸上堆满笑容地俯视自己。小羽不愿地坐了起来,眼睛瞥了一眼脚下。直到这时,小羽才发现,由此向下张望,自家宅院中一举一动都瞧得清清楚楚。
“羽妹好雅兴,寻到如此佳境。”白齐霄一身褚锦袍外套一翻毛黑底浮云乌丝边的皮坎肩,手中似模似样握着一柄不合时节的折扇,稍稍一顿即照小羽模样坐下。“为兄初来贵地,妹妹宁愿晒太阳睡大觉,也不愿带为兄四处看看。”
“我也是头次来这里,怎么带你四处看?”小羽被白齐霄似责实嗔的口气吓得瞌睡登地没了,肌肤上也冒出一层皮疙瘩,此刻只想将他敷衍走:“咦?你为何不去陪你父皇?”
“有你母亲在,我有什么不放心!”白齐霄挤眉弄眼、略带揶揄的口气让小羽浑身上下没有一片不发寒。
“那可不一样,”小羽费力地搜刮脑海,突然想到一碴,赶紧朝他说道:“叔叔身子差,这山风又冷又寒,别一时疏忽,惹上个什么人头疼脑热的,天下人不会说我母亲,只会怪你这做儿子的不敬孝道。”
话一说完,小羽回头看向白齐霄,白齐霄正呆呆看着宅子,沉思不语。小羽见状,又加上一句“假如叔叔找你有事,你却不在一旁,那就不太好了。”说完,小羽不想多说了,低头瞧着自己鞋尖,戏耍一般地左右审视。
“羽妹这话有理。为兄只有先行告退了。”说罢,白齐霄起身,朝小羽一抱拳:“早些回屋吧,也差不多该用餐了。”
“嗯!好的,我坐坐就回去!”小羽双臂直撑地面,扭着脖子看他反手拍身后上不可见的灰,想好的假笑顿时变真,对他的恶感也无故少了些许。
白齐霄走后许久,周遭不再有一丝异动。
小羽又躺下了身子,不愿回去。有些事,想归想,做归做。早在来此的路上,她已感到这平统帝对他们兄妹不是一般的好。那日,她见到绣有母亲名字缩写的手绢,就明白了其中缘由。虽说,自小父亲待他们兄妹二人都苛严有加、甚少嬉笑;而对母亲,父亲则是百依百顺、宠溺有加;这让幼时的小羽心中极为不忿,甚至私下嫉恨和埋怨母亲。但是,如今,真冒出这一人来,她却没了西辰初识时的虚荣与得意,心里只有说不出的憋屈与难受。
就这样,小羽静静躺着,看着浮云在碧蓝的天空率性地变幻着形状,心中不由升起一丝向往——向往那份自由与快乐。
“起来!”一片阴影突地挡住小羽视线,一时间,小羽眼睛适应不了这乍来的阴暗,眼皮急忙闭上。来人不等小羽睁眼,粗鲁地拽起她胳膊,将之拉起,拽至草地中央方才松手。
“干什么?”小羽揉着手腕、拧着眉眼责怪来人,“你不是见我烦,叫我滚么?又来寻我作什么?”
“你问吧。”待小羽站稳,冷昔便静立一旁,不愠不火地瞧着小羽,让小羽觉得很莫明。
“问什么?”话一出口,小羽这才想起,今日自己去平阳坡寻人的真正所在,不自觉地傻笑了两声。“呵呵……”
微风徐徐而过,吹动了槐叶、吹绿了细草;冷昔那及腰的长发、单薄的衣袂也随之飞扬,乌丝玉颊、秀目殷唇,冷艳旷世的容貌,孤傲凛然的气质,在烈日的衬托之下,宛如月寒宫的嫦娥,没有一丝生气,让人不敢靠近、唯恐亵渎。
“过来。”小羽一眼发现树荫中的一根粗壮枯木,走过去坐下后,对冷昔喊道:“日头下太刺眼了,过来歇会吧。”
冷昔稍稍迟疑,依言在小羽身旁坐下。二人对视一眼,旋即望着脚下搬食的蚂蚁发楞。
“那个……刚才,对不起了!”小羽好不容易鼓起了勇气,对冷昔道歉。“我太莽撞,失礼了。”冷昔轻轻“嗯”了一声,并不多言。小羽原本以为他会对此会表示点什么,或者说句‘没关系’之类的话,谁知竟是一副若无其事的模样,反而暗觉不爽:既然对此满不在乎,刚刚为何又说如此过分的话?于是,她不甘地继续说道:“不过,你也该向我道歉!”
