翠绿欲滴的江畔竹林内,间而有鸟儿扑啦啦飞过。翅膀的扇动带起一阵风,呼的一声窜到了两片竹叶的中间,把叶子荡了开,抖下叶尖的露水,啵的一声滴进地上的浅潭里。林子里一片幽明。
颜祁缓缓从右手袖子里抽出那半管的竹箫来,只有半管,三个音孔。浅黄的箫身上密密麻麻的刻着一管的小篆。就是这样一只箫,仿佛那穿越千年的红线,牵引着他,从茫茫西北的戈壁青山,一直下到这烟雨朦胧的江南来。
江离怔怔看着那只箫,突然间很有一种冲动,想要伸手去触碰一下。然而那只是个念头,很快就被她压抑了下来,手指扣住了那杯子。
于是,颜祁便摩挲着那只竹箫,在江畔青翠的竹林里,讲述那个悠远绵长的往事来。
“——从前,有一个美丽的女子,从小养在深闺。十几年来未曾出离过那座高墙深院。她从小被教着去学习大家闺秀们必不可缺的礼教、女工、琴棋书画。虽然很是枯燥,但是凭借她与生的聪慧,渐渐,终于她的名声在士族公卿里传了开来。许多人,无论是大腹便便的乌纱官吏,或是风度翩翩的白袍儒生,都想要一睹芳容。可她的父亲,那个和蔼可亲的老人,总是微笑着回绝:‘我家女儿可是许了人的,莫要打歪主意了!’她也在背后偷得一笑,这样倒是落的个轻松——不必去见那些人了。她以为,父亲只是替她打发掉了那些无聊的人,却不知道,她是真真正正的许了人的。”
“十七岁出嫁的时候,她才知道,她许给的人家,居然是祁连山剑阁——那个武林里赫赫有名的兵器库!每每她问起,父亲也总是乐呵呵地向她说:‘莫要问了,爹给你许的人家,不会错的!’她家一直是中规中矩的官宦人家,怎么会与那些血雨腥风的江湖门派扯上关系?她闹不明白。并且,他们在她还未弄明白的时候,就将她送上了花轿,从济济中原,一下子送到了茫茫隔壁中的祁连山。那些日子她是很迷惘的,离开故土,离开家人,到那样一个凄凉的塞外边疆,孤身一人,那种寂寥可想而知。”
“直到大红的盖头被揭开的那一刻,她看见一双锐利而专注深情的眼睛——那是她丈夫的眼睛。一瞬间,她似乎又复活了过来。那样的眼神促起了她所有的热情与调皮,那段时光也过得愉快。只是,夜阑人静时,她细细回想那些眼神,心底总会觉得有所缺,却又不知道缺的是什么。但在她丈夫的热情浇注下,那些顾虑很快便被抛在脑后了。那时,她在想,父亲的选择,的确是不会错的。”
“然而幸福来得突然,却没想到去得也是如此的迅速。短短两年,她便成了母亲。她的孩子,那时还未满一岁,在灵堂上被抱在母亲的怀里,不哭也不闹,看着许多披麻戴孝佩着剑的人站在堂下,吟吟颂唱着挽歌,长久地跪在灵堂上那张黑色的灵柩前——那里长眠的人,是他的生父,剑阁曾经的主人。”
“从那时起,她便带着未满周岁的孩子,独自支撑起整个庞大的家族——不能想象,两年前,她还是一个养在深闺人未识的大家闺秀。直到她遇见了生命里另外一个男人。”
“那个人,是江南赫赫有名的铸剑师。当她第一次在剑阁看到他时,便明白了他是怎样一个为剑而生的人。那样专注的眼神,就像炽热的铸铁投进冰冷的水里时,哧啦一声腾起的热气,蕴含着温和又不羁的神情,却又吹毛可破。那样的剑,那样一个把魂魄注入剑里的人,是天下无双的铸剑人!”
