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平阳已有三日了。三日里,小羽夜夜都做着同样的梦,梦见一条巨蟒从前方袭来。
在梦里,她眼睁睁看着巨蟒,用那叉开的舌尖一点一点逼近自己,脑海不断向身体发出逃跑的命令,可就是没法挪动分毫。她想叫,哪怕周围的密林中处处可见狼眼一样宝绿色的荧光,求生的本能依旧驱使她想要大声求救,但,这也成了徒劳。除了蛇身摩擦落叶发出的唏唆声外,唯一能动的,只剩胸膛中怦怦跳动的心。
恐怖和绝望,正是这场梦唯一的写照。
不知是水土不服,还是恶梦作祟,这段时间,小羽食欲极差。吃不好,睡不香,不出三日人便像硬生生蜕了层皮一样地憔悴下去。
白君涵亲临平阳县,除了于润之知道他真实的身份外,其他人都以为他是京城派来的钦差,为的是督促剿灭辕冥教余党一事。那日当晚,于润之亲自伺候白君涵歇在自己的宅院后,便来了一墙之隔的小羽住处。
对于润之,小羽素有好感。相较司空亦然,于润之的细心和体贴更像她臆想中的大哥。因为夜夜恶梦,小羽对睡觉已经有了某种程度上的畏惧。故此,于润之来时,小羽正坐在桌旁,看着灯火任凭恍惚的心神漫无目的飘荡。
“怎么还没歇息?”眼见屋内灯还亮着,进门前于润之将刚从白君涵处囤积的郁气深深呼出了胸口。看见小羽,笑意不由地挂上了唇角。“是不是饿了?”为了避嫌,于润之故意没去关门,想起婢女报来的消息,他眉头微微一皱。“我叫厨子再弄点来。”
“我不饿!”小羽笑着答道,苍白的脸上浮起一丝歉意。“我实在吃不下。”眼见于润之沉了脸要开口,小羽连忙又说话了:“于大哥,你自己的事情已经够你操劳了,别再为我分心了。再说我也不小了,怎么也不会饿着自己的。”
“羽妹,跟大哥还这么客气。”于润之有些不高兴,板起了脸,“我虽然只是你结拜的兄长,但你却是我唯一的家人。这么多年我都一个人过,好不容易有个妹子,让我这个做大哥的关心关心难道就不成么?”
听他这么说,小羽也不好推脱了。只得由他安顿了一桌菜肴,说着笑着勉强往肚子里添了点,于润之方离去。
吃了些东西,肚子里闷闷地发胀,睡觉也就愈发地难了。小羽敞开了窗,看着满天繁星,不觉地,思绪又回到和冷昔相处的点点滴滴上。墙外,更夫的梆子敲过了三下,欢叫的蛐蛐儿也渐渐睡了,小羽长长地叹了口气,关了门窗也睡下了。
躺在床上,小羽闭上眼期盼:冷昔现在正做什么呢?已经过了三更,他也该睡了吧。如果自己也睡,二人在梦中相遇也未尝不可。对于恶梦,小羽一直有种直觉:这梦她似乎只做了一半,每当湿湿的舌尖即将触碰她的脸时,她就醒了。如果继续做下去,或许,这巨蟒根本没法伤害自己,因为,冷昔决不会容忍任何人伤害她,何况它只是一条大蛇?
带着这种幻想,小羽安稳地进入梦乡。在梦里,有她那痴情的郎君,默默守护她。只要冷昔在,让她去面对一条巨蟒又有何可畏?
时间一点点过去,小羽的呼吸也渐而均匀。正在这时,一个黑影悄悄潜入屋中。
黑影体格健硕,个子修长,借助月光,不难发现他有着一张俊朗英气的脸。其实,不用多想,趁夜潜入小羽卧室,什么都不做,只为看一看酣睡中的她,除了冷昔,又还能有谁?
