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达目的地时,时已近暮。放眼望去,绝尘宫殿前并无争斗的痕迹,这令小羽心忧不已。她下意识地看了看易容成老叟的婆婆,婆婆微凛的眼神泄漏了面具下的心思。
大殿上,来来往往的人身着相同式样衣饰,老的、少的、壮的、瘦的,形形色色均是悄无声息。小羽强掩内心的急切和不安,偶尔瞅瞅旁人模样,奇怪的事,他们似乎对她并没太多关注,眼神偶有接触也是一闪即过。小羽不解了,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随着人流,二人来到大殿。虽已暮日西斜,大殿却被数十支滋滋炸响的松木火把照得通亮。上次来此,小羽在殿外即已昏睡,如今步入这般宽敞的大殿,免不了打量一番。大殿里同绝尘宫其它地方一样,无诗无画、无匾无幅,哪怕这儿已然聚集了不少人,看起来依旧呆板得没有一点生气。往正中望去,空出的古朴简捷的红檀木太师桌椅正居其位,两旁一溜排摆好数十张乌木桌凳业已坐了几名身着宽松黑衣敞袍、袍帽掩面的青须落腮男子,单看那抱臂而坐的架势,以及凛然迫人的气势,小羽便可料定,这几人生得魁梧且内力高强。
小羽能察觉的,旁人又岂会不知?只见那些穿着与小羽同样服饰的众人都与之保持五尺之遥,个个蠢蠢欲动意欲上前,却又推推怂怂没人出头。这些人小羽未曾见过,然而,他们身上的黑袍褶皱处略一抖动便有不易察觉的风尘扬起。再细看,其臂膀交叠处所露肌肤粗壮、暗黑且多毛,落腮须下颌骨甚是宽厚,小羽暗想,他们或许就是西域梵山派来的人。
这时,小羽将注意力转移至身边这群人。远瞧尚还不觉,近瞅一看,她才发觉,周围这些人同她和婆婆一样,大多都已易容。不仅如此,这些人中,功力有高有低,有人握剑似握棒,拿枪似拿刀,还有些人干脆根本没带武器。看他们这模样,能料到他们手中兵刃并不顺手,再看其眼神也是闪躲有加,必是不想显露身份。小羽这下想不明白了,既然如此,他们又何苦要来此地?
正当她苦思不解时,周围人群涌动起来。小羽夹在其间,只得顺势而动,她四下张望婆婆,这才发现,不知何时婆婆已没了去向。
踮起脚,透过人墙缝隙小羽瞧见,自正堂后殿走出数人,前后四人红袍及地,毫无表情的脸上佩有青铜面具,然,一前一后走出的两名白衣溅血的女子却令小羽有些意外。前者乃左护法无云,稍后的则是绝尘宫宫主——冷清寒。
离开此地时不过两日,她们居然已被擒获,小羽这才察觉事态不妙。下意识的,她又开始寻觅婆婆,可任凭心中如何焦躁,婆婆的身影依然不见。
“咳、咳”脆生生的两声咳嗽换得人声顿止,小羽的注意力也被吸引过去。原来,冷、无二人已被推至殿中,恰恰立于黑袍人视野之内。
“冬掌门,”于正位左座之人先开口了,苍健宏亮的声音显然夹有浑厚的内力,震得众人耳膜莫不嗡嗡作响,“这二人有其一乃绝尘宫宫主,阁下若能猜出,我等必然依约相让。”小羽听不明白了,梵山派找的一定是冷昔,冷昔何时成了妇人?
“不是女的。”居中位的黑袍人开口地打断了红袍人的话。
“这绝尘宫宫主一直就是妇人,我等拼死拼活抓到她,这倒好,你反说她不是女的?”右座的红袍人躁了,腾地站起来冲到黑袍男子面前:“认不出就认不出,在这儿扯什么歪瓜野藤地烂理由!”
“咳、咳”几声轻得几乎难辩的声音在小羽旁边传来,左座的红袍人连忙把那人拽回座位。小羽警觉地看了看周遭,瞧到右侧数步之遥的殿柱旁,有一驼背的老者埋头支起了袍帽,挡脸不语。
没等小羽多想,殿内一个冷冷的女声响了。“我就是冷清寒。”小羽扭头一看,答话的却是无云。只见无云冷眼扫视众人,犀利的眸光最终停在左侧那铜面人身上,神情语气极是轻蔑地说道“你们想要的东西在我这儿,有种的别耍阴招,正大光明跟我来拿!”
