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与子、母与女
冷昔漫不经心瞅了司空涧一眼,回头探问小羽:“你,想问这?”
众人的目光齐刷刷射向小羽,小羽心头咯噔一下,神情尴尬地朝众人嘿嘿一笑,被冷昔拽住的手沁出些虚汗:“或许吧……”
感到掌心传来的湿温,冷昔直直盯了小羽许久,小心翼翼地轻轻答道:“我,我甚少留意这些,真、真的瞧不出来……”
“你这孩子,我说的你怎么一点也不明白……”宛君有些急了,抬高声调朝冷昔喊了起来,上官逸见状,急急揽过爱妻温柔地笑慰,手指不时亲昵地抚触宛君脸庞。冷昔一听这话愕然且无辜望着小羽,小羽没法,拍了拍冷昔手背,依父亲那样微笑地摇了摇头,试图学样去安抚冷昔。
在这当儿,司空涧趁冷昔不备,右手食指迅疾点向后颈百会穴……。
司空涧此举出乎意料,出手又极快,小羽一见,被惊得目瞪口呆。司空涧快,冷昔更快。司空涧手臂刚刚抬起,冷昔已然察觉身后有变,一个旋身掩住小羽,将手缩回衣袖,手肘顺势一扬,衣袖卷风竟挡住司空涧来势。
不只小羽,连素来镇定的上官逸与白亦墨,都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失了方寸,不知如何方好。
正当诸位尚在踌躇良方时,屋内,乌发银丝两条白影,过招已有数十有余。只见二人招招如电似掣地交替错掠,掌风所到之处喝喝生风。
单看招式,司空涧对冷昔的套路显然熟酝在心,招式上略胜一筹。但,这冷昔应变之快、身手之灵,堪为武学奇才。不过十招,他即一发现症结所在,遂不再按章出招,冷昔充分利用所学之式,短短时间,便将之分解重组、无序施展开来。正因他全然不循攻守有序的武学惯例,倒让原本占优的司空涧渐而失去先机、优势尽无。
冷昔小小年纪,面对司空涧这般高手毫无畏色,敢于天马行空般打破常规、灵活应对,这份处事的笃定与习武的灵气让上官逸大为惊叹。时间一长,众人也就瞧出其中端倪:二人均是点到为止,比试的不过是自家招式。很显然,司空涧试图以此试探冷昔出处。
果不其然,约莫过了半柱香,司空涧一如动手那般突然住手,屋内又恢复了初时的安静。
小羽自冷昔身后瞧到,义父那双寒星般津亮的瞳眸,紧紧锁定冷昔,薄唇微颤地欲言又止,神情仿佛沉寂千年的深潭,被偶遇的顽童掷入一粒石子,自上而下掀起层层微澜。
“霄儿,”平统帝斜睨了司空涧一眼,懒懒地说道:“为父累了,该歇息去了。”
“孩儿遵命!”全神揣测缘由的白齐霄乍听这话,身子不由地打了个激灵,急忙一脸卑恭扶住平统帝,二人缓缓出了前堂。白亦墨如此一说,上官逸也明白了。于是,他唤住神色担忧望向义父的司空亦然,揽紧不甘离去的爱妻,回到后院。
小羽见状,正欲离去,却被冷昔一把扯住:“别走……”
“没关系的,”小羽对冷昔甜甜一笑,费力掰开紧扣手腕的手,柔声劝道:“我也困了,先睡会儿,你有事叫我就是。”说完,一扭脖子,快步追上父母,走了。
这下,原本满屋的人除了冷昔与司空涧,顿时走了个干干净净。透过屋顶的天窗,空旷许多的屋中央,一股袅袅腾浮的白色亮柱,恰巧投射在冷昔与司空涧之间。将二人罩住的白光中,隐隐漂浮的尘埃波般流逸,二人仿若置身云海仙雾的仙人,缥缈且虚幻。
“你,你母亲还好吗?”沉寂良久,司空涧困难地说出了第一句话。
“有话直说。”冷昔极不耐烦地答道,口气很是冰冷。小羽固执地离开,让他心中甚为不快。要知道,若非眼前之人是小羽义父,刚才他觉不会手下留情,现在更不会老老实实独自留下。
“今年,你也该有二十一、二了吧?”冷昔为何如此,司空涧又岂会不知?他费劲地挤出些笑意,小心地与冷昔攀谈。冷昔瞥了他一眼,冷嗤一声,之后,愣愣瞅着通往后院那扇藏蓝色布帘,并不理睬司空。司空涧一瞧,眼神顿地黯淡无光,无奈且尴尬地垂下了头,“想来,你们母子很恨我了。”
“为什么?”冷昔一听这话,诧异地问了一句:“恨你?”