于润之对白君涵的不满,白君涵心里比谁都清楚。只是,要做一个明君,便注定了无法事事由己,为人处事反倒没有平常人来得洒脱。早在风石寨城墙之下,当白君涵看着小羽被人胁持上城头时,他就已经身不由己了。记得当年在风石寨里,先皇白亦墨那番话,道出他对小羽无情的一面。其实,白亦墨错了。他有野心,有霸气,但对小羽,他无法放弃。
时过境迁,经过半年离别的沉淀,让他将这段感情看得更加清楚了。有些东西他已经付出了,而这些却再也无法收回。不知不觉间,他骨子里的执着躲在某个无法控制的角落,把他所有的情感全部倾注在小羽身上。父皇当年,为了江山放弃佳人。日后虽打江山、平天下,但孑然一身的寂寥却贯穿了下半辈子,他对此心存不屑。在白君涵看来,父亲的一生若以成败来分,只能五五看待。似白亦墨这般,根本称不上真正的胜者,而这,正是他所追求的最高境界。江山和美人,他两个都要!
看着睡梦中的小羽,白君涵的目光渐渐温柔,过于专注的凝视,让他忘了时已变迁的事实。回想二人共处的日子,更多时候都在无休止的敌视和猜嫉中渡过。相较一见倾心的善始,这种针锋相对中萌生的爱恋来得更加强烈,由于在萌芽之初,会被太多不确定的外因蒙蔽,待到它冲破层层束缚、脱颖而出之时,幼苗长成参天木,根茎织就束心网,万事已由不得自己了。
对于这一点的认识,离开风石寨之前,白君涵已经很明白了。当日答应同丁家的婚事,一方面是为成就他的千古霸业,同时亦可助小羽解毒,而另一方面,他虽然从不承认,但内心的挣扎却从未停过:借离别之机,放下小羽,让这唯一的弱点就此消失。
想到这里,白君涵脸上浮现出一丝苦笑。感情这东西,就像蛛网上的蚊蝇,所有的挣扎都是徒劳的。越发想去摆脱,最终只会越陷越深。
这次来,他自己都觉得过于唐突。眼下,朝政刚稳,丁氏一门除有辅政权外,丁卫坤更是手握大邢一半兵力。当年,父皇借口身子盈弱,将朝政尽数甩给了他,自己却不顾朝中流言蜚语,躲在京郊同小羽娘亲一起安享太平。从专管吏部的汉王到统理全国政务的主政王,他花了整整四个月方彻底理顺。许是婚约已定,香儿又专情于他,丁氏父子对辅佐他处理朝政倒也是尽心尽力。正因此故,这四个月丁卫坤虽曾多次在私下暗示他早些成婚,也都被他以‘国之不定何以立家’为由推脱了。正当国事渐顺,他也在朝中的威信与势力渐稳之后,完婚一事再一次被丁汝玄当着白亦墨的面正式提了出来。正当他苦于再无理由延后婚期之际,白亦墨病危,两个月后于京郊行宫驾崩宾天。
白亦墨待他虽无特别之处,但这及时的辞逝却给了白君涵推迟婚典最好的理由。这些日子以来,白君涵也曾试图去揣摩,在他父皇心中,到底是怎样看待他与丁香儿之间这场婚事?有些时候他甚至以为,白亦墨要他订下这个婚约,更大程度上是想借丁家的势力扶植他坐稳天子之位。白亦墨对小羽的喜爱远远胜于他们三兄弟,基于他对其母爱慕无果的遗憾上,白君涵猜想,他应该更希望自己娶小羽为妻。对这一点,白君涵从不怀疑。虽然,白亦墨亲口许下这门婚事,但却从未逼迫他娶妃纳妾,丁汝玄几次明里暗里的催促都被之一语帯过。或许,白亦墨早就意识到他一生最大的败笔就是放弃了小羽娘亲,内心更是希望他自己的儿子不再步其后尘的吧?