“为什么?”冷昔一派不知何故的神情望向小羽,令小羽好气又好笑。“为什么?你对我说的话也太粗鲁了吧!就算我不对在先,你也该有男子的风度,对我客气点才是。”
“为什么?”冷昔依旧不太明白。
“与人相处,多少该顾及他人的感受才是!哪有你那样无礼的!”小羽哏了半天,这才憋出一句。
“他人怎样,与我何干?”冷昔这话气壮得紧,倒让小羽哭笑不得。
“冷大少爷,这是对人起码的尊重!你知不知道?”
冷昔依旧不解地摇了摇头。小羽捂住胸膛,闭目长吁一口气,这才挤出了些许笑:“只有尊重别人,别人才会尊重你,交往才能长久。呐,比方说,你年幼时,父母为你喂食,要待你吃完第一口后才喂第二口,否则,你会噎着,对不?”
“我没爹爹,母亲也从未给我喂食。”冷昔说得很是无所谓,小羽倒为他心疼起来,一脸怜惜地向他道歉:“对不起,我不知道……”
“为什么老说对不起?我以前怎样,和你并无关系。”
“难、难道,真没谁值得你在乎?”小羽没想到冷昔竟这样说,当即被哏得半晌说不出一句话。
一听这话,冷昔先是一愣,继而凝脂般润洁地脸颊乍地飞上一片红霞,低垂的眉眼羞涩蕴情。小羽见势,喜上眉梢,趁热打铁地凑上前追问:“有吧,我没说错吧?!谁呀?”
见冷昔毫无回应,小羽继续揣测道:“是不是那个送你草戒之人?快说……”
侧面看去,那浓密黑睫的剪影如蝶舞时而扑闪、时而迭起,片刻后,冷昔才微微叩首,用几近难辩地声音吐出两个字: “火儿……”。
“火儿?”小羽挠头苦想,总觉得特别耳熟。“你……喜欢她?她在哪里?”
“在很远很远的地方。等我天下第一,就能去找她了。”
“这话说得奇怪,难道不是天下第一,你就找不得她?哼,这人架子倒不小,真真不见也罢。” 小羽无故气恼起来,一番话噼里啪啦地脱口而出。“我问你,为了那个火儿,难道你什么都愿意做?哪怕要你杀人越货、谋朝篡位?!你想过没?要是打不赢我爹爹,你怎么办?她到底喜欢你,还是喜欢这‘天下第一’的虚名?”
“你、你没资格这么说她!只要火儿喜欢,什么我都干!”冷昔一听,也恼了,话语硬呛、目光逼人。
就这样两个人彼此仇视地望了一眼,各自扭头别过一边,不再多言。
许久的沉寂最终被冷昔淡淡地嗤笑所打断,他对小羽幽幽说道:“这一战,不论输赢,我都会带你一起去。”
“什么意思?”小羽暗觉有些不妙,身上隐隐泛起寒意。“为什么带我?她在哪里?和我有什么关系?”
“火儿走了太久,我等不得了,”冷昔抬头望向远方自说自话,眸中有着抹不去的惆怅。“再不去,只怕火儿会忘了我……”
“等等,我想知道,为什么要带上我?”小羽不甘地刨根问底。冷昔不满地瞪了小羽一眼,缓缓说道:“你,做了不该做的事……”
他瞳深处,浓浓的惆怅和话语中的凄楚,让小羽糊涂了,“我,我做什么了我……”冷昔捧起小羽迷惑的脸,拇指轻轻触抚鼻翼,迷茫的眼神涌动着说不出的情愫,让小羽的心随之掣动:“对不起,我早已答应过火儿,不能食言……”说罢,他一把将小羽拥入怀中,双臂紧扣不放,口中依旧自语道:“别怕,我会陪着你的……”
小羽似乎明白了什么,神色木然地问:“当初你要杀我,只为我见过你笑?”