“也对,是我弃你们母子于不顾,你们也该如此。”司空自嘲地一笑,随即抬头直视冷昔:“当年,若非你母亲出手相救,我早毙命于‘夜魂’之手,成了那渺尘峰顶的千年寒洞内一具尸骨……”他见冷昔正专注地侧耳倾听,鼓足勇气问道:“昔儿,我能这么叫你么?”
司空涧的轻唤,让冷昔很不适应,不自觉低头闪过。司空涧见状,长叹一声,语气变得苦涩而酸楚:“那一夜荒唐,事非得已;我心中另有他人,你母亲也很清楚。若非当时尚有尘事未了,我是决不会答应你母亲……”说到这里,司空涧神情恍惚望向院前不远处那一汪璨紫温池,池中汩汩涌动的紫色水泡不时炸裂。“世间之痛,较之一死,何止千万?欲求无望地偷生于世,更可悲,更可怕……”
“……”司空涧这话,冷昔感触颇深。其后,冷昔低眉暗暗一叹,遂而抬眼望向司空涧,那双同司空颇为相似地漆眸,少了几许寒意,多出几分亲近与互悯之色。
“上苍怜我孤苦,赐你予我,也不枉为父虚度此生……”说罢,司空涧伸手要抚摸冷昔脸庞,冷昔先是一愣,继而紧闭眉眼,身子也随之微微颤动。怎奈,司空涧指尖稍稍触碰其面庞,冷昔猛地一抖,脸色发青地狂奔至屋外,撑墙一阵狂呕,午间所食之物尽数吐了出来。
冷昔如此反应,令司空涧极为不安。他急急追至屋外,意欲轻拍其后背顺气,哪知冷昔一脸惊恐地跳开相躲。司空涧愣愣杵在原地不知如何是好,冷昔慌忙瞅了屋内一眼,一个轻跃腾空而去。
“嗷……轻点!”小羽高声惨叫,惊得在其脚旁觅食的燕儿扑腾着翅膀四下飞散,艳丽的红日被燕儿剪下片片残辉。
“真脏!我要再不用些力气洗,屋里的老鼠燕子明天定会被熏走!”宛君皱着眉,勺了瓢水,朝正勾头弯腰的小羽头顶泼下,“别缩脖子!伸长点!”
“哪有那么夸张……”小羽紧闭双眼,不满地嘟噜,“真能熏跑耗子,你不就高枕无忧了?”
“哈!小丫头,有你这么跟娘说话的么?没点礼貌!”
“嗷……”宛君朝着小羽头顶毫不留情甩下一个栗子,高高卷起的袖口,露出半截葱白的胳膊。说着,宛君挽起了小羽湿漉漉的长发使劲一拧,哗哗的水柱笔直倾落盛水的木盆,溅起的水花在二人的裤脚洒下点点水渍。“吁……总算洗好了!起来,到凳上去!”
小羽勾腰斜眼瞥视正往院内泼水的宛君,嘴里暗自嘀咕着,老老实实坐到身后的竹椅上。宛君将盆放回屋中,又自屋内取来篦子与干布巾,坐到小羽身后为其篦起了头发。
“娘,跟我说说白叔叔的事吧。”静静篦了片刻,小羽忍不住好奇地问起了母亲。
篦子在宛君手里稍稍停顿,继续在小羽打结的湿发中挣扎。“没啥好说的。”宛君淡淡地说道:“故交而已。”
“我不信!”小羽继续追问:“别人都说他是冷酷无情的铁面天子,我倒不觉得。这些日子以来,我就没见他板过脸!娘,他喜欢你,不,爱你,对不对?嗷……”小羽正想扭头瞧瞧母亲表情,怎奈却被篦子狠狠扯了一下。
“人心都是有情有义的,冷酷无情,不过是其中一种表相罢了。”宛君不想与女儿多提往日之事,含糊地解释后当即嬉笑着转移了话题。“不是娘说你,你那冷昔,也一样。”
“娘,你瞎说啥?!”听母亲这么说,小羽心情顿时郁闷起来,显然,她母亲误会与他了:“他是义父之子,和我可没关系我,别乱说!”