“她开始不可自拔迷恋上他,那个有着温柔又傲气的眼神的人。她在剑庐旁边静静站着注视着他,仔细看着他的每一个动作,每一个眼神。有他在的时候,似乎整个肩上背负的重担一下子都卸了下来。他也明白她的心,那样心思缜密的铸剑师,对她的心思早已经洞察得一目了然。逐渐的,他也从这个孤独女子的背影中,生出一种莫名的情愫来。”
“然而,她知道他已有家室。一个江南来的吴侬软语的女子,并且,他们有着一个女儿,一个比自己的孩子小不了多少的小姑娘。看到过他抱着女儿偎依在菩提树下亲着叫囡囡……她也知道,她的身份不允许她再次的拥有感情,并且,她还有一个两岁大的孩子,他是家族唯一的希望所在……一切绝望铺天盖地地席卷过来,一下子她似乎从高山的顶峰直直坠入了谷底,打上万劫不复的深渊。她已经没有了理智可言。于是,在一个雨夜,她不顾一切地冲到了剑庐,雨水浇注了她的头发,贴在脸上。她就站在那里,用颤抖的声音像他倾诉了所有的思想和感情,宣泄着那些压抑已久的情绪。终于,跪倒在地上。她以为她应该绝望了,可在这时,一只手把她扶了起来,她抬头看见他温和怜悯的眼神,感受他温暖的怀抱,希望,似乎又重新把她拾了起来。
“他们小心翼翼地相爱着。虽然她渴望与他鬓角私磨,白头偕老,却不忍伤害另一个女子——他的妻子。在那样热烈的幸福中,他们双方不言而喻,那颗苦涩的种子,已经深深埋在了两人的心底。”
“终于,他的妻子还是知道了一切。当她红肿着眼睛冲到他们面前时,一中莫名的愧疚与负罪感顿时涌上她的心头。她甚至于跪下来乞求她的原谅,而那个女子已经绝望伤心到失去了理智,抄起了一旁新铸的剑,朝着她的丈夫刺去——那一剑是如此的迅猛,几近完美。她看得睁大了眼睛——不知道这个柔弱的江南女子居然有着高深的剑法!当她回过神来,不顾一切地冲上去,挡在闭着眼睛的他身前时,那个女子的眼睛里闪过一丝错乱,她感觉到身后的他将自己用力拉开,可是已经来不及了,利剑还是没入了她的胸口。顿时鲜血飞溅。她闭上眼睛,听见身后的人发自内心的呼喊,暖意涌上心头,眼泪也流了下来。”
“当他的妻子抱着女儿离去时,他显得很平静。但实际上,内心里对妻子的愧疚之情时时折磨着他。他留下来,为的是替她支撑起偌大的家业,却辜负了另一个女子一生的幸福。他交给襁褓里的女儿一只竹箫,囡囡小小的手还抓不住。于是他的妻子伸出手来握住——当她看到箫身上密密麻麻的小篆时,顿时惊住了——那是剑阁里最为顶级、也是最为机密的剑决!她细细摩挲着那半管的箫,短短的,只有三个音孔。手指突然间在孔上一拨,铮的弹出一柄短剑,那样隐蔽地藏在了箫身当中。她抬头看昔日伉俪情深的丈夫,那样熟悉的眼神里生出了一股凄苦,于是转过身,头也不回的离去,带着女儿,回到了那旖旎江南。”
“他回到剑阁,看到她带着孩子,在树下玩耍。那样的美丽孤单。他走了过去,向着树下的孩子,从袖子里抽出半截箫来,握在孩子手上。看着孩子拿了箫当做木棍一样的敲敲打打,他与她相视一笑,不知道饱含了多少的辛酸与泪水。”
“孩子慢慢地长大,把他当作父亲一样尊敬。在他一步一步教导下,孩子终有能力将这个祖先留下的基业握在手中,他瞬间显得苍老。夜阑人静时,他与孩子坐在那菩提树下,用他给孩子的半截箫,吹起了断断续续的曲子来……《忆江南》。当他回过头看是,看见屋檐下已过妙龄的母亲,听她细细回顾这一段往事,如同涓涓细流,一点一点的积成了江河湖海。巨大的波澜从他心底翻涌上来,他动容了。”
“几年以后,他已经真正长大,真正握得住自己的人生时,含辛茹苦一辈子的母亲终于含笑而去了,而那个守侯了他们母子半生的人,也在母亲去后溘然长逝了。倒在他毕生心血凝结的剑庐里。然而在他最后的眼神里,隐隐含有一丝的苦衷。到最后,那个声名显赫的铸剑师却到死不得瞑目!他对自己犯下的罪孽有着深深的忏悔。”
“在安葬完母亲与养父之后,那个孩子便动身下了江南,带着那半只箫,在江南烟雨中寻找着。他希望有一天,他能找到要寻找的人,替他的母亲,还有养如生父的养父去偿还那一切。而今,他已经找到了他要找的人。”
颜祁抬起头,看着沉默不语的江离,她淡淡的脸上看不出任何的表情。
“你说,他能如愿以偿吗?”
江离还是沉默,只是举起了杯子,喝了口凉了许久的茶,才渐渐抬起眼睛来看着林子深处,而后才说:“——你说,人活着究竟是为了什么?为何有些人生来就是负罪,而有些人,生来就是替别人、替自己赎罪?人生还有点别的吗?”
颜祁突然怔住了,看着江离,眼睛里有莫名的情愫闪动。
江离又喝了一口茶,看着颜祁,说:“你想知道那对母女的故事吗?”