“冷宫主,你这又是何苦?”位左的红袍人先是一怔,继而故作惋惜地闪过无云的眼神,朝那个冬掌门说:“在下本是好心,想救你一命……”
“你们不用唱戏了,我知道她不是冷清寒。”黑衣人目不斜视地朝天答而。红袍见状,眼神一虚,晃悠悠地向小羽周遭飘来。小羽连忙望向驼背老者,老者恍若眼不见、耳未闻,立于原处一动不动。
“冬掌门,在下并非……”
“好了!中原人的狡诈冬某今日算是见识到了!”那冬掌门一起身,黑衣人也齐刷刷离了座,大殿的气氛顿时紧张起来。“既然贵教毫无履行约定的诚意,休怪我们无礼了!”话音未止,杀机四起。
熊熊的火把依旧噼里啪啦炸着火花,钢与铜折射着火光在小羽眼前哗哗乱闪。小羽一见这般场景,如被点穴下咒,身体与意志霎时分离。大殿里,刀光剑影、血肉横飞,一些深藏心底,遗忘许久的场面又在脑海反复重演:寒天雪地、狭小的洞穴,猥琐狂嚣的奸笑,撕心裂肺的呼喊,粗□□乱的宣泄、血肉模糊的红雨骤然涌上心头,像那逃离已久的地狱之火,再一次无情地吞噬了每一寸呼吸、每一丝意志,滚烫的胸口有着涌如狂潮却难倾泻的心火,□□其间的无助与绝望令如坠深渊的她真真实实感受到生不如死的痛苦。
被恐惧与绝望笼罩得无法自抑的小羽,此刻已无力抵挡一丝一毫的攻击,但是,自幼习武的身体却能下意识地闪躲开来自旁人的锐刃刀光。当她颤抖的双手死死扣住胸襟,即将靠近墙角时,身后传来一股温厚醇绵的内息,慢慢催眠了此刻神智几近崩溃的小羽。渐渐的,这股平和淳厚的内力缓缓地引导着小羽,在两昼一夜后沉沉地坠入梦乡。只是,待小羽醒来时,打斗已结束。死尸遍布、血污凝结的绝尘宫大殿此刻已是霞光普照。
或许是霞彩过于璀璨,晨光迫人清醒,眼前的景象虽然惨烈无比,可没了鬼魅般侵蚀意志的黑夜,小羽的恐惧就在此时,也仅仅成了烦心的点缀。耀眼的朝阳从残破的窗、门,乃至,掀翻的屋顶射入大殿,照亮了殿中每一个角落。一想起昨夜争斗前的场景,素爱整洁的小羽此时已顾不得发束、衣衫上凝固成块的乌黑血渍,忍受着大殿及自己身上散发出的令人作呕的血腥味,小心地翻动着地上横七竖八的尸首,试图寻找相识的身影。约莫一柱香的功夫,每具尸体都经小羽确认后,她这才长长地吁出一口闷气。
走出大殿,绝尘宫在朝阳的照耀下,显得份外祥和与宁静。对比昨夜的血腥,小羽有些分不清哪一样才是真实的绝尘宫。不过,在失去意识的前刻,背后那双温暖的手,让小羽疑惑却也眷念。
梵山派找的是冷昔,另一边的人要的恐怕才是冷清寒。小羽暗自思忖道,无云胆敢出头冒充冷清寒,必定是合乎冷清寒心意的。对此,小羽极为肯定。毕竟,似冷清寒这般自恋自傲加自大的人,是不会眼睁睁看着属下当众冒充自己的,否则,属下同外人一旦交手失败,丢的则是她自己的面子。其二,从面具人他们故意顺着无云的话说,以及他话里所流露的释怀在当时是显而易见的。他们既然还在找冷昔,起码说明一点:冷昔尚未落入他们手里。想到这里,小羽溅有血迹的脸上浮现出一缕笑意:刚才在大殿,她未寻到冷清寒与无云的尸首,再回想青面红袍客宁愿违约也不想直接交出冷清寒来看,她们如今应该仍然无恙。
带着一身污浊的血渍,小羽在空无一人的绝尘宫乱打乱撞来到了后殿。一如往昔,后殿干净得让人发寒。再往前就是冷昔的住所了,小羽心里开始怦怦地打起了小鼓,脸颊发烫、手脚微麻却不由自主地蹒跚着脚步向里走去。
“……”往前的身躯被人一把扯了回来,小羽回头一看,果不其然,正是昨夜久寻不见的婆婆。
小羽正要相问,却被婆婆以眼色暗示打住,婆婆带她来到杂物间的墙根下,这才开口:“死丫头,怎不好好在大殿呆着,跑这里来找死?!”