“哦?这个,我知道。昨日一见到他,我与你爹就瞧出来了!”宛君由衷地感慨起来:“他那样貌,简直就是你义父年轻时的翻版!与我头次瞧到你义父时一个样。”
“天,差点就忘了!”小羽突然想起什么,懊恼地一拍额头,急急扭头向母亲问道,“义父与爹爹是同门么?”
“从前是。不过,不知为何,你爷爷早早将你义父逐出了师门。唉……”
“我,我见过我爷爷!”小羽一听这话,一张小脸顿时激动起来:“爷爷说,当年将义父赶出师门是他不对,这些年他都很后悔,还说要我替爷爷向义父磕头赔罪呢!”
“真的?”宛君不可置信地看着小羽,握着的篦子挂在小羽发梢一动不动。“你爷爷真这么说?”
“嗯!”小羽笑得璨若桃李地不停点头,“真的!要不我怎么会知道这事?爷爷过世前就是这么叮嘱我的!”说着说着,小羽语气渐渐唏疏起来:“爷爷这人很有趣,要能早些找到爷爷就好了。”
“你爷爷他……过世了?”宛君一听这话,满脸喜色顿时凝固。“他,走得安稳么?”
“嗯,爷爷走得很安详。想来,爷爷和奶奶应该非常喜欢那片安宁的世外桃源吧。”小羽垂下了眼睑,慢慢的转头背向母亲,刚才涩楚的话,仿佛揪起被埋在心底许久不敢面对的东西,一些令她神往却又畏惧的东西。
宛君默默篦着小羽的长发,许久才说道:“这个,待会你亲自告诉爹爹和义父好了。”
“嗯!”空气中肃穆而沉闷的气息憋得小羽胸口闷得发痛,情急之下,她连忙岔开了话题:“爹爹呢?怎么老不在家?”
“羽儿初来乍道,难怪不知情了。你们到此之前,村所派人说要编县志,特地邀你爹爹主笔。”
“真这么简单?”小羽望着前方汩汩的池水,狐疑地问道。“难道不是……”
宛君见小羽欲言又止的模样,笑着在她额头拍了一下:“难道什么?本来就这么简单!说说看,你又瞎想啥?”母亲这样,让小羽将说了一半的话收了回去。她一直以为是平统帝故意设法支开爹爹,好与母亲独处,怎奈这纯属臆测,毫无证据。“嘿嘿,我还以为爹爹总算发现你又蛮横又不讲理,不要你了!”
“啪!”一个栗子狠狠敲在小羽头顶,“臭丫头,你就这么瞧不起你娘?当心你爹知道,又罚你抄书习武,不许你睡觉!”
“哎哟,轻点!”小羽捂住被敲的地方不停地揉,眼睛还不满地瞅着宛君不放:“真狠心!连我这将死之人也不放过!”
宛君听小羽如此一说话,篦发的手又是一顿,思索片刻后方朗朗笑道:“你义父说了,只需有修习至阴至寒内功的高手每日帮你调息顺气,这毒可延缓半年方才发作。”说完,她朝小羽耸了耸眉,揄笑道:“半年时间,足够找到为你解毒的人了。”
“说得容易!”小羽见母亲一脸乐观的笑,心底不由地冒出一丝期望,手指不由自主把玩起篦顺的发丝:“哪里去找那样的人。”
“好了,梳好了!”宛君捋了捋顺滑的发丝,在小羽耳根黠笑道:“嘿嘿,眼前就有一个!”
“谁?”小羽不解地问。
“哈!宝贝,你真不知道还是装佯?”宛君朝正望着自己的小羽夸张地扬起了手,凭空一划,“还有谁?不就是你那个谁都碰不得的小朋友?”
“冷昔?”小羽那丝涌起的希望随着这两个字吐出的气息一同消散在空气之中,“他,他不会救我。”
“不可能!”宛君诧异道,“他那么喜欢你,怎么会不救你?宝贝你发烧了吧?”
“娘,你弄错了!”小羽不耐烦地挡开摁在她额头的掌,神色沮丧、口气颓废:“首先,他心里之人绝非是我;其次,要是没猜错,我中这毒多少与他有关;最后,也是最重要的,他才是最惟愿我去死的那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