有些事情,白君涵已经不做过多猜想。,过去的种种都已过去,而今,小羽就在眼前,这一次,他不会再放手了。如今的他已经有了足够的力量去呵护这个让他牵肠挂肚、无法释怀的人儿。从半年前离开小羽的那刻起,用了大半年的时间,他制订了一套详尽周全的计划,并已于两月前悄悄地付诸实施。如今的他有足够的耐心去等待机会,总有一天,他会将朝中丁氏父子的势力连根拔起;总有一天,他会让小羽站在自己身旁接受万民的膜拜;总有一天,他会让九泉之下的父皇亲眼见到,大邢的江山在他手中稳固、壮大,他会让所有人知道,他才是这世界的真正的主宰!
小羽睡得并不安稳,平阳的夏夜虽然炎热,这屋子却因朝向、构造等原因倒也清凉。眼见小羽将胳膊撩出了薄被,顺势露出了雪白的亵衣。白君涵见状,正想握住手腕将之搁回去时,忽然想起小羽曾中毒一事。于是,只见其指尖往下一滑,稳稳把住小羽腕脉。
指尖搭上脉络,肌肤下点点脉动传导至白君涵脑海之中。初时,只见白君涵剑眉微展。小羽体内的毒素已尽数解除,她的内力也渐渐恢复了。到后来,眉间又渐渐耸到一起。小羽脉象中夹杂着某种非常态的信息,这样的脉搏是他从未见过的。
疑惑若不开解,时间一长就会成为猜忌,而心存猜忌便意味着原本皓清的水里,滴入了一粒小小的墨球,用不了多久,这汪水便再也无法清亮了。
白君涵本是习武之人,习武的危险性决定了他必须要研习医术。小羽脉搏中的异样起始曾令白君涵心忧,细想之下,疑问反而渐渐多了。小羽除了有些体虚外,一切都很正常,可这异样的脉象却让他实在无法参悟。
正在这时,屋中一道白影闪过。白君涵神色一紧,眨眼间,身形已闪至白影处反手就是一抓,是只白色的小猫。原来,这正是夜归的小雪。可怜它刚刚回屋,就在白君涵一抓之下毙命。当白君涵为这是场虚惊而松气时,屋外又有了细细的声响。听声音,白君涵可以猜出,那该是另外一只猫狗才是。看着手中软趴趴断了气的小雪,白君涵心里盘算着该如何安顿才妥。
门外的天边,泛起了一片片鱼肚白,天,就要亮了。白君涵看了眼床榻上的小羽,狠狠心迈出了屋门。他来这里已经很是醒目了,如果让丁氏父子得知自己一来就在小羽屋子呆了一夜,必然对他心生猜忌。若是这样,他全盘的计划就再难继续下去,这就意味着半年来他所有的努力因此而付之东流。按理说,于润之做事素来滴水不漏,这样的消息恐怕很难传出去,但是,这半年来钩心斗角的生活告诉了他,敌人无处不在,它往往躲在你最不经意的地方,随时等着给你最后的一击。
就这样,白君涵拧着死猫飞身离开了小院。他不希望,小羽一觉醒来看到死猫。回到自己所居的小院后,白君涵借着朦朦的光亮环顾四周,角落里的芭蕉树下落了几片阔阔的芭蕉叶。他走过去,把小雪的尸身搁在了芭蕉叶下。他再想,倘若日间仆役打扫此处,发现猫尸,会将之入土安葬。
白君涵日夜兼程的赶路,人已疲倦至极,一旦见过小羽,睡意便如排山倒海般向他袭来。当他正迷迷瞪瞪渴望着床铺时,身后传来一阵细细的骚动声。白君涵一愣,猛一回头,只见一只成年的灰猫正在用爪子扒开遮住白猫尸身的芭蕉叶。白君涵眉头一扬,转身想走,一个闪念忽然划过脑海。他摒住气,缓缓回身,满脸的难以置信。细看灰猫,肚皮略鼓,□□暗突。很显然,这只灰猫是母猫,还是一只怀了孕的母猫。
一想到此,白君涵顿时面如死灰。直到现在,他才明白了,小羽的脉象正是身怀有孕之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