“我答应过火儿,我……”冷昔感到怀中的身子僵了,语气急了起来。
“想必你这碰不得人的异癖,也因她而起。哼,昨夜,母亲说你有心结,果真没错。我早该想到,这火儿就是你的心结。”小羽的口气越来越冷,冷昔慌了,臂膀也越扣越紧。
“小羽,我……”
“既然你如此喜欢那个火儿,当初为何不直接杀了我,还几番救我作甚?若为寻我爹爹,你跟着我哥也能寻到。”
“我,我……”冷昔将小羽试图挣扎的脸摁在脖颈之间,她微烫的脸颊让冷昔冰凉的肌肤骤地感到一阵酥麻,其后暖流奇袭全身,手臂不由地卸下了劲。“你的眼……很像她,我下不了手!”
没等他说完,小羽乘势一挣,跳开他的怀抱,一双杏眼怒气圆瞪地盯着冷昔不放。冷昔一抬眼,瞧到小羽那因激动而变成湛紫的瞳眸,当即七魂失了六窍。
“枉我将你视作良朋知己,一心想要娘亲帮你医病!我见过你笑,碰过你手又怎么了?有什么大不的,为这我就该死么?你若非得杀我,还是找个别的理由!否则,我爹爹不会任由你杀我而不管。”
小羽越说越气,随手抓起脚下的枯枝狠狠抽打泥面,不消片刻便已断成数节。可她完全没留意到,冷昔痴迷的墨眸正紧锁于她,身子僵立原地、无法动弹。“还有那个莫名其妙的火儿,凭什么不让别人见你笑?凭什么不让别人碰你?还叫你找我爹爹比武,逼你去做什么天下第一,简直就是专横霸道的无赖小人!哼,她要真有本事,自己来跟本姑娘比试比试!派别人来送死,算什么好人!”小羽一口气说完这些,气都快岔没了。她猛换数口气,见冷昔一直呆呆望着自己,眼神怪异莫明,想必刚才所说,他一字也未听了进去,不由气恼甩开枯枝,拍了拍他嘴巴子,“喂,醒醒,你给我醒醒!”
小羽不轻不重的几个耳巴子,倒真把冷昔打醒了。他一意识到自己不过瞧了一眼,便失心般忘了一切,顿时又羞又忿,对着小羽脸红脖子粗地却无语以对。
“我刚才说的,你听到没?”小羽很强势叉起腰质问冷昔,此刻的冷昔根本不敢再看她,点头又摇了摇头,什么也不说。小羽一看,气就不打一处来!“你什么意思?我,我!你气死我更好,不疼不痒也来得干脆!”
“不会疼的……”冷昔说得含糊,小羽一时没听清楚,追问道:“啊?什么……不会疼?你说什么?”
“你已经中了‘夜魂’之毒,只会在睡梦中死去,不会感到疼痛。”冷昔低着头认真地解释,见小羽并无刚才那般气恼,偷瞥一眼又垂下了头。
小羽瞧他如此,神情像足一做错事的小娃,又好气又好笑地斥问道:“哦?原来我中的这毒叫‘夜魂’,名字还蛮好听,难怪最近我瞌睡多!喂,既然知道名字,你一定也晓得解药吧,我可不想这么早死!”
“解药在我娘那儿,我没有。”冷昔听到小羽最后一句,瞳眸登时一黯。“你,你真不想跟我一起……”
“一起什么?一起死?”小羽将手重重拍在他肩头,眯起眼故作豁达地说:“放心,就算你比武输了,我爹也决不会杀你;万一你赢了,虽然这结果近似不可能,就更不用寻死了。你还是想法子给我解毒好了。”
冷昔将肩头搭拉的小手扯开,紧紧握在手心,神情坚毅地望向头顶参天古槐:“火儿已经走了十年,我不会让她再一个人等下去,不论胜负如何,此战之后我一定会去!”
“等等,我没理解错吧?你的意思是:火儿死了……十年?比试一完,你就……自杀?”小羽大惊,忍不住高声叫道:“你殉情也就罢了,为什么要扯上我?我不想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