“噢……昨夜是婆婆你……”小羽恍然大悟。
“不是我还有谁?”婆婆轻轻地用指分开小羽额间被血渍粘住的刘海,低声哧责道:“昨夜你那幅模样,真真吓坏我这老人家了!今儿你就呆在这里,好好歇歇,再让我见着你到处乱跑,别我不打断你的腿!”婆婆状似恶狠实则爱怜的口吻,像极了疼爱她的妈妈,小羽把头埋进婆婆怀里,泪珠子就这么无声无息地淌了下来。
“好孩子!别哭,今晚一过,一切就过去了,你要乖乖的,在这好好等婆婆啊!”
小羽依旧闷声哭泣,不作声响。婆婆支起小羽的脸,轻轻为她擦干了泪,眼中的怜惜与不舍印入小羽心中,久久不能释怀。婆婆刚一起身,人还没有离去,心里对小羽依然放心不下。于是,她干脆重又回头,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以掌摁住小羽睡穴,施功令她重坠梦乡。
因“夜魂”之故,半年前,小羽未曾见过星月,这几日却是璀璨星光夜夜入眼。或许是昨夜已睡一宿,如今睡意不浓;或许是心中有事堆积,实在难以释怀,不管怎样,当暮色降临、星月初升时,小羽提前醒来。
昏睡前婆婆的话依然响在小羽耳畔,直觉告诉她,今夜必有大事。拍去身上泥土,小羽蹑足来到冷昔住处。站在窗棂之下,小羽细细辩听,漆黑的屋内没有一丝声响。小羽原本不解梵山派的冬掌门找的明明并非女子,那青面红袍客却为何要将他们本来就舍不得的冷清寒交出来?
想着想着,小羽脚已迈进屋中,手亦轻轻掩好房门。屋中的摆设她再熟悉不过,虽然有着同样的月光,可这一切都因少了一个人的存在而显得死气沉沉。
看着指尖轻轻滑过光洁依旧的桌面,小羽陡然滋生出千言万余,偏就堵在嗓眼,一句也说不出来,所有的情绪都在这间屋内混作一团,除了郁积成麻,得不到半点抒解。
屋中,小羽正百感交集,无所释怀之际,屋外传来一阵极轻的脚步声。小羽一愣,脑海刚开始盘算:在此屋中何处藏匿较为妥当时,耳听脚步声已渐渐远去。一时间,小羽的好奇之心大起,轻轻出了房门,尾随那足声来到冷清寒所居住的宅院内。
此刻,院门半掩,小羽功力尽失,又哪敢走得太近?她摒声静气,悄悄靠近院门,附耳细辩声响,察觉宅子里已然聚有不下十人。正当她想凑到门缝瞧上一瞧时,院内传来一个声音,虽略带嘶哑,但那股子清朗温雅,小羽却再熟悉不过。
“冷宫主,我想,你我皆很清楚:御心诀与天方诀源自一处。当年师尊创编的御心天方诀原本便是:御心主内、天方强外。如今两诀相分而习,功效必然减半。再者,白氏窃我万里江山在先,门中后继乏人居后,而我身为无音门第二十八代掌门,上,没能匡扶大衍江山;下,不曾传承无音绝学,实在愧对先皇的厚爱与恩师的重托。这些年来,我云游四海、看尽世情,方意识到百姓所受之苦皆源自我当年的一己私欲。如今,错已铸成,在下悔已无用。眼下,只惟愿能竭尽所能扭转这个逆天的局面。绝尘宫与无音门本就同宗同源,宫主若能屏弃前嫌,携手襄助大衍复国,则大事必成!这天方诀与绝尘剑离开无音门已有百年之久,此番倘若重归无音门下,我愿放弃门主之职,推承宫主之子为我无音门第二十九任掌门,并将全力协助新任门主创下一番惊天动地的事业!”
这一席话恰似行云般洒脱率性,流水般舒畅怡人,吐出的每个字都温润如珠、说出的每句话都蕴情沁心,单听声音,任何人都能猜中说者品性,但话语所表达的意图却让小羽极为困惑。她无法想象,不过是半年未见,一个人的思想真就能有如此彻底的改变?
既然挥不去心中的疑惑,小羽忍不住凑到门缝前向内偷窥。只需一眼,她已肯定自己耳力并无差错,那静静矗立于月华之下,飘逸俊雅得一如天人的背影正是其父——上官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